书城传记纪伯伦全集(第一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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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珍趣篇》(4)

难道你们认为上苍只在自己的口袋里贮藏死人身影、墓穴灵魂?你们猜想生命会以褴褛遮掩它那裸露的躯壳?我告诉你们,事实终将证明我的论断:农夫在黎巴嫩山脚下栽的橄榄树,比你们全部业绩久存永恒;牛犊在黎巴嫩田里拉的木犁,比你们的所有希冀光辉高贵。我告诉你们,所有的良知请听我讲:黎巴嫩高原菜园里的歌声,比你们任何罗嗦汉的琐碎话语长命高寿。我告诉你们,你们是微不足道的。倘若你们知道微不足道,那么,我对你们的嘲笑方式会和善一些,慈悲一些;但是,你们不知道自己卑微。

你们有你们的黎巴嫩;我有我的黎巴嫩。

你们有你们的黎巴嫩及其子嗣。假如你们能满足于空泡沫,那就请你们知足吧!至于我,我对我的黎巴嫩及其儿女,不仅心满意足,而且心中充满甜蜜、安详和宽舒。

大地

大地被迫从地球中冲了出来。

大地在地球上昂首阔步,得意忘形。

大地从地球上取材建造宫殿、宝塔和庙宇。

大地在地球上撰写神话、创造学说、制定法律。

大地厌烦了地球的作为,便取来地球的光环编织幻影、幻想和欢梦。

大地的困倦合上地球的眼帘,于是地球进入了安谧、深沉、永久的梦境。

大地呼唤地球说:“我是子宫,我是坟茔。我永远是子宫和坟茔,直至星辰消隐,太阳化成灰烬。”

昨天·今天·明天

我对我的朋友说:“你看,她靠在他的手臂上;昨天,她还靠在我手臂上呢。”

朋友说:“明天,她就靠在我的手臂上了。”

我说:“你看,她依偎在他的身旁;而昨天,她还依偎着我坐呢。”

朋友说:“明天,她将坐在我的身旁了。”

我说:“你看哪,她正喝他杯中的酒;而昨天,她还和我同杯共饮呢。”

朋友说:“明天,她就会同我共饮一杯酒了。”

我说:“你看,她含情脉脉地注视着他;昨天,她也是这样凝视着我。”

朋友说:“明天,她也将这样望着我。”

我说:“瞧呀,她正在他的耳边低吟情歌;昨天,她还在对着我的耳朵说悄悄话。”

朋友说:“她就要对我唱情歌了。”

我说:“瞧啊,她在拥抱他;昨天,她还在拥抱我。”

朋友说:“明天,她就要拥抱我了。”

我说:“一个多么奇怪的女人!”

朋友说:“她像生命,人人可以占有;她像死神,要征服所有的人;她像永恒世界,将接纳所有生灵。”

完美

兄弟,你问我:人,何时才能完美无缺?

请听我回答:

当人渐臻完美之时,会感到自己是浩无边垠的苍穹,是横无际涯的海洋,是盛燃不衰的烈火,是璀璨耀目的光焰,是间或狂作、间或静默的风暴,是时而电闪雷鸣、时而大雨滂沱的乌云,是欢歌笑吟或悲泣哀号的流水,是春来繁花似锦、秋至枝叶凋零的万木,是耸入云霄的山峦,是深邃低沉的峡谷,是有时把肥沃丰饶、有时荒芜贫瘠的大地。

当人感到这一切之时,也便达到了通往完美之路的中途。要想达到完美境界,那么他还应该在内省之时自感是依恋母亲的孩童,是责及后嗣的长者,是彷徨于愿望与爱情之间的青年,是奋战过去、苦挣未来的壮年,是独蹲禅房的隐士,是身陷囹圄的罪犯,是埋头书稿的学者,是不辨昼夜的愚夫,是宿身于信仰鲜花与孤独芒刺之间的修女,是挣扎在软弱獠牙与饥馑利爪之间的娼妓,是饱尝苦涩、逆来顺受的穷汉,是利欲熏心、谦恭下士的富翁,是漫游在晚霞烟雾和黎明之中的诗人。

当人经历并且熟悉了这一切的时候,也便达到了完美境地,与上帝形影不离。

独立与红毡帽

不久前,我读到一位文学家的遗篇文章,作者在文中谴责、抗议一艘法国轮船上的船长和船员。文学家乘船由叙利亚去埃及,船上人强迫或试图迫使他坐在餐桌旁时摘下红毡帽。我们都知道,进屋脱帽是西方人的惯例。

这种谴责使我惊愕。因为这向我表明:东方人死抱其生活的特殊象征。

那位叙利亚人的勇气使我钦佩,简直就像一次我钦佩一位印度王子。我记得,当时我在意大利的米兰,邀请那位印度王子出席一场歌剧晚会。王子对我说:“假若你约我去参观但丁的地狱,我会高高兴兴地与你同往。可是,我却不能坐在一个禁止我缠着头巾和抽卷烟的地方。”

是的,使我感到吃惊的是东方人抱着自己的某些东西不放,哪怕是他的民族习惯的阴影。

但是,我的这种惊奇不会,也不可能抹掉其后面的坚持东方个性、东方风格和东方妄言的粗糙而稳固的事实。

假若那位在一条欧洲船上摘下红毡帽都感到为难的文学家想到那顶尊贵的红毡帽是欧洲某个工厂制造的话,那么,对于他来说,在任何一条欧洲船上的任何部位摘掉它,也就十分便当了。

假若我们这位文学家考虑到个人的独立是小事,而技术独立和工业独立是两件大事的话,那么,他会不声不响,顺顺当当地摘下自己头上的红毡帽。

假若我们这位朋友想到一个灵魂和精神被奴役的民族是不能以其衣着和习惯而成为自由民族的话……

假若想到那些,他也就不会写文章表示抗议了。

假若我们的文学家想到自己的叙利亚先辈曾乘叙利亚船、穿着叙利亚人纺织并缝纫的衣服去埃及的话,我们这位自由英雄也就会非本国织造衣物不穿、非本国船长和船员驾驶的船不坐了。

我们这位勇敢的文学家反对这种结局是正确的,但未弄明其根本原因,仅仅看到了表面现象,没有抓住问题实质。这就是东方人最大难题。虽然他们常举出西方人惯于留意区区小事的例子而自鸣得意,然而他们拒绝成为不抓小事的东方人。

我要对我们这位文学家说,我要对所有戴红毡帽的人说:“你们为什么不亲自动手缝制自己戴的红毡帽,然后再决定在船上,或山顶上,或山谷里,如何摆置你们的红毡帽呢?!”

将红毡帽摘下,还是戴在头上,苍天知道这句话并没有写在红毡帽上,也没有写在屋顶或天河上。但是,苍天却知道它被书写在比每顶红毡帽更遥远的东西上,写在了每个人的头顶上,写在了每具颤抖的尸体上。

致大地

大地啊,你多么壮美,多么华贵!

你对光明俯首帖耳,你对太阳恭顺敬佩!

披上阴影时,你的风姿何其温文而雅;戴起面纱时,你的容颜何其清秀妩媚!

你清晨的歌声多么甜润!你夜晚的呼唤多么可畏!

大地啊,你多么高尚,多么完美!

我漫步在你的平原上,登上你的高山顶,来到你的河谷旁,攀缘你的岩石群,走进你的山洞里。我明白了:你的梦想在平原;你的威严在高山;你的宁静在幽谷;你的坚强在岩石;你的秘密在洞间。

大地啊,平原的力量使你广阔无垠;崇山的的谦逊使你魁伟高大;河谷之深使你低洼;岩石之坚使你显得文雅;洞穴秘密使你光明正大。

我航行过你的大海;我跋涉过你的河流;我探访过你的小溪。我听到永恒之神伴随着你的潮汐谈笑;我听到时光女神在高原上、丘陵间歌吟欢叫;我听见司命之神在曲径和斜坡上与生灵论道。

大地啊,你是永生之神的唇舌,你是时光女神的手指和琴弦,你是死命之神的熟悉与宣言。

你的春天把我唤醒,带着我漫步在你的林海之中;在那里,你呼出的气化为蒸气,袅袅上升。你的夏令呼唤我,让我坐在你的田野上;在那里,你的辛苦结出累累硕果,满目琳琅。你的秋天呼唤我,我来到你的葡萄园;在那里,你的血已经化成了玉液穷浆。你的冬季呼唤我,带我来到你的床前;在那里,你的圣洁已经凝成了纯白的雪片。

大地啊,你的春天浓郁芳香;你的夏令慷慨大方;你的金秋丰饶富足;你的冬令洁白无双。

晴朗的夜晚,我打开心灵的门窗,带着贪欲的镣铐和自私的枷锁,来到你的身旁,见你正凝视夜空,又见繁星对你微笑闪光。我解下镣铐,打碎枷锁,方才懂得:灵魂之家就在你的天空,灵魂的愿望寓于你的愿望里,灵魂的平安寓于你的平安里,灵魂的幸福寓于星辰撒在你身上的金色尘埃中。

乌云密布的夜晚,我厌烦了寂寞与孤单,来到你的身旁,但见你强大无比,周身用风暴武装,正用今战胜夕,以新压倒旧,令强征服弱。我明白了:人类的规则就是你的规则,人类的制度就是你的制度,人类的法律就是你的法律。谁不用自己刮起的风暴摧毁自己的枯枝,必将萎靡不振;谁不用自己的力量扯下自己的腐叶,必定日益衰亡;谁不把自己过去的功绩遗忘,必然不能创新。

大地啊,你多么慷慨,多么宽厚!

你对那些逃避现实、陷入幻想的儿女们何等怜悯。纵然他们身落泥潭,不能自救。

我们喧嚷,你却欢笑!

我们犯罪,你却宽饶!

我们渎神,你却助兴!

我们赎罪,你却念经!

我们虽已睡熟,但不能入梦;而你,在永恒苏醒中,居然梦幻联翩!

我们用剑和矛伤害你的体肤;而你,却用油脂、药膏将我们的伤口治愈!

我们在你的庭院里种骨头和骷髅;而你,却在那里栽白杨和垂柳!

我们用你来掩埋腐尸朽骨;而你,却让我们的打谷场上堆满柴草,令我们的酒厂满贮葡萄!

我们用血迹污染了你的尊容;而你,却用多福河之水为我们擦洗面孔!

我们用你的宝剑制造大炮和炸弹;而你,却用我们丢弃的垃圾培养玫瑰和水仙!

大地啊,你的胸怀多么宽广,你的情操多么高尚!

大地啊,你究竟是物,还是人?

莫非你是一粒灰尘,当上帝从宇宙的东方走向西方时,你飞离了他的脚下?或者你是一颗火星,来自永不熄灭的火堆?

莫非你是一颗果核,被埋入苍穹沃土中,果仁冲破硬壳,长成上帝的标志?

你究竟是大力神血管里的一滴血,还是其额上的一颗汗珠?

你究竟是太阳神缓慢舞动着的一颗果子,还是根扎永恒世界地底、枝插永恒世界天空的知善恶树[101]上的一颗果子呢?莫非你是一块宝玉,时光之神将你放在了空间女神的怀抱之中?

你是宇宙怀中的女婴,还是监视日夜、博通事理的老婆婆?

大地啊,你就是是物,还是人?

大地啊,你就是我!你是我的眼力和见识!你是我的智慧、幻想和梦思!你是我的饥与渴,你是我的苦与乐!

你是我眼中的纯美,你是我心中的思念,你是我魂中的永恒!

大地啊,你就是我;如果没有我,也就明天你!

更大的海洋

昨天——昨天是多么遥远,又是多么近啊——我和我的灵魂到大海去洗澡。一到岸边,便寻找遮挡眼目之地。

我们正走着,见一男子坐在一块灰色岩石上,手拎一只口袋,正从里面一把一把地抓盐,将之撒入大海。

我的灵魂对我说:“这是位悲观者,在他眼里,生活只见阴影。让我们离开此处,因为我们不能在他面前洗澡。”

我们离开那里,来到岸边的一个小海湾,但见男子站在一块白岩石上,手里拿着一只镶嵌着珠宝的匣子,正从总取出糖块,抛向海里。

我的灵魂对我说:“这是个乐观者,他本无喜事,却自欢喜。他不应该看见我俩赤身裸体。”

我们继续前走,来到近处岸边,见一男子正拣起条条死鱼。怜悯备至地放回大海。

我的灵魂对我说:“这是位心地慈善者,他试图让墓中之人起死回生。让我们远离他去。”

我们走过他,来到另一个地方,看见一男子正在水上勾勒自己的影子,波浪扑来抹去线条,他一次又一次勾描。

我的灵魂对我说:“这是位神秘主义者,正用幻想树立自己崇拜的偶像。让我们离开他吧!”

我们丢下他,来到一个小海湾,见一男子正用勺子舀水面上的泡沫,将之倒入玛瑙杯里。

我的灵魂对我说:“这是位空想家,正用蛛丝编织自己穿的外衣。他不配看见我俩的赤身裸体。”

我们朝前走了几步,忽听有人说:“这就是海!这就是深海!这就是浩瀚的大海!”我们寻觅声源,却见一个人背朝大海坐着,耳朵上放着犄角似的贝壳,聚精会神听它发出的回声。

我的灵魂对我说:“我们走吧!这是位昏庸老朽,懦弱无能,背朝自己无力把握的整体,一心倾注在自己所喜欢的局部。”

我们离开他,来到另一个地方,见乱石中夹着一个人,头却埋在沙里。我对我的灵魂说:“来,我们就在这里沐浴吧!因为这个人看不见我们。”

我的灵魂摇了摇头,说:“不,一千个不!你看到这个人是最坏的人。他是个恶劣的叛教徒,故意不让自己面对生活悲剧,而生活也不让他的心领略欢乐喜剧。”

这时,我的灵魂面绽忧伤苦闷表情,用被悲哀打断的声音说:“我们走吧,让我们离开这海岸吧!因为这里没有一个隐蔽安全之地供我们洗澡更衣,我不愿意让这风戏动我的金发,也不愿让这里的空气看见我白嫩细腻的胸脯,更不乐意让这里的光暴露我圣洁的裸体。”

此时,我们离开了那里,去寻找更大的海洋。

史上无此年

在那一时刻,柳树后闪出一位少女,拖着长长的白纱衣,走过草地,在已熟睡的少年身旁站下来。她伸出她那光滑如丝的柔软的手,抚摩着少年的头。少年睁开阳光唤醒的朦胧睡眼,望了望少女,发现自己面面相对的竟然是位公主,于是双膝跪地,俨如穆萨看见丛林燃烧时的情景。少年想说话,却禁不住周身战栗,顷刻间泪水模糊了双眼,滴滴泪珠替代了开口发言。

少女拥抱少年,亲吻少年双唇,又吻他那热泪盈眶的双眼,继而用比笛声还要柔和的声音对少年说:

“亲爱的,我曾在梦中见到你,曾在孤独与寂寞中看到你的容颜。你就是我的心灵失去的伴侣,你就是我被差到这个世界来时,从我那美丽身躯分离出去的那一半。亲爱的,我高高兴兴地来与你相会,你已在我的怀抱之中,千万不要伤感。我抛掉父王的荣华富贵,正是为了伴你到天涯海角,与你共饮生死的苦辣酸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