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纪伯伦全集(第四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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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上编 纪伯伦——梅娅·齐雅黛(4)

请允许我再说一遍,我讨厌朋友之间的“精到嘲讽”和“非精到嘲讽”,我讨厌灵魂互通者之间的“哲学诙谐”和“非哲学诙谐”,我讨厌在每件事情上、生殖升天时的牵强附会和矫揉造作。我之所以讨厌这些东西,原因在于我每一分钟都能看到我的周围存在的机械文明现象及因为没有翅膀只有靠轮子前进和这种社会所产生出来的结果。

我猜想因为《疯子》里的部分内容,致使你把“精到嘲讽”归罪于我。如果我猜得不错,我就将成为那本书的第一个牺牲品。因为《疯子》并不完全是我,而是我创造了一个人物,借他的口舌表达思想和意向,而且那并不都是我的思想和意向。我所用的与那个疯子相称的语气,也不是我与我所热爱与敬重的朋友谈话时所采用的语气。不过,如若定要通过我写的东西了解我的真实情况,何不以《行列之歌》中的森林青年来取代《疯子》实现这一目标呢?梅娅,我的灵魂与其说接近“疯子”及其呐喊声,毋宁说更接近于“森林青年”及其芦笛歌声。你终将知道《疯子》不过是用各种金属制造的长索链上的一环罢了。我不否认《疯子》只是一个粗糙铁环,但是,这并不能证明整个锁链全是粗糙铁制品。梅娅,每颗灵魂都有其四季,灵魂的冬天不像其春天,其夏季也不同于它的秋令。

你出身利末[40]家族,我感到非常高兴。我之所以如此高兴,因为我是一位马龙派祭司的外孙[41]!是的,那位祭司是我的外祖父,是我母亲的父亲,是一位深通神学秘密的牧师(但他喜欢教堂和非教堂音乐,所以他的神职被音乐所掩盖)!我母亲是他最喜欢的,同时长相也最像他的孩子。奇怪的是母亲正在青春妙龄之时便下定决心准备进黎巴嫩北部的圣徒赛姆阿修道院[42]做修女去了。我继承了母亲的白分之九十的性格和爱好(我并不是说在温柔、恭顺和博大胸怀上像她)。虽然我自觉对修道士有些讨厌,但我喜欢修女,打心底里为她们祝福。我之所以对修女充满好感,也许产生自萦绕母亲年轻时心中幻想的那种秘密愿望(Mystique)。我记得我二十岁时,母亲一次对我说:

“假若我入了修道院,那对我对别人都是再好不过的了。”

我对母亲说:

“如果你进了修道院,我可就来不到这个世界上了。”

母亲回答:

“你是命中注定的,孩子。”

我说:

“是的。我来这世界之前好久好久,就选定你做我的母亲。”

母亲说:

“如果你没来到这个世界,你就留在天上做天使。”

我说:

“我仍然是天使呀!”

母亲微笑着说:

“你的翅膀在哪儿?”

我让母亲把手搭在我的肩膀上,说:

“就在这里。”

她说:

“被折断了呀!”

此话说过九个月之后,母亲便走向兰色天际之外的世界去了。

而她那“被折断了呀”的话语,却一直回荡在我的心灵中;我借这句话,编织了《被折断的翅膀》[43]这篇小说。

不,梅娅,我从未在母亲面前卖老。她过去和现在仍然是我的灵魂之母。如今我觉得母亲对我的亲近、影响和帮助强烈、巨大是不能与她别离人间之前的我的感觉相比的。但是,我的这种感觉并不否认和拒绝我与母亲们和姐妹们之间已经存在和灵魂上的其它联系。我对家母的感情与对母亲们的感情之间的差别仅仅是清晰与微弱记忆之间的区别而已。

这仅仅是关于家母的点滴情况。如若老天能给予我相聚时光,我必将把母亲的许多情况详细告诉你。我相信,你定会喜欢她的;你之所以喜欢她,因为她喜欢你。遨游在彼间的灵魂是辉喜欢行走在此间的美丽灵魂。梅娅,你就是一颗美丽灵魂,因此对我说的“她喜欢你”不会感到奇怪和陌生。

发表在《艺术》杂志上的那幅肖像画是她心灵痛苦情况下的容貌。刊登在《Twenty Drawings》[44]扉页上的肖像也是母亲的面容;我之所以将之命名为《向着无限》,因为那幅画所表现的是她在这里度过的生命最后时刻;而她生命的最初时刻是在那里度过的。

至于我父亲的这一家族,我则能够以出过三或四位祭司而炫耀一番,如同你为齐雅黛家族出过祭司和主教那样感到自豪!不过,你略胜过我们一筹,因为你们家族出过主教,而我们这珠树上从未结过此类果子!但我们有牧师或半牧师,你们有这种神职人员吗?这位牧师曾向上帝顶礼膜拜,祈求上帝让我就像浪子回到父亲那里去一样,回到使者同盟教堂的怀抱中去!如你所知,教堂怀抱就像“多国之父”亚伯拉罕[45]的胸膛:用途其一,供罪人休闲;通途其二供死者长眠。可怜的耶稣既没能摆脱其一,却落在了其二之中。赞美苍天,我既没成为罪人,也不会入死者行列!但是,我深深同情亚伯拉罕,尤其同情他的胸膛……

此外,当然你知道,黎巴嫩北部的一半居民则是牧师的子孙!你们的家乡——我猜想是埃齐尔[46]——也如此吗?至于我们的家乡贝什里,牧师和修道士的数量难以统计!

好吧,让我们谈一谈《泪与笑》[47]一书吧!我并无怕意!

这本书在大战爆发前不久出版的。该书的问世当天,我就给你寄去了一本。是的,我是在艺术印刷厂印出的当天,就给你寄去了一本《泪与笑》。但是,你收到该书与否,我没听你提到过一个字,致使使我感到不快,而且至今仍觉得很遗憾。

《泪与笑》里的文章是我最早发表在报纸上的东西。那是我的果树园里的未熟之果。均写在《草原新娘》[48]之前很长时间,之后陆续于十六年前发表在《侨民报》上[49]。

我倾向于夏勒·介兰[50],但我觉得他所归属的流派,或者说生出他这枝条的那珠树,并非生长在天堂森林里,十九世纪下半叶和二十世纪初的法国诗歌,是一种已存在事物的终结,并不是一种尚未出现之事物的发端;这尚未出现之事物,我指的是尚未存在于感官所能感触到的世界之中的那种东西。我认为雕塑家罗丹、画家卡里埃[51]、音乐家德彪西[52]都走上了新路,他们是真正的巨匠。但是,介兰及其同伴们过去和直到现在仍然走在战前的欧洲精神状态为他们划定的道路。虽然他们感触到了生活之美及生活之中的痛苦与欢乐、表象与秘密,而他们代表的仍然是一个时代的黄昏,不是另一个时代的黎明。在我看来,我们这个时代的阿拉伯世界的作家和诗人代表着同样的思想、同样的情况和同样的时代。只不过是十分微弱罢了。

提到阿拉伯世界,我顺便问问你:你究竟为什么不教导埃及的作家和诗人走上新路呢?你,只有你才是有能力的人,有什么能阻碍你行事呢?梅娅,你是新的黎明之女,为何不唤醒那些沉睡者呢?一位才女,无论过去和将来都能抵得上一千个才子。我毫不怀疑你若持续不断地呼唤那些受奴役的迷茫、彷徨的心灵,定能唤醒其生命、意志和向高山攀登的兴趣。请你做这项工作吧!请相信,往灯里添油的人,定能使其家中充满光明;阿拉伯世界不就是你我的家吗?

你感到抱歉,因为你未能出席“艺术宴席”。我却对你这种遗憾感到意外,而且非常意外。难道你不记得我们一同到展览会去?你忘记了我们看过一幅又一幅画?你忘了我们缓慢地走在那宽敞的大厅里,边走边研究、评说、探索线条和色彩之外的象征、含义和意旨?所有这些,你都忘了吗?看来我们的“透明成分”在我们不知不觉之中做了许多事情,取得了许多成果。当我们在小房间里读晚报时,“透明成分”正鼓翼飞翔在地球的另一面;当我们与亲朋好友多坐聊天时,“透明成分”正造访远方的朋友;当我们将茶斟入一位正在对我们讲述她女儿的婚礼情况时,“透明成分”正漫步在人类的眼睛从未看到的远方神奇田野和森林里。

梅娅,我们的“透明成分”多么奇怪呀!它所做的不被我们所知的工作又是何其多啊!但是,不论我们知道与否,它都是我们的希望和康庄大道。它是我们的命运和完善。它就是神性的中的我们。

因此,我相信,只要你好好回忆一下,你就能记得我们才观那个展览会的情况。你何不回忆一下呢?

我的信已经很长!能在什么东西中发现乐趣的人,定会将之延伸、拉长。

我在午夜之前开始给你写这封信,现在已是夜半与黎明之间,然而我连一句刚开始写信时要说的话还没有说出呢!我们心灵里的那实在的真理,那单纯的实质,那被苏醒围绕着的梦幻,只将沉默作为外部表现。

是的,我本想向你土吃一千零一个问题,而现在已是鸡鸣时分,我连什么都没还没问。我原想问你,如在友谊的词典里是否真有“我的先生”这样的词儿?我在我手中的一本词典里查过这个词儿,但没有查到,一时自感不知如何是好。但是,我觉得我这本词典是一种校订本,也许我查的不是地方!

这是个小问题,还有许多大问题另找机会再问,退到另一夜去。我的今夜已经年迈衰老,我不想在年老夜下给你写信。

愿新的一年给你的掌中充满吉星。

你的忠实朋友

纪伯伦·哈利勒·纪伯伦

又及:

写罢此信,打开窗子,只见这座城市披上了银装,大雪漫天而降,那样从容寂静,果敢坚定。这壮观场面净洁无暇令我敬畏不已,使我想起黎巴嫩北方,想起我少年时代堆雪人,太阳出来后将雪人融化的情景。

我喜欢暴风雪,如同喜欢各种风景。我将外出,将在这一时刻外出,在白色风暴下漫步。不过,我不会独自漫步在那里。

纪伯伦

1920年11月3日

纽约

我的朋友,梅娅:

我近来的沉默不过是不知所措与糊涂状态中,坐在这座“谷地”里,以便与你交谈,责备你,但我却找不到要对你说的话。梅娅,我不知该对你说什么,因为我觉得你没有给我留下说话的余地。因为我觉得你想切断那无形之手纺出并系在思想与思想、灵魂与灵魂之间的无形丝线。

我多少次坐在这个房间里,久久地望着你的面容,但我一句话都没说。你呢?你凝视着我,摇头微笑,仿佛从同伴的紊乱神态里发现了什么乐趣似的。

现在,你的甜美来信就在我的面前,我能对你说什么呢?这封神圣书信将我的惶惑变成了羞涩。我为我的沉默感到羞涩,我为我的痛苦感到羞涩,我为使我手捂双唇、沉默无言的高傲而感到羞涩。昨天,物品还以为你是“罪人”;今天,我则看到你的温柔与怜情如同两位天使相互拥抱着,我认为原来“罪人”是我自己。

不过,朋友,请你听好,我将把我沉默和痛苦的原因告诉你:

我有两个生命:其一我将之用于工作、研究、与人交往、与人斗争及探索隐藏在人们内心深处的秘密;其二,我将之遣往一个不受时空限制的遥远、宁静、庄严而神秘的地方。去年,我到了那个遥远的地方,环顾四周,只见另一个灵魂坐在我的灵魂旁边,与我的灵魂交流比思想更精细思想,与我的灵魂共享情感深厚的情感。当初,我把这件事情归于简单平常的事理,但没过两个月,我便确认那里有比平常事理更为深远、精细的秘密。奇怪的是,我从这心理旅行回返时,感觉到有一只类似雾霭的手在触摸我的脸面。有时候,我还能听到细微柔和的声音,就像孩童的喘息回荡在我的耳边。

某些人说我是“幻想家”,我不知道他们这种说法的意思是什么,但我知道我不是那种幻想到自欺地步的人。假若我我相片自己,我自己也不会相信自己。梅娅,心灵在生活中只能看到与之有关的东西,只相信其亲身经历的事情。只要心灵经历一件事,那件事便成了它那棵树的一个枝条。我去年经历了一件事;我体验了它,但没去想像它,而且体验了数次。我用我的心灵、智慧和感官体验了它。我经历过它,体验了它,本想将它像和物一样隐藏起来,但我没隐藏,而是向我的一位女友显示出来。我之所以将之显示给我的女友,原因在于我当时感觉到迫切需要向她显示,你知道我的女友对我说什么吗?她立即对我说:“这是‘抒情歌曲’!”假若对一位肩扛着自己孩子的母亲说:“你扛在肩上的是一尊木雕像!”那位母亲将何如回答你呢?

几个月过去了,这“抒情歌曲”一词一直铭刻在我的心中。我的女友并未罢手!她不但不罢手,反而处处伏候着我。我每说出一句话,她必定严加责斥;我每注视一种东西,她必将之隐藏在面具后;我每一伸手,她必用钉子将之钉一个洞。之后,我失望了;在心灵中的诸要素之中没有比失望更苦涩的要素了。在生活之中,对于一个人来说,没有比对自己说“我失败了”更难的事情。

梅娅,失望是心中每一次涨潮的落潮。梅娅,失望是一种无声的情绪。因此,在近几个月里,我坐在你的面前,久久望着你的面容,却只言未发。所以我没有写信,而是暗自说:“我没有机会了!”

但是,每个冬天的心中都蕴涵着萌动的春天,每夜的面纱之后都隐藏着微笑的黎明。看哪,我的失望已经转化为一种形式的希望。

我画《向着无限》那幅画的时刻是多么神圣!那位亲吻另一女人脖颈并与之窃窃私语的女人多么甜透、端庄!那在我们心灵深处说话的光是多么灿烂!梅娅,那光是多么灿烂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