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纪伯伦全集(第四卷)
19807300000019

第19章 附录(一)(8)

太阳已隐没在天际之后。奇形怪状、色彩斑斓的云间闪烁着一颗明亮的星。那颗星是启明星,乃是爱神,你认为它也像我们的地球一样,有人类居住在那里,他们也会有爱和想念之情吗?也许那里有一位像我一样的姑娘,也有一个可爱的纪伯伦,远在天边,近在眼前;晚霞满天,她现在正写信给他,光明紧紧跟着黑暗到来,夜色跟随着白天,白昼又追随着夜晚;在她看到自己的心上人之前,这样的日夜更替还要重复多次数遍!暮霞的寂寥,夜晚的凄凉,一道渗入她的内心,于是,她把笔丢在一旁,以便躲避寂寞,逃遁入一个名字里:纪伯伦!

玛莉

我们细读这封信的内容,几乎可以看见梅娅出现在我们的面前:一位温柔敦厚的女子,一位多情善感的恋人,一位谨慎小心、严格保密的热恋中的姑娘。她终于将积压在内心的情感及她的品格中所特有的忠诚、羞怯和理想全部倾吐出来。她描写自己在节日季节里对纪伯伦想念之情的那些话是多美:耶稣诞辰,新年元旦,纪伯伦生日,都赶在了一天。“你可曾想过,在这些节日里有多么空虚和寂寞,尤其是一些、一些又一些面孔从我们面前闪过,就是没有我们想念的那张面孔时……一些、一些又一些声音传入我们的耳际,就是没有我们所求、呼唤和设想的回音时!健忘的人儿,你甚至忘记了向我祝贺节日了!”

纪伯伦忘记向梅娅祝贺节日,但梅娅没有忘记元月六日是纪伯伦的生日,于是她将他描绘成一个孩子,对他说:

元月六日,你成了我思想主题的主人公。你以一个孩童“奴奴”的形象出现在我的面前,两只小手在空中挥动,示意要找我命中注定应该由他掌握并操作的用具。我很容易想到“奴奴”这个婴儿。因为我曾患轻微伤风;我从你的来信中得知,这伤风是从你那里传来的。“那是怎么回事?”你一定会问。因为正如你所说,你乘坐敞篷车,一夜之间,跨越了漫长征途,受了风寒,而那风寒的结果却显现在我的身上。明白了吗?你将来就让我少患各种伤风和流行性感冒之类的疾病吧!你不要让自己受凉!你要防备一切伤害你的病恙!明白吗?穆斯塔法同意这个建议吗?

梅娅愉快地用“穆斯塔法”称呼纪伯伦。“穆斯塔法”意思为“被上帝选定的人”。因为她知道那是纪伯伦在其被时人称为“小圣经”散文作品《先知》中的那位先知的名字。梅娅心中充满母性情感,高兴地将纪伯伦设想成一个孩子,称呼他为“奴奴”。马龙·阿布德教授在评论梅娅信中的“奴奴”一句时说:“在梅娅的头脑里,孩子占有很大空间。读一读她的《黑暗与光明》一书中的那篇〈我与孩子〉,就知道梅娅多么喜欢孩子。”[196]

梅娅责备纪伯伦以前忽略向她报告健康状况的语句多么优美:

仿佛你在责怨我,因为我问到了你的健康状况!我能不问你吗?你应该说,但在这封信里你没有谈及你的健康状况,你欠了我的债。在过去的来信中,每当你说你生病时,我便感到刺痛;得知你康复,使我感到幸福。

纪伯伦一生病,使得梅娅更加关心他,这是不足为怪的。她十分挂念他,比他的母亲和朋友还怜悯他。正像她信中所说,他康复的消息,使她“感到幸福”;他生病的消息,使她“感到刺痛”!至于她对他头发变白的评论及他以蓄须威胁他的话语,则显得十分亲切有趣:

我在专心致志地钻研这种奇迹怪事:我所熟悉的额头两侧的鬓发变白之事。多么美妙诱人的剪裁!因其过分稀疏,真应该与天生的胡须合并在一行里。

谈到下巴的凹陷处,你不要以为我将为了你用来威胁我的胡须而和你争吵,而是要以明达、平静的态度、荣幸地告诉我们的主人,这其中没有任何与我们主人有关的事情。我们主人的胡须与我们的主人无关。那么,就请不要责怪,就此止步吧!

这些理智的官话,我已经说完。如果你要我将我的平常话翻译给你,我就说:我不想让你蓄须。假若你拒绝,非蓄须不可,我只有负责将之烧掉。走着瞧!

这种有趣的玩笑,肯定会使纪伯伦感到快乐,诱发了他的自豪感,因为那证明梅娅喜欢他那天生的胡须,正如信中所说,梅娅从中看到了“充满各种意味的谷地缩影和一幅鲜花恋情图;那朵花在图中放置了自己的标志……”。应该补充说明的一点是,梅娅在伟大爱情的推动下,想象力在她对远方的情人面容描绘上起了巨大作用。就像纪伯伦歌颂梅娅的甜美来信,并将之比喻为“醇香之河”一样,梅娅对纪伯伦的来信赞道:

穆斯塔法,在我的心中,你的信是多么甘甜!你那介于无味与平凡之间的话语是多么柔美!你的遣词造句和行行字迹是光、热、露、微醉、谦恭和歌声汇成的溪流。虽然如此,你很少告诉我关于你的事情。你一点也没有说到《向着上帝》一书,没有谈及那些油画,也没有说到你现在的写作或绘画或思想,更没有半点关于谷地的消息!每当我想起你画的那些我看不到的画时,你相信我感到遗憾吗?于是我以欣赏你那些发表在是上的画作为补偿;我每次都能从中发现新东西。特别是你的第一批艺术作品,饱含许多秘密,意思十分丰富,超越一切界限,嘲笑所有范围。

梅娅对纪伯伦画作了符合纪伯伦品格和文风的分析之后,突然转向,开始吐露自己所爱,不知足尽地围绕着爱情说来说去,暗示道:

纪伯伦,我笑着写了这么多页,以便避开说“你是我所爱的人”,也为了躲避“爱情”一词。那些在晚会、舞场、会见场合里不用爱的表象和求爱做交易的人们,爱情在他们的内心深处成长为一种巨大力量。也许他们会羡慕那些在表面闪光中分发自己情感的人,因为他们忍受不了尚未爆发的情感的压力。但是,他们羡慕另一些人的舒适快乐,却并不希望自己也享受之。他们崇尚自己的孤独。他们选择宁静,他们更醉心于自己的寄托物。他们喜借与心神情感没有瓜葛的东西消遣取乐。他们宁择任何一种离乡之苦和任何一种不幸之灾(心灵孤独之外还有什么离乡之苦与不幸之灾吗?)也不满足于那吝啬的点点滴滴。

在这里,我们发现梅娅的情感在遭受压抑多年之后,一下爆发出来了。在过去的日子里,她选择了沉默,试图迷惑自己的心,全身沉醉在学问、博览和文学沙龙及一切与情感没有关系的事务之中。我们看到她已屈从了溢满她心中的那种伟大爱情的权威,于是坦诚向意中人吐露之,告诉意中人,她宁愿受离乡之苦和不幸之灾,也不要那种吝啬的点滴爱情。

但是,正如我们所了解的,梅娅是位内向、羞怯、保守心事秘密的女性。她的这种天质源于遗传和所受的教育,对自己的情感守口如瓶,严防吐露,不肯将之流露于笔端,但她没有将信撕毁,而是加了这样一段令眼睛充满泪水的文字:

我所写的是什么意思呢?我不知道我之所指。但是。我知道你是我所爱之人。我害怕爱情。我对爱情的期待是很多的,我害怕爱情不能给我带来我的全部期待。虽然我知道些许爱情就很多了,我还是这样说。但是,些许爱情是不能使我满意的。干旱无雨,一无所获,总比轻易许愿要好。

我怎敢向你吐露这些,怎么如此过分,我也不知道。赞美上帝,我只是将之写在纸上,而不是用口说出的。假若你现在身在此处,我说出这些话后,定会立刻羞涩逃离,藏匿许久许久,只有你忘掉这些话之后,我才让你看到我。就连写作时,我也常常责怨自己,因为我写起来太自由了。你还记得东方古人的话吗?“姑娘最好只读不写。”看哪,他们的疑虑在我身上见效了,他们认定的坏事在我这里得到了证实。你不要说圣徒多马在此出现了。我在此展露的不仅仅是遗传的痕迹,而是一种比遗传更遥远的东西。

它是什么呢?

请你对我说,它是什么?请你对我说,你是步入了迷途,还是走上了正路。我相信你,我直觉地相信你说的一切。无论你是错的还是不错,我的心正向着你走去。我心中最美好的东西总是围绕着你盘飞,守卫着你,怜悯着你。

太阳已隐没在天际之后。奇形怪状、色彩斑斓的云间闪烁着一颗明亮的星。那颗星是启明星,乃是爱神,你认为它也像我们的地球一样,有人类居住在那里,他们也会有爱和想念之情吗?也许那里有一位像我一样的姑娘,她有一个可爱的纪伯伦,远在天边,近在眼前;晚霞满天,她现在正写信给他,光明紧紧跟着黑暗到来,夜色跟随着白天,白昼又追随着夜晚;在她看到自己的心上人之前,这样的日夜更替还要重复多次数遍。暮霞的寂寥,夜晚的凄凉,一道渗入她的内心,于是,她把笔丢在一旁,以便躲避寂寞,逃遁入一个名字里:纪伯伦!

玛莉

可以毫不夸张地说,梅娅的这封信构制、描绘极妙,有力推动了企盼情书的情感,堪称世界文坛上情侣互换情书中最精彩的一篇。此信写于1924年1月15日,信末签的是梅娅的原名“玛莉”,这也是纪伯伦乐意称呼的名字。纪伯伦是怎样回信的呢?1924年2月26日,纪伯伦给梅娅写了一封奇怪的文理不通的信,示意他听到爱情的呼声大吃一惊,而那呼声是在迟延许久之后,由“可爱的女友”声音中迸发出来的……他暗示他对那种近似火山爆发式的吐露感到惊惧!那封信先谈到暴风雪和他喜欢雪,问及梅娅的生日,画了自己蓄着长须的面孔,然后围绕着过去发生的关于贝什里人与伊赫顿人之间的分歧谈,向她肯定她是“他的女伴”,每当想到她,心便因之颤动……接着,他必须回答她在信中提到的关于爱情的问题。纪伯伦在信末而不是在信首说:

你对我说你害怕爱神。我的小娃,你为什么害怕爱神呢?你怕阳光吗?你怕海水涨潮吗?你怕红日东升吗?你怕春天到来吗?你究竟为什么害怕爱神呢?

我深知些许之爱是不能满足你的要求的;同样,些许之爱也不能令我心满意足。你和我,都不会满足于些许。我们想要很多,我们想要一切,我们要求完美。玛莉,收获寓于意志之中;既然我们的意志是上帝的一个影子,那么,毫无疑问,我们将获得上帝的一线光明。

玛莉,你不要害怕爱神。我心灵的伴侣,你莫畏惧爱神。我们应该向爱神投诚,尽管爱中不乏痛苦、相思、孤独、迷惘与不知所措。

梅娅接到这封信后,她对纪伯伦及其爱情该是多么失望!梅娅对纪伯伦本人、思想、艺术甚至天生的下巴爱得那么深,那么广,那么绝对,与他对梅娅的那种雾霭、哲学、幻想“修辞”式——如果这种表达正确的话——的爱如何相比呢?梅娅那种自发的主动、词语的热烈及向纪伯伦表达火热情感的诚恳语调,与纪伯伦在回复她的直率吐露时的深思熟虑、语气冷淡又如何相比呢?仿佛纪伯伦害怕自己说的一词或半句使自己限于窘境似的。梅娅问纪伯伦步入了迷途,还是走上了正路,并且说她只相信他,相信他说的一切,而纪伯伦又回答了什么呢?

梅娅看过纪伯伦那封冷淡的回信,如遭雷轰,心乱如麻,后悔自己吐露真情,苦不堪言……她一遍又一遍地读那封信,她每读一遍都能发现她所迫切等待的那种回答总是围着主题转圈,看到的是掩盖真相、安慰和劝告。她说她害怕爱情,因为她对爱情期待得太多,因为少量的爱情是不能使她满足的。而他,纪伯伦回答说他知道,知道像她那样的人要求完美,说他俩如果想得到上帝一线光明,那是一定能够得到的,因为收获寓于意志之中。之后,纪伯伦劝她向爱神投降,尽管爱中不乏痛苦、相思、孤独、迷惘与不知所措,仿佛她对他的爱和思念与他远近无关。

梅娅天资聪慧,意识到自己在纪伯伦生活中并非最重要,与此同时,却认为在她的生活中,纪伯伦就是一切,是最重要的,而她不过是纪伯伦在自己的幻梦谷地中所选定陪伴他的幻想伴侣罢了。因此,梅娅遭受到一次重大情感打击!她相信纪伯伦在任何一天都不曾爱过作为“女人”的玛莉·齐雅黛,他只爱“文学家梅娅”,只有她才能使他的文学天才显赫在东方,他为梅娅爱他而感到高兴。因此,纪伯伦与梅娅通信数年,与她讨论思想、精神及纪伯伦为之疯狂的闪光的情感问题!因为所有这些,梅娅像狮身人面像一样沉默不语,中断与纪伯伦的通信联系,却中断不了对他的思念之情,同时也中断不了抱怨自己愚昧天真,白白送走了自己的青春少年,总是漂泊在幻想的海洋之中!她怎能不想念占据了她的心,十二年来为她魂牵梦绕的纪伯伦呢?她总会想到他,想到他来信的内容,尤其是那封信的最后一段。因为纪伯伦写到自己被囚禁在随着他的诞生而诞生的“愿望”监牢中,并且告诉她说,他戴着一种陈旧如一年四季的思想镣铐,要她和他一起呆在那种监牢里,直到一起走向白日的光明,一道作为“绝对自由人走向山顶。”[197]

梅娅很可能对那令人啼笑皆非的记忆感到烦恼。更使她感到烦恼的是纪伯伦请她帮助他解开他身上的镣铐,而她正迫切需要别人帮助她打碎桎梏枷锁。纪伯伦的爱是梅娅生活中的一个绳结,变成了梅娅不幸的原因,尤其是在那一年,她在《文摘》杂志上发表的一篇题为《火星与泡沫》的文章中用格言式的一句话描绘了自己的不幸和愿望:

每当我触摸到那个绳结时,我便知道那绳结的线是由心弦构成的;有什么办法解开那本应截断的绳结呢?

那年夏天,梅娅病了,伤心地随着一伙朝觐的人独自去了巴勒斯坦。我们可以从她母亲给她的信中了解她的家庭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