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在巴黎拥有一个山羊的榻位,那真是幸福的人!漫步在塞纳河畔,注视着那些旧书旧画箱,该是多么惬意!我居住在这座充满朋友和相识的城市,犹如被流放到天涯海角,那里的生活冷似冰霜,黑暗得如同灰烬,沉默无声好似狮身人面像,虽然我的妹妹就在我的身旁,不论到哪里,周围都是亲近的人。优素福,早晚都有许多人到我家里来,但我对这种生活不满意……我的工作正走上山巅,我的思想平平静静,我身体健康,正享受着存在的乐趣……优素福,但是,我并不愉快。我的心灵又饥又渴,需要吃的和喝的,但不知那食与水在什么地方……新林一位高贵之花,它不会生长在背阴处。荆棘则会生长在任何地方……哈雷尼住在纽约离我不远的地方,他的生活很贫困。我俩常常诉自己的内心苦楚,想念黎巴嫩,歌颂祖国之美……那便是患艺术病的东方之子的生活。那便是被流放到这个工作奇异、行动呆滞得令人啼笑皆非的“阿波罗”[194]子孙们的生活……优素福,你好吗?你生活在你在大路两侧看到的人类幽灵中间快活吗?我不在期间,你都画了些什么画?哈米尔顿太太给我写的信中说了你许多好话。你做她的朋友吧,她很热情,此外她还是暴虐、怜悯与黑暗、光明艺术之神的殉难者之一……但丁把你带到了何方?难道你陪着他到了那个深“渊”和那些危险渡口之间?波提切利[195]的精神金发女友把你带到了什么地方?莫非你在那远离世界的遥远舞台上,面对永恒世界,就站在她的附近?围绕着地狱和天堂,我有许许多多问题要问。但是,我不想将之付于墨水和纸张。请在罗浮宫和胜利女神前提及我的名字。向《蒙娜丽莎》致意。向翻飞在你的头周围的灵魂致敬……爱你的兄弟向你致意问候。
纪伯伦
致艾迪勒·瓦特荪
X年X月X日
亲爱的瓦特荪女士:
是啊,尼采[196]是位巨人,一位响当当的巨人。你每读到他的书,就会对他增加一分爱戴。也许他在现代灵魂中是最活跃、最自由的因素。他的著述将在被我们今天认为是伟大作品的许多东西闪过之后永存于世。我希望你,我——希——望读读《查拉图什特拉如是说》[197],如果有空儿的话。因为在我看来,这部书是历代最伟大的作品。请近日到我这里来,让我们谈谈尼采。
纪伯伦
致女子爵西西里娅·乌夫·鲁唐伯格
X年X月X日
女子爵:
惠书收到。信中说:
“我喜欢叙利亚,因为她美,她的美中有一种精神特质,唤起我心灵中的一种神奇的异常情感和遥远而亲切的回忆。我热爱叙利亚人,因为他们聪明,只是时运不济。但是,我憎恶这个阶级,因为它抛弃了古老的东方文明的善美,而偏向新的西方文明的丑恶;这个阶级所收纳的东西偏离了人类阶层。”
女士阁下,这的确是一个严酷的事实,东方的保守主义者们听后,无不表示遗憾,只有他们之中的现代主意者能够理会,听后微微一笑。在这遗憾的痛苦与微笑的讥讽之间,今日的叙利亚处于尴尬立场,处于三岔路口,一时失去了前进的方向。至于我呢,则因为看到叙利亚的旧衣服上补了一块新补丁而感到痛苦遗憾。
当我发现躯体归于一个陈旧灵魂时,我是不会因高兴而微笑的。我像一个怜悯病母的儿子那样看着叙利亚。我的祖国母亲身患传统重病。女子爵,正是传统使人像走在白日光明中的瞎子一样。正是传统使人像走在夜幕中的明眼人一样。喝两者之间的差别,无非是第一个的心“包围着黑暗”,而第二个的心灵则“被黑暗包围”。
叙利亚的保守主义者,他们是宗教首领、部落头人和旧家族的长老。宗教首领们之所以保守传统,并非由于他喜欢其纯美与质朴,而是因为他们发现保守传统可以维护他们的权威。至于部落头人和旧家族的长老们,他们则像在各国的同僚们那样,天生贪婪他们的权势,拼命抗拒由马格里布传入叙利亚的新灵魂。无须抱怨他们,因为他们所看到的盘飞在他们国家上空的那种新灵魂践踏了东方礼貌的尊严,破除了迷信,撕毁了叙利亚脸上的“光荣”面纱,扯去了叙利亚身上的尘衣。
毕业于欧洲学校的现代人,或迁移到新世界的现代人,他们当中的多数人就像低等世界花园里的果子一样,有着吸引人的外表,但却受了烟尘的污染,但他们很少伤及保守主义者,原因在于他们影响微弱,影子很短,欲望也极少。
不过,女爵阁下,你知道在叙利亚有个第三阶级,他们的思想比保守主义者宽广,也比假现代人的智慧高超。这些人抛弃了宗教首领的权威,所爱的仅仅是宗教自身的美。他们逃离了被人牵着走的命运,出于对心灵尊严的敬重,转化为继承下来的光荣之子。他们远离了欧洲的丑恶传统,汲取了欧洲人的知识和引人喜爱的文学。我不把这个阶级称作“温和阶级”,因为他们不想调和传统奴隶美德与传统之子优点之间的矛盾,因其深知玫瑰花不是从萤火虫那里采来的,好酒也不是用荆棘酿出的。我也不把它称为“宽容阶级”,因为它既不和蔼可亲地对待东方迷信投降的人,也不同情沉湎于西方恶德的人,因其深知东方人的愚昧和西方人的堕落。它是一个道德、意识、特点、兴趣和爱好完全独立的阶层。它在自己的社会中讲的是阿拉伯语,因为它通晓阿拉伯语。它件件深入学习法语和英语,并非因为喜欢巴黎和伦敦的各个角落抛出的低俗小说和肮脏故事,而是因为身爱法国的高尚文学和英国的宝贵科学。有关欧洲的情侣奇妙的故事和淫乱小说作者的情况,它一无所知。但它却对莎士比亚[198]、歌德[199]、但丁[200]和巴尔扎克[201]了如指掌。它对报纸上宣传的达尔文[202]、康德[203]、尼采等提出来的新文明理论不屑一顾。
这个阶层便是叙利亚不同于东方各国的所特有的阶层。正是这些人造就了埃及和沙姆的文学复兴。也正是这些使得东方人有了接受议会的政体的精神准备。
世界上的各个国家都像树木,开始发芽,继之生长,长高成树,然后结果,结出的有好果也有坏果。这些年后,树便变老,枝干枯萎,接着狂风吹来,将枯枝树刮倒,卷入低凹处,用秋叶和冬雪为之作敛衣。叙利亚是一棵葡萄树,久久生长在太阳下,结出了可口的葡萄,其鲜美味道曾受到神灵称赞;也曾酿成葡萄美酒,人类饮之而醉倒,至今尚未苏醒过来。如今,旅行者的脚踩过葡萄藤,盗贼破坏了篱笆之后,过路人走过那里,大学葡萄藤再次长出了叶子,而且伴随着微风吹过而微微抖动着……那真是历史上从未出现过的奇迹,只有了解从奈布胡兹·纳斯尔到阿卜杜·哈米德时代的人们经历的人才会重视这一奇迹。
……
纪伯伦
致约瑟芬·比布迪
约瑟芬·布里斯顿·比布迪是美国文学家、诗人。1898年,纪伯伦在摄影家法里德·荷兰德·戴伊举行的摄影展览上结识了这位诗人。二人见面不久,纪伯伦便回黎巴嫩,就读于贝鲁特的希克玛学校。离去时,纪伯伦将亲手为约瑟芬绘制的一幅画像留给她,并用阿拉伯文写着:“增给素不相识的女士约瑟芬!比布迪·纪伯伦·哈利勒·纪伯伦1898年8月23日”。
纪伯伦在黎巴嫩期间,收到了约瑟芬1898年12月12日发出的第一封信。其后,二人之间有书信来往。但是,发表的仅有一封,那就是载于纪伯伦堂弟所著《纪伯伦生平及世界》一书中纪伯伦写给约瑟芬的这封信。
1905年,约瑟芬与工程师留尼尔·马克斯结婚。
1899年X月X日
亲爱的约瑟芬:
看来我终于赢得了你这位朋友。我能够希望这一点吗?这种希望几乎濒临死亡。
当然,我看到你的照片和听到人们对这张照片的评说时,感到非常高兴。不过,使我感到更为高兴的还是你的这封短信,它为我打开了我们之间友谊的大门。
正如我说,当我收到你的来信时,我盼你来信的希望几乎濒临死亡。你的来信告诉了我许多你没说的事情。啊,我是多么幸福,我是何等高兴!我的兴奋心情是我支可怜的笔不能用语词述说的。
你可以看出来我用英文写信是多么不自如,因为我无法用英文诠释我的思想。不过,你也许不在乎这些。我认为我知道我怎样对你说我将把你的友情铭刻在我的内心深处,即使你我相距千山万水,我也把队你的一种爱保存在我的心中。我将把你记在我的心里,任何东西也不能将你与我的思念分开。
啊,我多么希望我的英文学得更好一些,同样也希望你会阿拉伯语;到那时,我们该有多么高兴!虽然如此,我还是向你许下诺言,将写信给你,把我值得的和我所做的全都告诉你。我希望你写信给我,把你的情况告诉我。你所写的一切,都将使我感到幸福快乐。
是的,这些日子里,你一直停留在我的记忆中,正如你的信上所说:“因为我常常保存着这种东西。”可以肯定地说,我就像一架照相机,我的心就是底片。为什么?我已经把你保存在我的记忆中,因为我每当想起你的时候,好像你的面容就想对我说些什么。在戴伊先生举行摄影展览的那天夜里,你单独和我谈的那些话,我是永远不会忘的。那天夜里,我问戴伊先生:“这位穿黑衣服的女士是谁?”他对我说:“她是比布迪小姐,她是一位女诗人,她的姐姐是位女画家。”我对他说:“好一个幸福的家庭!我多想结识她一下呀!”
那之后,日子飞快闪过,我再也未能见到你,无从增加对你的了解。出于对智慧和知识的渴望,我远渡重洋,来到了贝鲁特,在一座学校里,开始学习阿拉伯语、法语和其它的许多东西。
叙利亚是个美丽的国家,那里有很多古迹,与美国很不相同。那里寂静得很,尤其在乡村,像我们那个山村,人们心地善良,互敬互爱。他们不像美国人这样做很多事,他们只在自己的田地里劳动。不论富人、穷人,看上去都很幸福。
我想问,你怎么知道我喜欢清静和安静的地方呢?为什么?我确实喜欢清静,我也几乎能听到清静的甜美乐声。我要问:当你坐在一个黑暗、宁静的房间里时,可曾听到细雨静静飘洒而下的音乐声吗?
你给我写信了吗?我将在下封信中告诉你许多事情。
你的远方朋友
哈利勒·纪伯伦
致玛丽塔·鲁荪
玛丽塔·鲁荪,或玛丽塔·基亚库比,结婚前曾是纪伯伦的绘画模特儿。纪伯伦不仅欣赏她的善良心地,而且欣赏她的匀称身材。玛丽塔亲切地称呼纪伯伦为叔叔,曾著过关于纪伯伦的一部书,至今未能付印。
1973年,玛丽塔访问了黎巴嫩,到过纪伯伦的故乡贝什里。在那里,她站在玛尔·赛尔基斯修道院的纪伯伦墓前注目许久。
1920年5月19日
波士顿塔伊乐大街76号
亲爱的公主:
你将来做什么呢?你不应该住在波士顿!对于我来说,波士顿是一座寂静的死一般的城市,没有什么要做的事情。在这里,人们生活在苍白的记忆之中,尽管这里有他们的多座漂亮教堂,他们比起别的城市居民,确乎缺少热情和品位。当然,这里有我的不少朋友,但他们也不喜欢波士顿。他们生活在这里如同生活在流放地。
玛丽塔,我想在离开纽约之前见你一面,但命运没有给我以应有的协助。同时,我也想看看你为我和职业者所拍的照片。我指的是最后半打。我希望它比第一批照片更好。在我看来,你的那价照相机可以记录下那次咖啡晚会上跳动着的灵魂。我回到纽约,我们还应该举行一次晚会。当然,我们要请你的母亲参加。其实,晚会将欢迎你的母亲和你。
亲爱的美丽公主,请写信给我,把你的良好健康情况及你在今春的幸福生活告诉我。
主为你祝福,主永远保佑你。
你的忠实叔叔
哈利勒·纪伯
1920年5月26日[204]
亲爱的公主:
没有一个人能想你写如此甜美的信。我敢肯定,除了你没有一位公主能用神笔画出像你的那样纯美图画。我为我的侄女感到自豪。
玛丽塔,我的健康不佳。尽管如此,我还要去做两个报告。请允许我向你强调,这些日子里,诗的生活不是在七大海之外的神圣土地上所做的梦。人们有办法将诗人变成机器——这是我绝对不喜欢的。
不,马丽塔,你不是福特牌鲁勒斯·路易斯牌汽车,你的住宅也不是汽车库。你是生活在神山后象牙塔里的一位公主。
公主可以化装得非常俏丽,但无论何时何地,她的叔叔都能认出她来。叔叔就像母亲,其识别能力远远超出你的想像。
我担心我应该在这座异常阴影遮罩下的城市再停留上一个星期时间。我被迫签过合同,我当然应该执行完合同。正像我对内一说过的那样,人类折断了诗人的翅膀,使他们不能随自己意愿而飞。你说你在找你的叔叔,这话多么美妙!要知道,你的叔叔也在常常找你。
我回去能来看你和你的母亲,我该是多么幸福。到那时,我们一定会举行晚会。亲爱的玛丽塔公主,苍天永远护佑着你。
你永远忠实的叔叔
哈利勒·纪伯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