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夜里,酒店里为他们忙个不停。因为他们一次又一次要酒、加肉、添蜜。他们高兴得手舞足蹈。
店主不时微笑着望望妻子,简直不敢相信自己所看到这一切。因为他的这三位顾客花钱根本不算计。
他们在酒店吃喝到是夜大晚,饭饱酒足之后,方才唱着叫着离去。
店主及其妻子站在店门目送客人远去。
妻子对丈夫说:“如果每天都有这样慷慨大方的顾客临门,那么,我们该多走运啊!到那时,我们就可以让我们的独生子免于在这个脏酒店里干活了,可以培养他,将来当名牧师。”
新乐趣
昨夜,我创造了一种新乐趣。
当我第一次享受这种新乐趣,眼见一位天使和一个魔鬼已经站在我的门上,就我的新乐趣谈论、争执起来。
天使高声喊道:“那是大罪。”
魔鬼声音更高:“不,凭我的宗教起誓,那是美德。”
另一种语言
我出生后的第三天,躺在我那丝绒摇篮里,用异常亲切的目光,打量着我周围的新世界。
我的母亲问奶奶:“今天,我的孩子好吗?”奶奶回答道:“太太,孩子挺好的。我已喂过他三次奶,我还没有见过像他这样的乖孩子。”
听到这些话,我生气了,高声喊道:“别相信,母亲,别相信那些话。我的床粗糙不堪,我吃的奶有苦味,乳房也臭气熏鼻。我多么不幸啊!”
母亲听不懂我的话,奶奶不知我说了些什么。因为我跟她俩说话用的是我来的那个世界的语言。
我出生的第二十一天,那是我接受洗礼的日子。牧师对我母亲说:“太太,祝贺你。你的儿子生来就是个基督教徒。”
我惊异地对牧师说:“如果事情像你说的那样,那么,你在天上的母亲会因你而感到悲伤,因为你生来并非基督教徒。”
牧师不明白我用自己的语言对他说的话。
七个月之后,来了个占卜师,仔细打量过我的脸,对我母亲说:“你的这个儿子将成为卓越的领袖,人们将顺而从之。”
我用最大的声音喊叫道:“那是虚假的预言。我了解自己,我深知我将学习音乐和声乐,我只当音乐家。”
使我至为惊异的是,虽然我已经到了那个年龄,谁也听不懂我的话。
又过了三十三年,我的母亲及奶奶、牧师都已作古(上帝庇护他们的灵魂),而占卜师仍活在世上。昨天,我与占卜师相遇在庙门前,同他进行了交谈,告诉他我已走上音乐之路。他对我说:“我已相信你将成为大音乐家,你还是孩子时,我就向你母亲预言到了你的这种未来。”
我相信了他的话。因为我已忘记了我来的那个世界的语言。
石榴
一次,我生活在石榴心里。一天,我坐在自己的阁子里,听到一颗石榴籽说:“将来我将变成一棵参天大树,风用其枝条唱歌,太阳在其叶上跳舞。我将四季强壮健美。”
第二颗石榴籽回答道:“喂,同伴,你多愚蠢啊!我像你这么年轻时,也做过你这样的梦。可是,当我能够用标准确定一切事物时,才知道我的希望皆系虚妄。”
第三颗石榴籽说:“我则看不到我们中间有什么预示着像这样伟大未来的东西。”
第四颗石榴籽说:“如果我们的生活没有更加光辉的未来,那么,它就是虚假的。”
这时,第五颗石榴籽站起来,说:“我们连我们今天的现状都不了解,为我们的将来而争执,又有何益呢?”
第六颗石榴籽说:“我们将永远停留在现状上。”
第七颗石榴籽说:“我头脑里有将来的一幅清晰图象,但我无法用语言描绘。”
接着,第八、第九、第十以及许多颗石榴籽说了话,直到所有的石榴籽都发了言;只因声音杂乱,我什么也没听清。
就在那天,我离开了石榴,搬到了榲桲腹里,生活在静谧、沉静之中。
两只笼子
父亲的花园里有两只笼子。
一只笼子里关着一只雄狮,是父亲的仆人从尼尼微大沙漠带回来的;另一只笼子是一只不厌其烦地唱歌的欧椋鸟。
欧椋鸟每日拂晓都要向雄狮问安,说:“喂,囚徒兄弟,早晨好!”
三只蚂蚁
一男子仰睡在阳光下,三只蚂蚁在他的鼻子上相会了,各自用本部落的礼节互相问好,然后站着交谈起来。
第一只蚂蚁说:“我们今天所在的丘陵和平原,是我在大地上的生活中踏过的最贫瘠的地方。我转了一天,想找一粒粮食,不论什么品种,却一无所获。”
第二只蚂蚁说:“我常听本族人谈到一个地方,他们称之为光秃地;说这块地会转能动,他们的话可真多!看来,我们今天是走在光秃地上了,因为我们走遍了它的角角落落,亲身领略了它的真实情况。”
第三只蚂蚁抬起头来,说:“二位朋友,我们现在站在一只巨蚁鼻子上;其威力无尽无边;其体之大令我们的眼睛难以看见;其影宽为我们的尺度不能丈量;其声高使我们的耳朵难以分辨。这就是那只永恒的巨蚁。”
第三只蚂蚁把话说完,其它二位伙伴相互交换了眼色,笑了起来。
这时,男子动了动睡姿,抬手挠了挠鼻子,三只蚂蚁在他的手指下顿时化为粉尘。
掘墓人
一天,我正在埋葬我的一个死了的自身,忽见掘墓人站在我的面前,对我说:
“在所有到此墓地来的人,你是我中意的唯一一人,”
我对他说:“朋友,你的话使我感到高兴。可是,你为什么唯独喜欢我,而不喜欢他人呢?”
他回答道:“别人都是来去路上泣哭不止,只有你往返途中笑意盈容。”
神庙台阶上
昨日黄昏,我见一女子坐在神庙台阶上。
有两位男子与她站在一起,一左一右,都在望着她。
使我感到奇怪的是,女子的右面颊苍白,憔悴,左面颊却呈红润。
圣城
我年轻时,曾听人们谈到某城市,那里的人都遵照圣书教导生活。我心想:“我要寻找那座城市去,以期得到幸福吉祥。”
那座城很远,我备好了旅途中所需要的一切,跋涉四十四天,接近了那座城。第二天,我进了城,只见那里的居民都是独眼单手。我大惑不解,自问道:“莫非生活在这座圣城里的人,必成独眼单手?!”
我发现人们用比我更加惊异的目光望着我,因为他们对我的双目双手感到奇怪。
正在他们交谈时,我问他们:“这就是每个人都照圣书教导生活的那座圣城吗?”
他们说:“是的,正是那座圣城。”
我又问:“你们怎么啦?你们的右眼右手到哪儿去了呢?”
人们为我而叹息,可怜我无知。他们说:
“你来看看吧!”
一个人把我领向坐落在城中心的圣殿。
我进了殿门,只见殿堂中放着一堆眼球和断手,均已枯萎干缩。我惊愕不已地问他们:“凭你们的主起誓,请告诉我,哪个刽子手如此残忍,竟然砍下你们的手,挖掉你们的眼?”
所有的人都惊叹我的愚昧无知。一位老人走近我,对我说:“孩子,这都是自己干的呀!因为上帝征服了降在我们身上的恶魔,我们便连根拔掉了它的幼芽。”老人把我领向一个高高祭坛,人们紧紧相随。老人指着刻在祭坛上的一节经文,要我读一下,我便读道:
“若是你的右眼叫你跌倒,就剜出来丢掉;宁可失去百体中的一体,不叫全身丢在地狱里。若是右手叫你跌倒,就砍下来丢掉;宁可失去百体中的一体,不叫全身下入地狱,”[6]
我明白了,原来秘密在此。我注视着他们,高声问道:“难道你们当中没有一位有双眼双手的男子或女人?”
他们异口同声地回答:“没有,一个也没有,除了尚未成丁的孩童,因为他们还没读过圣书,不会照圣教行事。”
我步出圣殿,赶紧离开了那座圣城。因为我们已成丁,且能读圣书了。
善神与恶神
一次,善神与恶神在山顶上相遇。
善神对恶神说:“早安,兄弟!”
恶神一语未发。
善神又说:“喂,同伴,看来你今日心境不佳。”
恶神回答道:“是啊,我很倒霉!因为最近一个时期,人们分辨不清我和你,我常听他们用你的名字呼唤我,我并不比你和你的名字讨人厌烦。”
善神说:“亲爱的,我每天也会遇到这种情况,许多人用你的名字呼唤我,把我当成你。”
恶神走去,心中炽燃着痛恨之火,咒骂人类的呆傻与愚昧。
败中有胜
我的失败,我的挫折!我的孤独,我的寂寞!
对我说来,你比千百个胜利更珍贵;
在我心中,你比万国的嘉誉更甘美!
我的失败,我的挫折!我的自知,我的自卑!
我从你那里得知,我还是个卤莽的青年,
凋零破旧的桂冠不能吸引我;
我因你而感到孤独寂寞,
饱尝了逃亡、卑贱生活的折磨。
我的失败,我的挫折!
我的锋利宝剑,我的闪光盾牌!我从你的眼神中读到:
人一旦登上皇帝宝座,也就变成了奴才;
人一旦自知灵魂深处,生命之书便合盖;
人达完美境地之日,便是葬死入土之时;
人像果实,一旦成熟,便要落蒂脱枝。
我的失败,我的挫折!我勇敢的友伴!
只有你,才听得到我的歌声、静默、呐喊!
只有你,才对我谈起翅膀扇动、大海咆哮和漆黑夜下爆发的火山!
只有你,才能登上我心中的巍峨山巅!
我的失败,我的挫折!我不灭的勇气!
你与我一道在暴风中大笑,
你与我一道挖掘坟坑墓道,
你与我一起挺立在太阳面前,
你与我一并为惊世的强暴。
夜神与疯子
疯子:“喂,夜神,我和你一样,黑乎乎,赤裸裸。我行走在火路上,下面铺垫的是我白日的梦幻;我的脚一触地面,那里便迸发出一棵巨大橡树。”
夜神:“不,疯子啊,你和我不一样。因为你不时地回过头去,看看你在沙地上留下的足迹。”
疯子:“夜神啊,我和你一样,静默而深沉。在我孤寂的心中,躺着一位正在分娩的女神;天堂与地狱借新生儿的天性实现彼此毗连。”
夜神:“不,疯子,你和我不一样。因为你仍在痛苦面前战栗;听到深渊的歌声,你害怕的魂不附体。”
疯子:“夜神啊,我和你一样,专制而暴虐。我的双耳里,充斥着被奴役民族的号丧和被遗弃土地的哀鸣。”
夜神:“不,疯子,你和我不一样。因为你仍然把你的‘小自身’当作忠实的伙伴,而不能将你的‘大自身’视为朋友。”
疯子:“夜神啊,我和你一样,苛刻而残暴。只有看到大海上起火的船只,我的心才感到快乐;只有吸到阵亡英雄的鲜血时,我的唇才感到有滋味。”
夜神:“不,疯子,我和你不一样。因为你思念着你灵魂的姊妹,听凭你的欲念左右,尚不能随心所欲。”
疯子:“夜神啊,我和你一样,兴奋而快活,跟从我的男子长醉于初酿之酒,与我结交的女人正畅快犯罪。”
夜神:“不,疯子啊,你和我不一样。因为你的灵魂裹着七层纱布,至今尚未将心托在手掌上。”
疯子:“夜神啊,我和你一样,坚韧而抑郁。我心中有数以千计的坟墓,里面葬着殉情的伴侣,泪水为他们做防腐剂,凋零的亲吻当他们的敛衣。”
夜神:“你和我一样吗?疯子,你真的和我一样?你能驾驭风暴当骏马?你能拿来闪电做利剑?”
疯子:“夜神啊,我和你一样。我像你一样全能而强大;我在众神尸堆上建起我的御座;我让白昼打我面前低头而过,亲吻我的衣边,却不敢抬头望着我的容颜。”
夜神:“我的黑暗心之子,你和我一样吗?你真的像我?你曾想到我那不受管束的思想,还是讲过我那博深雄辩的语言?”
疯子:“不,夜神啊,我们是孪生兄弟。你能揭示无边空间的结构,我能展示我心灵的秘密。”
面孔
我见过一张面孔,呈现出千种表情;也见过一张面孔,永远是一种表情,仿佛是用模子铸成。
我见过一张面孔,我能透过它那光彩夺目的表皮,看到里面隐藏着的丑陋污秽;也见过一张面孔,只有摘去它的面纱,才能看到它那被遮盖着的端庄俊美。
我见过一张皱纹密布的老年面孔。然而上面空空荡荡;也见过一张光亮舒展的青春面孔,上面却满满当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