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秉德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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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实际上,自从秉德女人供出曹宇环,成了她一段时间以来每天都要面对的令她心绪不宁的大事,追捕曹宇环便成了庄河县革命委员会政治生活中的一件大事了,它不仅是庄河县一个县的大事,还成了东三省各地、市、县革委会政治生活中的一件大事。这个曾被国民党重用的保安大队长,在庄河一带杀害了二十多名共产党员,解放前后一直都在追捕之中,只是时间久了,人们以为他已经死了,当听到周庄军宣队汇报他还活着,当年装扮成叫花子逃到北方,一纸撒向东北各地的秘密传单便布下了天罗地网。那传单公布了曹宇环的身高、长相,公布了他的穷人身份,于是不久,吉林榆树县小林公社下坡大队就有目标出现,他是一个无儿无女的穷老头,住在一座旧庙里,每天除了上山打柴开荒种地,从不和人交往,村里民兵天天在山上练习打枪,他就在山坡上静静地看。有一天,他见一个民兵一上午都没打中一次靶子,突然急了,一跃冲上去,连打数枪百发百中,他的枪法把在场的民兵全惊呆了,他们惊呆不光因为他枪法准,他举枪时根本不用眼睛瞄准,于是就一瞬间在十里八村传开了,可传归传,大家谁也没有引起特别注意,直到那纸传单传到小林公社,公社武装部想起这个老头,领人到庙里辨认,这个神奇的老枪手才被顺利抓获。

那天晚上,秉德女人被安置在县武装部招待所住下之后,赵大志陪县里的领导到房间里看她,脸上露出从未有过的笑容:“申王氏,领导来看你了,你为咱县里做了件大事,你检举揭发了与人民不共戴天的头号阶级敌人,明天,县里开公判大会,你要到场,你还要再立新功。”

那是一个寒风中蕴藏了某种杀机的冷飕飕的晚上,这个晚上,招待所里的人为了照顾已经年迈的秉德女人,为她铺了厚厚的褥子和被,可是躺在床上,秉德女人一直抖动不休,觉得自己待在了一个四壁透风的冰窖。垒起这冰窖的,分明就是她自己——是她把曹宇环供出来才抓着了……他犯过人命,抓着他也许是理所应当的事,可是如果没有他当年那一袋银钱,就没有申家这一大家子人的命呵。

秉德女人半宿没睡,她一阵阵恶心,晚饭时吃下的那口馒头像大闹天宫的孙猴子,在她胃里上下翻腾,被一种就要呕吐的感觉折腾,她不得不颠着脚板,穿过长长的走廊和阔敞的院子,来到招待所西侧弥散着六六粉味的厕所。在往厕所去的路上,孙猴子本来就要翻腾出来,就差她大张着嘴巴了,可是当她张开嘴,闻到呛人的六六粉味,那孙猴子霎时又缩了回去,折腾到第三回时,她不得不伸出指头向嗓眼儿钩去。

后半夜,该吐的吐了出来,她才在床上安稳地躺了下来,她安稳地躺下来,发现一弯月牙静静地吊在窗外。这里哪哪都是陌生的,屋子,走廊,院子,厕所,唯有这月牙是她熟悉的。可这个晚上,月牙透过窗户亮晶晶照进来,她仿佛看见曹宇环的眼睛,因为它笑了,它弯弯地笑着的样子那么像白天里见到的曹宇环。他虽然笑了,可是她觉得他是一个贼,一个打一小就偷了她的贼,两岁时和他结了娃娃亲,就一辈子没让她得安宁,这是为什么呵?!

或许是不断的追问让她看到自己的无辜,在暗中为她鼓了劲儿,或许挖心掏肝地吐了出来,某些污浊之物离开了她的躯体,使她只剩下一个空空的躯壳,第二天早上,当随一辆铁皮车来到审判现场,她已经只是一个一身轻松的看客了。

这是一个大好的晴天,阳光早早就悬在了影剧院的广场上,这个当年承民和妇救会的人一起烧死国民党兵的巨大的广场,聚集了一万多民众,打倒曹宇环的呼声在人群里升腾,卷起了巨大的声浪。为了使此次公判大会具有震慑人心的力量,县革委会决定大会之后立即执行枪决,于是广场四周停了数十辆大解放,解放军和武装警察围满四周。秉德女人从没见过这么大的场面,被扶着走进人群时腿脚发飘。她被安排在离公判人最近的第一排,这似乎也是隆重示众不可或缺的一个环节,当年和曹大土匪结了娃娃亲的女人,如今是把他从山沟里揭发出来的头号人物!她刚刚坐到被指定的那个长椅上,就有一群人向她涌来,他们嘴上喊着什么,瞪大的眼睛里闪着莫名的好奇,直到戴着脚镣的曹宇环被两个解放军架扶着押上现场,人们才调整了目标,转向大会主席台。

这是一九六七年冬月二十四,庄河县许多民众都记住了这个日子,因为这个一直以来被人们传讲的神秘人物终于现身,浮出水面。他和人们传讲的那个人可完全不同,一身穷嗖嗖的农民装束不说,胳膊弯曲,手指骨节粗大,半点儿看不出神枪手的灵活,尤其他的眼睛,那隐在一双乌眼圈里的眼睛,盛了一湾死水似的没有一点光亮。这似乎让大家有些失望,不但口号声弱了下来,攒动的人头也一点点趋于平静。只是当公判人通过广播正式公布了他的滔天罪行,并宣布会后就地枪决,口号声才又一次升腾,人头才又一次攒动,整个广场才洪水一样涌动起来。

自始至终,秉德女人都平稳如常,她安然地坐在曹宇环对面,他们之间,只有一丈远,她直直地看着他,毫不回避他的眼神。她希望他能看她,是那种阴森的冷漠的目光,因为只有这样,才会激起她心中的愤恨。现在,秉德女人最想要的,是找到曾经有过的愤恨。可是他仰着脸,目光一直对着远方,直到主持人公布他的罪行,并讲到他隐于吉林大山里的时候,他才把目光落下来,落到她的脸上,和她长时间地对视。可这时,他目光释放的不是阴森和冷漠,而是死灰一样涣散的寂灭和空无。突然,秉德女人再也不能安静了,心底有一丝说不清的隐隐的疼涌出来,这疼不是遭了耗子咬似的疼,而是那种母亲被孩子咬了奶头似的疼,在瞬间的慌乱之后,秉德女人从人群里站起来,蹒跚着一步一步走到台上,凑近他,当她在曹宇环跟前站稳,像当年活埋周成官时那样,她大声喊道:“你做人干的坏事太多,做鬼可得好好修行呵——”

曹宇环没有像周成官那样回她的话,寂灭的眼神突然闪了一下,之后冲她有力地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