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休闲谢谢你,了不起的泽尔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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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Part 巴黎(二)

Chapter 9:地下闯入者

一个春天的上午,我在美联社巴黎分社内正在寻找新闻报道的素材,这时一位快递员送来了由一家好莱坞公关公司巴黎办事处向我们提供的每周名人内情报告。我浏览了一下,一个名字随即让我眼前一亮:海明威。

玛瑞儿·海明威·欧内斯特的一位孙女,在伍迪·艾伦执导的新电影《曼哈顿》中首次出演角色,她在前往戛纳电影节的旅途中会在巴黎逗留,那里将举行这部电影的全球首映式。“呃,”我心里想,“新一代的海明威来到巴黎;这里头肯定有些故事可以报道……”根据内情报告的信息,玛瑞儿将于当天晚上抵达巴黎。我立即致电那家公关公司,让他们安排一场次日上午的采访。

第二天上午十点钟,我来到了雅典娜广场酒店,这家巴黎顶级奢华酒店坐落在香榭丽舍大街附近的蒙田大道上。与我同行的是美联社负责拍摄新闻图片和名人照片的最佳摄影师米歇尔·利普希茨。在我们两个人之间,我觉得我们能写出一篇像样的故事来,或者最起码能有一张好照片,再附上玛瑞儿抵达巴黎的一些有意思的图片说明。

在酒店前台,我们询问了海明威小姐的房号,不久之后,米歇尔和我在一间豪华套房的双扇大门前敲门。门开了,眼前站着的是死而复生的欧内斯特·海明威。我们惊讶得目瞪口呆。这位是玛瑞儿的父亲杰克,他跟他的父亲长得简直一模一样:高大,英俊,强健,胳膊粗壮,留着白胡子,咧嘴时露出了乡下人般憨厚喜悦的笑容。看到我们脸上的表情,杰克哈哈大笑,说道:“嗯,大家见到我的时候都是这种反应。身为儿子的诅咒……”

玛瑞儿怎么看也不像是一位崭露头角的好莱坞明星。她穿着一件T恤衫和一条褪色的牛仔裤,这副模样更像是她在家乡爱达荷州凯彻姆市准备上高中数学课时的装扮,不是为了在戛纳电影节全球首演时走红地毯时的造型。不仅如此,她只有十七岁,没什么话可说。我问她,跟伍迪·艾伦的合作如何?“棒极了!他让我感觉非常舒服自在。”别再强人所难了!

我其实对杰克更感兴趣。就在我跟玛瑞儿闲聊、米歇尔忙着咔嚓拍照的期间,杰克一直在附近徘徊,一方面是想保护他的女儿,另一方面也想给她足够的空间放松自己,展示风采。他是一位父亲,就跟我以及我所认识的大多数父亲一样。采访进行了几分钟之后,我和米歇尔交换了一下眼色,他心领神会。“海明威小姐,”我说,“我有个想法,如果你不介意的话。你觉得和米歇尔一起到杜乐丽花园,然后去巴黎圣母院怎么样?他可以在这些地方为你拍摄一些精彩的照片。”

“好极了!”她说道,我看到她父亲安静地点了点头以示同意。

就在玛瑞儿去换衣服,米歇尔收拾着装备的时候,我对杰克说,“你知道吗,我是你父亲作品的忠实爱好者。”

“真的吗?”

“真的,我的毕业论文就是写他的,比较他的作品和阿尔贝·加缪的作品。我几乎读遍了你父亲写下的所有作品。”

“呃,”杰克回应道,我看出来了,他的脑子正在不停地转动着。“听着,”他说,“我在几个月前接受过心脏四重搭桥手术,医生叮嘱我要每天散步两小时。今天上午我打算出去走走,看看我以前在巴黎生活时经常去的一些地方。你要不要一起去?”

我怎么可能会拒绝呢?

我回到美联社分社,匆匆写下了关于玛瑞儿到达巴黎的几百字报道。就在我快要写完的时候,米歇尔冲进了新闻编辑室。“保罗,你不会相信的,”他说,“这个女孩,她本人看上去相貌平平,nest-ce pas(不是吗)?但你猜怎么着?她有一种独特的气质,相机马上就捕捉到了这一点。她真是相机的宠儿啊。伍迪·艾伦的眼力真好。”

米歇尔和我抓起个三明治,随后我又回到了雅典娜广场酒店。杰克在等着我。我们从他住的酒店沿着蒙田大道前进,走到了河对面的左岸,然后我们便沿着塞纳河的另一侧散步。杰克的留恋之情很快就流露出来。当我们来到美国教堂,面朝河流时,他说:“这里是我结婚的地方,就在二战结束后。朱莉娅·查尔德[5]是我们的首席伴娘。”

什么?

是的,杰克这时解释说,二战期间他任职于OSS,即战略情报局,美国中央情报局的前身。他是在法国长大的,能说得一口地道的法语,二战期间他假扮成法国人,从事卧底工作,协助组织法国抵抗运动。朱莉娅·查尔德当时也在为战略情报局效力,在那段时期里他们俩成为了亲密的朋友。现在大家都认为朱莉娅只是在战略情报局中担任行政部门的工作,但是杰克暗示说她的任务其实比这要英勇得多。不管怎样,这些对我来说都是新闻,我们边散步时我边在脑子里记下了大量的笔记。

顺着河流,我们沿着圣日耳曼大道抄近路,很快就走到了拉斯巴耶大道,经过弗勒吕斯街的尽头。格特鲁德·斯泰因曾住在弗勒吕斯街27号,在杰克还是个小孩子的时候,他的父亲和母亲,欧内斯特的第一任妻子哈德莉经常将“邦比先生”(这是他父母亲对他的昵称)托付给斯泰因小姐和爱丽丝·B·托克勒斯,欧内斯特和哈德莉想在夜间外出时就会让她们帮忙照顾孩子。杰克边走时边把这些事情告诉了我,他还向我讲述了许多个人经历,包括他父亲的故事以及生活在他父亲巨大阴影下的艰辛体验。杰克和他妻子帕克有三个美丽贤淑的女儿——玛瑞儿、她当演员的姐姐玛葛,以及最大的姐姐玛菲特——然而这种生活只加重了他的负担:“你知道吗,”杰克向我吐露心声,“我一直都是某某人的儿子或某某人的父亲。我从来没有当过我自己。”

我们最后的目的地是他父亲最喜欢的咖啡馆之一,丁香园咖啡馆,坐落在卢森堡花园南端,离我们家前门只有几个街区远。丁香园的酒吧内放置了一块青铜制成的小牌匾,以纪念欧内斯特。在这个美妙的春天下午,暖意融融,微风轻拂,杰克和我坐在丁香园的室外露台上,畅饮茴香酒,追忆往事,看着天色渐渐黯淡,消逝而去。我宛如置身于文学天堂:这就是《流动的盛宴》真实再现,欧内斯特三个儿子中的大儿子“邦比”就坐在我的身旁,向我讲述起他的父亲母亲、巴勃罗·毕加索、司各特与泽尔达·菲茨杰拉德,以及他于咆哮的二十年代[6]在巴黎长大时所认识的其他作家和画家等人的故事。

跟他的父亲一样,杰克也是一位狂热的飞钓者,在露台上他跟我讲起了他最近到巴黎时去过的一家渔具店,他是在距离凯旋门不远的瓦格拉姆广场上对这家店有所耳闻。店里的一个个货架上摆满了漂亮的手制毛钩,工艺精湛,不少样式和颜色都是杰克前所未见的。杰克兴奋极了,买了成批成批的毛钩——他钱包里的法国法郎金额已不足以支付这些毛钩的价钱。在收银台前,杰克有点儿不好意思。“打扰了,”他问店主,“请问你是否接受信用卡付款?”

“Mais oui(是的)。”店主回答。

杰克把维萨卡递给他,卡上的名字引起了店主的兴趣。“海明威,”他说,“跟欧内斯特有亲戚关系吗?”

“嗯,有。我是他的长子。”

听到这话,店主伸出手来。“萨沙·托尔斯泰,”他说道,“列夫的孙子。很高兴见到你!”

杰克和我促膝而谈,一直聊到了晚上十一点多,我们道完别后,我即刻冲进家里,将脑子里记下的所有笔记统统打印到纸上。第二天我为美联社写了一则长篇报道,描述了我们俩共度的这段时光,细致入微地刻画了杰克的形象。这篇报道刊登在世界各地的多家报纸上,而这次会面也让杰克和我成为了好朋友。接下来的夏天当他再次来到巴黎时,伊达邀请他到我们家吃晚餐,没什么特别的,就是一顿简单的意大利面条,跟我们还有我们的孩子一起消磨时光。到了约定好的时间,杰克带着两瓶他最喜欢的香波-慕西尼出产的勃艮第葡萄酒,出现在我们家门前,猜猜看谁跑出来迎接他。

“这位是谁呢?”杰克问道。

“这,”我说,“是泽尔达。”

“啊,”他说着,脸上露出了海明威式的笑容,“泽尔达很难缠哦!”

如你所见,我们从印度街头领回家的这只小野畜如今在巴黎过上了十分惬意的生活:她整日以卡门伯特乳酪、羊角面包为食,畅谈文学,在乡间度过的周末时光则少不了新鲜的山羊奶酪、自制罗宋汤,还有恐吓绵羊的淘气诱惑。我敢肯定,印度次大陆的任何流浪狗都不曾有过如此美妙的境遇。

不过,泽尔达的vie en rose(玫瑰人生)依然有令人不快的一面:我们在圣宠谷街的许多近邻非常讨厌见到她。在大街上情况还没那么糟糕;真正的问题在于我们那栋公寓楼的住户。他们自有他们的理由。每个星期有那么一两次,泽尔达还是会跳出我们家前窗,把松鼠追赶到树上去,每次见到维吉妮·佩里森和他们家的狗梅克时,泽尔达依然会随即撒下一大泡尿,位置通常都在我们那栋楼前漂亮的鹅卵石上。在我们邻居的眼里看来,如此噱头应该受到谴责,他们将泽尔达看成是影响到整栋公寓楼乃至他们个人生活质量的一大祸害。伊达和我觉得争辩纯属徒劳之举。后来,泽尔达做了一件更为糟糕的事情。哦,糟糕透顶。

我们公寓楼的女管理员和她丈夫住在我们前门隔壁的一间小屋里,这对夫妇有两个活泼的小男孩帕特里克和乔尔。泽尔达平时对他们俩很有礼貌,也很温顺,但是乔尔有一个恼人的习惯:他喜欢拽泽尔达的尾巴,有时他甚至会跳到她的背上想把她当小马来骑。大多数时候,泽尔达对这种骚扰报以宽容和迁就,可要是太过分时,她会朝乔尔低声吼叫以示警告。然而,有一天,乔尔过于兴奋不肯听劝,在大力地拽了一下泽尔达的尾巴之后,泽尔达用牙齿夹住了乔尔的前臂。她其实并没有咬下去,没有咬破皮肤;泽尔达只是想给这个小男孩一个宝贵的教训。尽管如此,我敢肯定,随之而来的惨叫声就是站在埃菲尔铁塔的顶端也能听到。

伊达和我羞得无地自容。我们自己身为家长,肯定能够理解我们管理员和她丈夫的愤怒和担忧。我们忙不迭道歉,给他们看了泽尔达的狂犬病注射证明,一再发誓说这种事绝对不会再发生了。然而,到了傍晚时分,整个院子里流言四起,说三道四。Ces Américains!(那些美国佬!)那条狗!那根眼中钉!那只肮脏、粗野的小畜牲!Insupportable!(难以忍受!)伊达和我多少料想着周围会掀起一场请愿活动,要求立即把我们一家从大楼里驱逐出去。果不其然,在接下来的几个星期里,除了佩里森一家之外,我们的邻居见到我们时连话都不说,而当泽尔达出来溜达时,他们会对她嗤之以鼻,视如贱民。

不过,泽尔达很快就时来运转了。

一天深夜一点半左右,泽尔达来到我们的卧室里,用鼻子蹭了蹭我的手。她还发出了一阵奇怪的呜咽声,向我表达她的沮丧之情。她蹭着我的时候我正在熟睡;我示意她保持安静,别来打扰我们。然而,过了一分钟之后,泽尔达又回来了,为了安抚她的情绪,我从床上爬了起来,检查窗户、前门以及通往我们家室内小院的后门。没有发现任何异常。“现在满意了吧?”我说着,爬回床上。

可是,一分钟后,泽尔达又回到了我们的卧室。这回伊达很是恼火。“泽尔达,回床上去!”她喊着,“快点!”

泽尔达溜走了,但过了一分半钟,她又回来了。这一次她跳到我睡觉的那边床上,伸出前腿搭在我的胸前,不断地用鼻子戳着我的肚子。

“好吧,好吧,”我说,“我再去瞧一瞧……”

这一次我穿上睡袍,查看了孩子们的情况,又检查了厨房和通往后面院子的门。依然没发现任何不对劲的迹象。接着我打开了前门,检查入口通道,又查看了通往楼顶的五段台阶:依然毫无发现。一切似乎都情况良好。作为最后一项防范措施,我打开了通往地下室台阶的门。在地面之上,我们这栋楼有一种高雅精致的感觉,可当你往下走进地下室时,这里看起来感觉起来都像是一个中世纪地牢:漆黑一片,冷风嗖嗖,灰尘遍地。大楼里的每套公寓在这里都有各自的储存柜,地下室的照明条件非常差,所以我们每次下来取一个空手提箱或拿一罐油漆时都得带上一把手电筒。

我走到通往地下室的最后一级台阶,朝狭窄的一排排储存柜东瞅西瞧。左右两边似乎全都安然无恙。然而,就在我准备掉头往上走的时候,地下室远处的一个角落里传来了一阵奇怪的响声,一阵微弱的金属噼啪声!接着又是一阵噼啪声!这声音听得一清二楚:有人正在剪断挂锁,撬开储藏柜。我静悄悄地爬回楼上,进到屋内,双锁大门,打电话报警。

仅仅过了几分钟,两辆警车停在了我们家门口,四名法国警察冲进了院子。我在大楼入口处迎接他们,解释了情况,然后带他们来到通往地下室的台阶顶端。不一会儿,警察逮捕了乖乖就范的窃贼,第二组警察很快也逮捕了他的女朋友;她正在一辆停在街边的汽车里等他。后来我们大吃一惊:这可不是什么平常的窃贼;他是一名葡萄酒窃贼。不仅如此,他还是一名深谙其道的葡萄酒窃贼。他当时正在剪断挂锁,取出空手提箱,然后往箱子里装入上等的酒庄酒,其中不少产自于勃艮第和波尔多的酒都是我们各户邻居的家族多年来甚至是几代人保存下来的传家之宝。我不禁哈哈大笑:一名葡萄酒窃贼!除了法国哪儿还能有这样的窃贼呢?

到了早上,整个院子里沸沸扬扬,科林夫人,即圣宠谷街的《号角日报》,正在大肆宣扬这则新闻:印度狗逮住了葡萄酒窃贼!快来听听吧!Vive Zelda!Vive La France!(泽尔达万岁!法兰西万岁!)

到了中午,泽尔达受到了邻里街坊的交口称赞。邮递员、肉铺的老板、花店的女士——每一个人都在议论着泽尔达,为她敏锐的鼻子、她的聪颖、她的坚韧,甚至是她的文雅举止和卓越教养而鼓掌喝彩。到了晚上,就连我们那些对泽尔达最嗤之以鼻的邻居也对她称赞有加;他们去了一趟警察总局,亲眼见到了窃贼偷走的赃物:成批的勃艮第酒和波尔多酒,这批赃物在黑市上的价值可达数千欧元,论情感价值的话就更高了。我们这些巴黎邻居的损失本可能难以估量,不过我们的小泽尔达挽救了大局——也挽救了他们的家族珍宝。

为了表达他们永恒的感激之情,也为了郑重其事地向这位生活在他们中间的谦逊女英雄致敬,我们的邻居此时将一大堆光彩夺目的财宝摆在了我们家泽尔达的面前:从肉铺直接送来的大块烤牛骨、从巴黎最好的宠物店运来的精致皮项圈和狗链,还有比起犬类消遣来更适宜放置在卢浮宫内的狗狗玩具和礼物。最重要的是,一场彻底的救赎此刻即将来临。泽尔达之前的一切噱头和过犯如今都被神奇地抹除了,来自印度街头的昔日贱民如今已被所有人正式封为巴黎狗女王。我们的小泽尔达现在只缺一根权杖、一顶宝石皇冠和一座地中海沿岸的避暑行宫了。

Chapter 10:天堂的彼端

泽尔达从未转变成一只法国贵宾犬。

即使在她被加冕为“巴黎狗女王”之后,即使在我们那些邻居们为答谢她挽救了他们宝贵的酒品珍藏而用礼物将她层层包围之后,泽尔达也从未狂妄自大或摆起架子来。我们在卢森堡花园里漫步时,或是当我们停下脚步到某家巴黎咖啡馆里喝咖啡或饮酒时,泽尔达会倾尽全力,扮出一副欧洲式的优雅和教养,可内心深处,在她抑制不住的那部分特质中,她依然是那个活泼冲动的印度街头女孩,可爱,任性,野性未泯,她的天性就是如此。

如今,泽尔达不守规矩的情况极少发生,不过在温暖的春日里,泽尔达仍有时会跳出窗外,将一两只松鼠赶到最近的树上,或是周末在勒梅斯尼泰里比时,她还是会趁着没人注意偷偷溜到牧场上,将一些倒霉的绵羊赶到一起围成球状。她的各种发作并无恶意,而且再也没有造成更多伤害;这不过是泽尔达拿出泽尔达的样子来,向我们表明,虽然她在巴黎的生活已变得舒适而惬意,但她偶尔还是必须挣脱束缚,维护她的独立性,她必须对循规蹈矩和资产阶级法国的种种约束不屑一顾,铭记自由自在的感觉。

泽尔达的精神具有感染力。

我们在伊森身上很早就看出了这一点。在巴黎的一个夏天,当时他只有三岁,我们遭受到热浪的侵袭,伊森找到了一种开心的方式来给他自己降温:他将泽尔达喝水用的碗举过头顶,给他自己淋了个澡。他往自己身上和地面上到处泼水——分分秒秒都是享受。起初,伊达觉得很有趣,为他机灵的表现而高兴,但她很快就对为他擦干身子和拖地板而厌烦了。“伊森,”她厉声说道,“别再闹了!”

可是,伊森不一会儿就会跑开去玩,再次热得汗流浃背,然后他又会回到泽尔达的水碗前淋上一个清凉澡。就这么折腾了三四回之后,伊达彻底被激怒了:“伊森,够了!瞧瞧你搞得一团糟!你要是再这么做,我可就要打你的手了!”

呃,“我的食物我做主”先生对于这样的最后通牒完全不以为然。大约一小时以后,伊森再一次热得大汗淋漓,忍不住要试探他母亲的耐性。他拿起泽尔达的水碗,来了一场纵情的悠长淋浴。一听到骚动声,伊达怒不可遏地冲出厨房:“伊森·查特考,我跟你说什么来着?”听到这话,伊森老老实实地伸出手来,准备挨打——能犯下如此愉快的罪行,这点小小代价算不了什么。伊达最终还是执行了处罚,但绷着脸做这种事情还是挺困难的。

泽尔达的不羁精神感染了我们所有人,包括我自己。一天上午我正在美联社分社阅读报纸,突然从挪威奥斯陆电报发来了一则紧急报道:特蕾莎修女被授予诺贝尔和平奖。我立即坐下来,写了一篇讲述她的深入报道,其中部分内容是根据我在加尔各答与她相处时的经历而写成。不过,我还想作进一步的报道。于是我游说了我的美联社同事们,他们都爽快地同意了:我要去奥斯陆报道和平奖的颁奖仪式以及依照惯例举办的相关活动。

从某些方面来看,驻外记者和消防队员没什么两样:哪个地方一旦发生地震或空难,你就要带上笔记本电脑和工具设备赶往机场,做好最坏的打算。这一次情况有所不同。我已登上法航飞往奥斯陆的航班,一种亢奋之情油然而生:这将是一次积极向上的报道——总算有这么一回了。自从我到达法国的那一刻起,我的大多数时间和精力都花在了报道恐怖、恶意和仇恨行为上。借着这种或那种理由的名义,恐怖组织实施了绑架、劫持、炸弹袭击和暗杀等行径,有些事件就发生在巴黎的街头。眼下并不是这座光之城的辉煌年代。我需要歇一歇,我需要感受新鲜、积极的能量,而奥斯陆之行恰好能为我提供这一希望。

我在举办诺贝尔颁奖仪式的前一晚抵达了奥斯陆,当地一位美联社工作人员陪我在市内愉快地散步。随后,在一家迷人的咖啡馆里,我们坐下来品尝“lutefisk”(碱鱼),这种传统的挪威菜肴通常用鳕鱼干或另一种白色的鱼制成。我对这道菜寄予很大的期望,可是,那鳕鱼有一股介于老鼠药和松节油之间的味道,那些配菜就更糟糕了:糊状的豌豆搭配几块油腻的熏肉、芜菁甘蓝泥、土豆泥,浇上褐色的浓汁,再加上一块疙瘩状的面团混合物,科林夫人是绝对不会管这玩意叫“面包”的。当然啦,我不得不客套地对这道碱鱼菜赞不绝口,这一外交举动只有在饮下大量的阿夸维特酒之后才成为了可能,斯堪的纳维亚人常用这种酒来取暖。好吧,我也能成为不可一世的美食家。

挪威人的烹饪手艺不太精湛,不过他们的高贵和优雅却远远地弥补了这点不足之处:第二天的诺贝尔和平奖颁奖仪式在每一处细节上都精雕细琢。挪威皇室、挪威议会(由议会的五名成员评选出每年的和平奖获得者)以及来自世界各地的往届诺贝尔奖得主齐聚在一个金碧辉煌的大厅里,向特蕾莎修女和她为穷苦中的至苦者所做的高尚工作表达敬意。当她走上领奖台接受奖项并发表获奖感言的时候,我看到无论是她的着装还是她的精神,特蕾莎修女跟她在加尔各答时毫无二致:她态度谦逊,却又聪慧过人,拥有坚定的价值观。在她的感言中,特蕾莎修女谈到了为穷人服务的荣幸,当然也谈到了全程指引她前行、无处不在、无所不知的上帝。在疲倦不堪、追求物质的古老欧洲,听到这样的启示着实很不寻常,这位身材瘦小的女性将整个诺贝尔奖大会握在了她的手掌心。

仪式结束后,她与一些媒体进行了非正式的会面,我谨慎地靠近特蕾莎修女,不知道她是否还记得我;离我在加尔各答跟她见面时已经过去了三年多的时间。我有这样的疑虑真是愚蠢。我刚一走上前,她就逗趣地咯咯发笑,朝我晃了晃手指:“你瞧,保罗,我告诉过你我们会再见的!”真是一位了不起的女性。我们私下简短地聊了一会儿,接着她问:“你今晚会参加我们的活动吗?”

“会的,院长。我是绝对不会错过的。”

这天晚上,大批的民众冒着冷风和严寒聚集在一起,为的是陪特蕾莎修女漫步奥斯陆街头。他们来自挪威各地以及欧洲的其他地区,还有很多人来自于印度,全都是为了瞻仰特蕾莎修女,声援和平以及世界各族人民间的深入了解。特蕾莎修女走在人群的前面,脚上穿着她平时那双皮革凉鞋和那件蓝白衣衫,唯有一双羊毛袜和一条厚厚的羊毛披肩供她保暖。起初,人群在行进时保持肃静,后来,人们开始自发地唱起歌来。在多种语言汇集而成的动人歌声中,他们唱着圣诞颂歌和灵歌,许多人边走边举着蜡烛,用双手保护着火焰,泪水顺着脸颊滑落下来。这位女性有着怎样的灵魂啊;她激励着怎样的无尽信念与虔诚啊。

当我回到巴黎时,情绪极度低落。尽管伊达、贾斯汀、伊森和泽尔达让我倍感美妙温馨,尽管我在巴黎实现着当一名作家的梦想,但我依然会觉得压抑,缺乏成就感。看着写着特蕾莎修女的事迹促使我面对这个重大的问题:我这辈子到底在做些什么呢?是的,借助美联社的影响力和全球覆盖面,我能够向数百万人提供资讯,这无疑是一项至关重要的公共服务,可是我究竟鼓舞过多少人呢?就算有,也只是寥寥数人。我依然很喜欢报道国际新闻时那种肾上腺素飙升的痛快感觉,但是从奥斯陆回来以后,我厌倦了当一名消防队员,厌倦了任凭外界事件和地球上每一个疯子的摆布,我烦透了时刻沉浸在恐怖、暴力、仇恨以及击溃人类心灵的其他一切当中。我需要一个新的方向,追求生活中新的使命感。我不知道该转向何处,但我知道我必须做出实质性的改变。

于是有一天,我辞职退出了美联社。

伊达,祝福她,对我的决定十分支持——她看出了我与日俱增的挫败感——但是我在美联社的老板和同事们都觉得我完全发疯了。就连跟我最亲密的一些朋友也有同感。不过,在离开美联社不久后,我手头上就有了三份自由撰稿人的工作:我向路透通讯社提供咨询服务,我为美国有线电视新闻网进行直播评论,我成为了《政治家报》的流动记者,这家印度主要报纸始创于鲁德亚德·吉卜林[7]的年代。不久后,我还开始了一份鼓舞人心的新工作:传授写作技巧。虽然有这么多的工作,但我的工资还是有所减少,我没有任何福利,也得不到工作保障。但是,如今的我快乐而自由。我可以跳到窗外忙着追赶松鼠。

在巴黎的一个春日,至此我已经做了一年半的自由职业工作,我正在和美国之音的巴黎记者约翰·比埃共进午餐。约翰是一位出色的记者,也是一位来自旧世界、慈父般的绅士,他的文化修养有一半为英国特色,另一半则是法国特色。我们在他最爱的摩洛哥餐厅里共同享用着一盘古斯米和一瓶红葡萄酒。我对他说,“听着,约翰。伊达和我很想带上我们的孩子去休一阵子假。你知不知道地中海附近有什么安静点的地方吗?”

约翰笑了笑。“亲爱的孩子,我还以为你知道呢!我们家在撒丁岛有一处避暑别墅,就在海滩边上,”他说,“你们为什么不去那里呆上个把月呢?”

“谢谢你,约翰。这听起来美妙极了,可是我们现在手头挺紧的,在那样的地方住上一个月的时间我可付不起租金啊。”

“傻孩子,”约翰说道,“那个地方无人居住!伊莲娜和我要到七月中旬才会过去。你们为什么不去那里,在海滩上呆一个月,把那地方打扫收拾一下,整理得井井有条,方便我们过去住呢?你们会帮上我们一个大忙的。作为交换条件,我们可以把租金定为……哎呀,我说不上来。一个月300美元可以吗?怎么样?”

怎么样?哪有这样的好事啊!但我还是犹豫了许久。“呃,约翰,这事有点儿难以开口,不过我们可不可以带上我们的狗一块去?她很乖巧的……”

“当然可以啦,亲爱的孩子!那个地方简直就是狗的天堂!”

于是,巴黎狗女王泽尔达的下一章历险记就此开启了。我们从印度来的小小流浪狗已经征服了巴黎,而且现在要向意大利的撒丁岛进发,前往地中海附近的一座房子啦。

一开始,我对撒丁岛几乎一无所知。不过,在查了地图做了点研究之后,我发现撒丁岛是地中海第二大岛,仅次于西西里岛,它坐落在科西嘉岛的正南方,位于古代地中海商贸和船运航道的心脏地带。这座岛屿的定居历史可以一直追溯到公元前约6000年的新石器时代,此后腓尼基人、迦太基人、罗马人、西班牙人和一个名叫汪达尔的德国部族都曾于不同时代占领过该岛。撒丁岛现在是意大利的一个自治区,享有高度的独立性。从我读到的资料来看,岛上的萨德人保留了他们特有的方言,以及想要维持他们独特传统、文化和美食的坚定决心。这些听起来很有意思。但是,我也读到,岛上有一处名流专属的胜地叫翡翠海岸,吸引到欧洲的不少豪华游艇前来游览,开销不菲。于是,我打电话给约翰道出了我的顾虑。我会不会在撒丁岛上破产呢?

约翰哈哈大笑。“亲爱的孩子,你去过肯塔基州的边远地区或是纽芬兰的荒野海岸吗?”

“呃,没有……”

“好吧,我也没去过。但是,我敢肯定我们所在的撒丁岛地区比起翡翠海岸来更像是这些地方。我可以向你保证,索菲娅·罗兰不会在我们的海滩上享受日光浴,碧姬·芭铎同样不会在那里现身。实际上,除了一些当地居民之外,那里的海滩完全归你们尽情享受。”

约翰随后给了我一份清单,将他在离他家最近的城镇穆拉韦拉最喜欢的商店和市场一一列出。他向我保证说他所在的撒丁岛地区依然是一块隐秘的珍宝,纯朴而文雅,并且可喜的是那里的自然之美未遭破坏。开销也承受得起。现在,我已经迫不及待想收拾行李出发了。

到了六月份第一个星期的周末,一切准备就绪。伊达和我将行李装上汽车,给贾斯汀和伊森系好后座上的安全带,狗女王也跳上了车,蓄势待发准备前往地中海海滨享受一个月的欢乐休闲时光。为了这趟皇家之旅,伊达准备了一个体面的宝座,先用一袋潜水装备垫在地上,上面再放上一个舒适的枕头来确保安全。在那里歇息时,泽尔达可以在贾斯汀和伊森中间舒展身子,将前腿伸到伊达和我中间的控制台上。我向你保证,为了我们的小姑娘,我们在所不惜。

我们一路上尽情玩乐,和贾斯汀、伊森玩文字游戏,聆听音乐,享受在开阔公路上驾车时的快感。在第一天时,我们沿着勃艮第、里昂和罗纳河谷一路畅游,当天晚上我们在阿尔卑斯山脚一家古雅的乡村客栈里落脚。这个地方不仅接纳狗狗进入房间和餐厅,而且还对泽尔达热情欢迎。第二天驾车沿着连绵的阿尔卑斯山行进,穿过勃朗峰隧道,然后顺着地中海海岸前往热那亚,在那里搭乘晚上六点钟开往撒丁岛的夜班渡轮。我们抵达码头时离开船还有充裕的时间,我们将车开到船尾加入停放汽车的长队列中。就在我们等待登船时,我们在汽车旁边给泽尔达喂食。接着我们让她最后散个步,解个手。说句实在话,泽尔达一路上作为旅客表现得规规矩矩。“嗯,”我心想,“到目前为止一切顺利……”

我们的船不是一艘小渡轮;这是一艘有着漂亮气派的大游轮,分为几层甲板,独占顶层甲板的驾驶舱两旁竖立着两根巨大的烟囱。船身上写着“第勒尼亚”,这家国营的渡轮服务公司每天从热那亚、里窝那和罗马发船,驶往撒丁岛沿岸的几个港口。该航运公司以位于意大利西海岸的第勒尼安海命名,它属于地中海的一部分,也是我们此刻准备起航的出发点。

要是伊达和我都为“第勒尼亚号”而折服的话,想象一下,从五岁的贾斯汀和年仅两岁半的伊森眼里望去,这艘船该有多大多令人兴奋。这两个男孩走上船,我觉得他们俩都快高兴得跳起来了。“这是我们的船吗,爸爸?它能容纳多少人啊?它能开多快呢?它有多少间餐厅呢?这里的食物好吃吗?妈妈,爸爸,小泽尔达要在哪里睡觉呢?”

船的尾部像一张大嘴延伸至码头,当船的号角声响起时,我们启动汽车引擎,一长排汽车正依次准备登船。游轮上的工作人员指挥车队绕行至船的前部,我们的车就停放在那里,每辆车首尾相接。伊达和我带上贾斯汀和伊森,拿好我们的旅行袋,给泽尔达系上狗链,向甲板上走去,所有人列队前进,狗女王非要在前面带队不可。这是泽尔达的另一项怪癖:她凡事总要争第一。无论是在大街上或公园里行走,她总是要在最前头。毕竟,有哪位女王甘心殿后呢?

上了甲板,海上的空气清新宜人,眼前的景色雄伟壮丽:夕阳闪耀着橙红色的光芒,洒落在热那亚的古老景观上,为这座城市平添了一层几近神秘的霞光。伊达领着我们的孩子在甲板上转悠,我站在栏杆旁,感到很幸福。在我的整个职业生涯中,在此之前我从来不曾有过一整个月的度假时间,此时此刻展现在我们面前的唯有阳光、海洋、闲适、美食以及和孩子们的欢乐时光。在这一刻,人生堪称完美无瑕。伊达是一位美妙的旅伴、出色的母亲,而在甲板上各位意大利妈妈们已经在逗弄贾斯汀和伊森了,捏着他们的脸颊大呼小叫:“Biondo,biondo!”金发男孩,金发男孩!试问一句,谁还有更多的奢望呢?

就在这时,麻烦事发生了。

当游轮驶出港口的时候,一位乘务员过来引领我们前往我们位于两层甲板以下的客舱。令我们欣慰的是,客舱如同广告宣传的一样好:宽敞整洁,床很舒服,干净的亚麻床单,以及一间舒适的卫生间。客舱内还有一张桌子可以围坐,地面有充足的空间让我们铺开泽尔达的旅行毯,她极其喜爱的一条破烂旧被子。在我走上前给乘务员付小费时,他举手示意:“狗不得入内。”

“Che cosa dice,signore?(你说什么,先生?)”我问道,以为略懂一点意大利语就可以顺利过关。

“我说,signore(先生),‘狗不得入内。’客舱内不允许狗进入。”

噢,天啊。又来这一套。“我很抱歉,”我竭尽全力礼貌客气地说道,“可是我在巴黎购买船票的时候,他们告诉我说带狗上船不会有任何问题。”

“Si,si,signore.(是的,是的,先生。)这么做没有问题。您可以带狗上船——但是不能带狗进入客舱。”

好吧,这是在敲诈勒索。我打开钱包,拿出了一大叠意大利里拉。然而,这个乘务员不为所动。“请跟我过来,”他说,“带上您的狗。”

“爸爸,你要带泽尔达去哪儿?”

“别担心,孩子们。没事的。”

伊达留下来陪着孩子,我则跟着乘务员在船上穿梭,一路上将泽尔达连拽带拉,朝上层的甲板走去。她知道情况有些不对劲。最后,我们终于在一根巨大的烟囱旁停下脚步。“Ecco.”乘务员说。我们到了。

我一脸茫然地望着他。在这个地方,游轮引擎的轰鸣声震耳欲聋,烟囱里冒出的烟雾更是糟糕。“我们到了,你这话什么意思?”

“Ecco.Cabina per cane.”这里。给狗呆的小屋。

这时,他往下指着船身一侧掏空出来的一个小小隔间。隔间有一个用铁栅栏做成的小门,还有一根从外面插上的门闩。这里明摆着就是一间牢房。而且这里这么小,我怀疑泽尔达连关都关不进去。泽尔达抬头望着我,似乎在说,“你肯定是在开玩笑。”

“好吧,”我说,“Tante,tante grazie.(非常,非常感谢。)我先带她回客舱,给她吃点晚餐,然后再带她上来过夜。”

乘务员一笑置之。“Non penso io.”不,我不这么认为。“您现在就把她留在这里——不然我就把她带走。”

这名男子可不是在开玩笑。“那好吧。”

我跪下来,给泽尔达挠了挠耳后根,竭尽所能想把情况解释清楚。这个笼子并不是在与甲板齐平的位置上,而是大约到我大腿的高度,当我将泽尔达举起准备放进笼子里时,她伸出腿来,死死抵住笼子的外侧。她是铁了心,坚决不进这间牢房。“小乖乖,没事的,”我说,“你先睡上一觉,明天一早我就来接你……”

我把她往后一拉,试图让她放松下来,再悄悄地把她的头塞进去。然而,泽尔达设法挣脱了一条前腿,接着又挣脱了另一条。就在一瞬间,她疯狂地扭动身子,行将失控。为了帮忙,乘务员抓住了她的一条腿——大错特错之举!泽尔达怒吼一声,冲出来咬他。她可不像上回那样只是在吓唬公寓管理人员的儿子而已。泽尔达想要大开杀戒;她想要把他撕成碎片。乘务员往后跳开,吓得魂飞魄散。我自己也被泽尔达的狂怒惊得目瞪口呆;前一刻她还很温柔可爱,后一刻她就变得穷凶极恶。“我非常抱歉,先生,”我对乘务员说,“她以前从来不会干出这种事来……”

我赶紧掏出一叠跟之前金额相等的里拉给这个男人,这回他把钱塞进口袋里,怒气冲冲地离去,朝他自己以及能听见他的其他人骂骂咧咧。我瑟瑟发抖,泽尔达亦然。我把她带到船头,找了张长椅坐下,期望海上的空气能够让我们俩都平静下来。但是,此时的我面临着一个事关存亡的重大问题:这事该不该告诉伊达呢?问题并不在于我刚刚支付的那笔封口费,而是泽尔达的狂怒,她所表现出来的凶残狠毒。这一事件是否会惊吓到伊达,一开始就将我们的整个旅程彻底搞砸了呢?更糟的是,从今往后每逢泽尔达在我们的孩子和他们的伙伴身边玩耍时,伊达是否就会忧心忡忡呢?泽尔达已经因为用牙齿夹住管理人员儿子的手臂而制造出一场危机;这一幕如果重演的话就是一场彻头彻尾的灾难了。因此,这会儿我扯住泽尔达的项圈,当面训斥她。“我被你气死了!你害得我们惹上了一大堆麻烦!”

泽尔达摆出一副服服帖帖的羞怯样,用鼻子蹭蹭我的手乞求宽恕。“这事没这么快完!”我说道,“我们还有一个大问题呢。我不想对你母亲撒谎,但是我也不想让她心烦。可是,眼前冷酷严峻的现实就是:要是你敢再跟刚才那样,要是你敢咬任何人,我可就救不了你了。他们会过来把你带走的!我们就再也见不到你了——你也别想再见到其他任何人。听清楚了吗?”

泽尔达耷拉着脑袋搭在我的鞋子上,极力使自己看起来懊悔不已。我很长时间没有搭理她,想让她深刻汲取教训,与此同时我也在思考着下一步该怎么办。最后,我做出了裁决。“好吧,年轻的女士。你被判缓刑。你在这次旅程中可得谨言慎行了——不然后果自负!你听懂我说的话了吗?听懂了吗?”

泽尔达爬到我的膝盖上。她听懂了,一清二楚。“好吧,我不会把这件事告诉你母亲。这事就只有你知我知。别让我失望,行吗?”听到这话,泽尔达往上一蹭,在我脸上亲了一口。我们俩就此达成协议,绝对不再重提此事。当然啦,我把她带回了客舱,这位狗女王依照原定的计划,蜷缩着身子躺在被子上,就在孩子们的身旁过夜。

第二天上午,我们的船抵达了撒丁岛北面的圣特雷萨加卢拉港口。我们在附近找到了一家咖啡馆,点了美味醇香的卡布奇诺咖啡,为孩子们要了热巧克力,还叫了各式各样的panini(帕尼尼),即意大利的小三明治,里面夹着火腿和奶酪、鸡蛋或金枪鱼沙拉,或是一片意大利熏火腿。我顿时感觉重返家园。我虽然很喜欢法国,但我的心扉却总为广袤的意大利和意大利人而敞开。在我二十三岁的时候,我在约翰·霍普金斯大学位于博洛尼亚的国际研究学院呆了一年,学习法语和意大利语,并撰写我的硕士论文即一篇小说。那一年在几乎各个方面都是尽善尽美的,我当时就爱上了意大利,而且这份爱恋至今仍在延续。

从圣特雷萨加卢拉港口出发,我们驾车向南行驶,马不停蹄地穿越整座岛屿:我们希望能及时到达那座房子,赶上游泳的时间,并收拾好地方准备过夜。我们发现,撒丁岛其实有着两种文化:内陆地区是崎岖的山岭地形,可以见到山羊、绵羊和野猪的身影,而沿着海岸线则有美丽的海滩、渔村和海鲜小餐厅。我们看见海岛上遍布着古代巨石砌成的奇异堡垒。这些堡垒称为nuraghis(努拉吉),在古代时它们主要用作抵抗外敌入侵的防御据点。我很好奇这些努拉吉是否体现出了岛上萨德人自身的某些重要的性格和精神。

我们到达岛屿的最南端之后,绕着撒丁岛的首府卡利亚里转了一圈,然后沿着地中海海岸朝正东方向前进。驾车沿途风光秀丽,穿过一片片夹竹桃林、连绵起伏的山丘,以及石灰岩和红粘土形成的峡谷,这一切让伊达想起了她的家乡新墨西哥州。在穆拉韦拉的镇外,我们找到了一条尘土飞扬、未铺路面的道路,两旁只有为数不多的房屋,经过一英里半的路程之后我们来到约翰·比埃的房子前。我们把车开进车道,所有人跳下车,向走道跑去,打头阵的当然是泽尔达。

房子和周围的环境正如约翰所描述的一样。这座房子建在细长的堤岸上,将地中海的景色一览无遗。在房子的下方有一处烧烤用的砖砌火坑,几步开外就是海滩了,此时在热浪中闪闪发光,在我们目光所及之处空无一人。这座房子是以简约的地中海风格建造而成,宽敞通风,白色的墙漆,宝蓝色的百叶窗。房子的前面有一个宽阔的阳台,最适合在星空下睡觉,当我们拉开百叶窗时,每一个房间都可以眺望到大海。不一会儿,贾斯汀和伊森就已经脱掉了衣服,在海滩上自由自在地奔跑,泽尔达也在海边奔跑着,快乐地向波浪狂吠。伊达和我相互对视,我们俩马上就意识到了:是的,就是这里了,我们最接近天堂的地方。

伊达和我干了两天的轻松活,往冰箱里装满食物,打扫房子,将前阳台冲洗干净,找了个水管工人来修理厕所,雇了一名电工来更换腐蚀的电线,修补烧烤的火坑,在楼下为贾斯汀和伊森搭了一个游戏间,给泽尔达布置了两个舒适的憩息之处,一个在屋内的轻便小床上,另一个在屋外的阳台上,让她可以在清晨和傍晚眺望大海,或是在橄榄树的树荫下小睡。眼下,巴黎狗女王在地中海沿岸拥有了她的避暑行宫。

另外,我们吃得也像国王和王后一样好。多亏有了约翰给我们列出的商店清单,再加上我们自己的一些探索,我们每天都在海滩上野餐,享用新鲜的意大利面包、意大利熏火腿、意大利香肠、岛上自产的一种美味的母羊奶酪、新鲜的橄榄、西红柿和黄瓜,以及作为甜点小吃食用的无花果和血橙。在穆拉韦拉还有一家葡萄酒合作社,只需花上价值相当于几美元的里拉,我们就可以装满几瓶或几罐五加仑的美酒,都是岛上自产的白葡萄酒、红葡萄酒或桃红干红葡萄酒。晚餐呢?当天早上新鲜制成的意大利面条或干面条,拌上新鲜的番茄酱或气味浓郁的蒜蓉酱,然后是孩子们和我决定要烧烤的任何食物:比方说,茴香香肠,或是从距离海滩三百码开外的鱼类养殖场买来的海鲈或鲻鱼。甜点吃的是水果、冰淇淋和意式脆饼。我们都乐不可支,泽尔达这位美食公主也是如此。她对茴香香肠、撒丁奶酪和经意大利人精心烘焙、纯正可口的奶油曲奇饼干产生了一种特殊的爱意。可怜的女孩。

一个星期之内,我们就形成了一套日常生活规律:大清早时购物做家务,然后在我们的海滩上游泳或者放风筝,或跳上车沿着海岸去探索各个海滩和海湾。为了确保孩子们在水里的安全,伊达和我往贾斯汀和伊森的胳膊套上了救生圈,他们一学会游泳之后,我们又给他们买了脚蹼和面罩,如此一来我们便可以到离岸更远的地方对色彩斑斓的热带鱼惊叹一番。到了傍晚时分,我们会匆匆赶回家淋个澡,换衣服,沿路走到科洛斯特酒店,我们在那里预定了晚上六点钟的网球场。接着,打完网球吃完晚餐之后,我们会有一项特殊的活动:我们的海滩夜间赛跑。“各就各位,预备,跑!”我们所有人在海滩奋力向前冲。不过,要是我跑得太快,泽尔达就会冲上来,咬住我的裤腿,在这些赛跑比赛中,她想让贾斯汀或是伊森得第一。位高则任重。

我们假期中最美好的部分在于萨德人本身。经由约翰和伊莲娜·比埃的介绍,我们很快便和斯皮格纳斯一家子交上了朋友,他们一个个可都是个性独特罕见之人。他们家名义上的一家之主是安杰洛·斯皮格纳斯,他喜欢生活和荒诞不经的故事,钟情于葡萄酒和新鲜面食、牡蛎、蛤蜊和贻贝,最重要的是,他热爱家人、朋友、小孩、狗狗以及萨德人和意大利人享誉盛名之周日午餐的神圣传统。我称他为“筵席之王”,因为他就像是一名亲切的地中海当权者,主宰着这些午餐。

筵席之王在我们的周日盛宴上负责供应葡萄酒和欢声笑语,不过呢,真正掌管家中实权,为我们精心准备撒丁岛美味佳肴的其实是他的妻子艾米莉亚。她和安杰洛在卡利亚里开了一家生意红火的厨房用品店,以任何人的标准来衡量,艾米莉亚都是一位烹饪大师。安杰洛会先给我们端上大盘大盘的牡蛎、蛤蜊、贻贝、鲜虾和海螺,艾米莉亚随后会在我们面前摆上大碗大碗的spaghetti alla bottarga(鱼子酱意大利面),即用新鲜的鲻鱼鱼子酱调味制成的爽口意大利面,接着端来的是撒上新鲜莳萝末的海鲈,或用罗马番茄和红葡萄酒做成的红烧兔肉,或经过数小时用橄榄、杏子或无花果配以新鲜药材和香料炖煮而成的野猪或山羊前腿肉。我们通常是三代人围坐在餐桌旁:筵席之王和艾米莉亚、他们的儿子弗兰科和卡罗、他们的女儿西尔维娅和她丈夫吉亚尼·斯齐鲁以及两个儿子马可和斯特凡诺,这两个男孩与贾斯汀和伊森年龄相仿。我们度过了极其美妙的时光。法国人一直坚信他们将l’art de vivre(生活的艺术)发挥到了极致——他们去到意大利或撒丁岛之后才会亲眼见识到他们所错过的人生。

在我们所处的撒丁岛地区,泽尔达很快就成了众人迷恋的对象。首先,踏足撒丁岛的美国人寥寥无几,到这穷乡僻壤来的就更少了,因此带着两个“biondos”(金发男孩)的查特考一家实在令人好奇。刚开始,我们每次去穆拉韦拉当地市场上一家叫法尔西的杂货店或去当地咖啡馆的时候,总会有人向我们投以困惑和不安的目光。这些美国人是谁呢?只是单纯的游客吗?还是外国的游客或险恶之徒意欲入侵而派出的探路者?不管怎样,只要泽尔达一出现,任何恐惧和担忧随即消散而去。萨德人认为,任何一个带着这么一只奇异之兽出游的家庭很可能是脑子进水了,但肯定不具危险性。

再来说说泽尔达的海滩之行。我们无论是出门到“我们的海滩”或是到岛上南部边陲沿岸更为孤僻的海湾和海滩,总是像皇室携家出行一般,带着两个儿子、游泳装备、野餐篮、毛巾和一把彩色的大阳伞,还有一面标识着我们的位置、从半英里外就可以看到的旗子。我们在沙滩上刚一放好东西,泽尔达就会跑到海边,对着波浪狂吠,有时还会在海里畅游一番,等她尽了兴累了,她就会在遮阳伞下伸展身子,欣赏美景等待午餐。每到星期天的时候,大批的萨德人会到我们房子前面的海滩上野餐,小孩家长都会走到我们的遮阳伞跟前,不是为了看我们,噢不,而是为了轻抚一下泽尔达,她很快就成了我们所在的撒丁岛地区的狗女王。

不过,让她声名远扬的时刻还没有到来。

寻觅到天堂之后,伊达和我不打算就此放手;回到巴黎以后,我们厚颜无耻地用一顿又一顿的午餐和晚餐向约翰和伊莲娜示好,说服他们让我们年复一年到他们的撒丁岛宅邸度假。不仅如此,我们对房子的保养和修缮还使我们成了不可或缺的一部分,最终比埃一家不再向我们收取任何租金。我们还将乐趣和一定程度的名声带给了我们所在的撒丁岛地区,也带给了斯皮格纳斯一家:我为《纽约时报》的周日旅游专栏撰写了一篇介绍撒丁岛生活的文章,筵席之王和艾米莉亚是全文的焦点,泽尔达在文中只是一笔带过,我可以想象,如此这般怠慢令身为皇族的她倍感恼火。

几年后的一个六月,我们再次将行李装上汽车,两个男孩跳上了车子的后座,随身携带着他们的书和音乐,还有他们的飞盘和潜水装备——如今装备中包括在浅滩处捕捉章鱼时用到的鱼叉——泽尔达随后也跳上车,挤到他们俩中间。此时贾斯汀和伊森的个头儿比以前大多了,泽尔达只能强行挤进她的宝座。我们朝着南边进发,到了将近中午的时候,伊达和我决定在法国的乡间稍作停留,享用点咖啡和羊角面包。我们见到山上有一座小咖啡馆,于是停下车,下来舒展腿脚。我们所有人都需要休息一下。就在这时,不知从什么地方冒出来了一只大大的德国牧羊犬,从山上直冲下来。我们还没来得及挡住它,这只狗就朝泽尔达猛扑过去,将她的一大块肉撕咬下来。小泽尔达发出了痛苦的尖叫声,有那么一刻我们所有人都吓呆了。

这可不是那种叹息着说“啊,狗狗”的时刻;这完全就是危急关头。

伊达当机立断把两个男孩拽离危险境地,我则大声吆喝,将这只德国牧羊犬赶开。狗主人此时从山上跑下来,一脸气愤,仿佛是我们把他们这只乖巧天真的狗狗扰得心神不宁。泽尔达伤得不轻。伤口的直径达六英寸,呈圆形状,整块毛皮被撕裂掉落,里面的肌肉和肌腱暴露无遗。我们把一块布塞进伤口处,希望能止住血,然后我们用沙滩浴巾紧紧地裹住泽尔达。我们询问了离这儿最近的兽医姓名和地址,咖啡馆的老板极不情愿地将信息告诉了我们,不久后我们才明白了个中缘由。

幸好,兽医的地方离得并不远,几分钟内他就给泽尔达注射了镇静剂,将她放到检查桌上。接着他开始评估伤情。兽医一看勃然大怒。他向我们解释道,那只德国牧羊犬经常威胁到整个社区的安全;此前一个星期,它刚刚袭击过一名男子。实际上,警察命令狗主人把狗锁好关在屋内,等待狂犬病测试结果。兽医告诉我们说他此时心意已决:他会在当天下午稍后时将那只狗处以安乐死。泽尔达将是它最后一个受害者。

兽医检查完毕后对我们说,“Elle a de la chance,cette petite.”她很幸运,这个小姑娘。伤口位于腹部上方的胸口一侧。倘若那只德国牧羊犬咬到她的脖子,高出几英寸的话,或是咬到她腹部的柔软处,低了几英寸的话,她将无法被救活。泽尔达将就此而丧命。

实际上,兽医花了将近一个钟头来清理伤口,刮掉周围区域的毛,再为她缝合伤口。伊达一直都是深谋远虑的人,她保留了那块被撕下来的毛皮,但是已经没什么用途了;兽医将她剩余的毛皮牢牢地缝合到一起。然后,他用绷带为她包扎,将整个身躯裹住,并且在她的头部套上了一个形如灯罩般的狗狗防护罩,防止泽尔达在麻醉药效消退之后撕扯到缝合的伤口。随后,他帮我们把我们的小姑娘抱回到车子旁,轻轻地放在后座上。这个男人真是一位可亲可敬之人。“我们应该付给你多少钱呢,好心的先生?”

“Pas un sou,”兽医回答。分文不取。“Ces salauds,il vont payer.Et ils vont payer cher.”那些可恶的家伙,他们会为此而付钱的。而且是很大一笔钱。

我们一回到路上,才渐渐意识到这件事的可怕程度。伊达和我都在思考着同一件事:贾斯汀和伊森会对这事做出怎样的反应呢?他们亲眼目睹了一次凶残的袭击,见到他们亲爱的“姐姐”伤势严重,差点丧命。两个男孩此时都安静地坐着,轻抚着泽尔达,尽量让她舒服些,等着她苏醒过来让他们放心,使他们相信她会好起来的。当然,伊达和我也在沉思着另一个问题:那只德国牧羊犬同样也可能袭击这两个孩子中的一个。要是真那样的话该如何是好?这种可怕的假设简直想都不敢想。

第二天晚上我们到达了热那亚港口,跟以往多次一样。当船的号角响起时,我们又一次把车缓缓开入第勒尼亚号的船内,很快我们五个就登上了游轮的上层甲板。不过,这一次,泽尔达并没有在最前方引领着皇家游行队列。此刻她依偎在我的怀里,神志清醒,但浑身裹着绷带,脖子上依然套着那个傻乎乎的防护罩。此时,甲板上年长的意大利妈妈们并没有注意到我们的金发小男孩;她们将柔情细语全都留给了我们的小泽尔达。“Poverina,ma donna,che cosaè successo?”这个可怜的女孩,噢天啊,发生了什么事情?

这一次,没有服务员过来找我们的麻烦。事实上,当我们抱着泽尔达向客舱走去时,船上的好几位工作人员都亲切地为我们开路。到了早上,她成了整艘船上的热议话题,在我们回去取车的途中,很多人走上前来表达他们的关心之情,并为我们家的姑娘送上祝福。泽尔达总有办法让几乎每一个人都展现出最美好的一面。

离开港口之后,我们直接向南行驶穿越岛屿,当天下午我们的女英雄就回到了她最爱的海滩,遮阳伞下的她依然全身裹着绷带,头上也依然套着防护罩。我们知道她经常疼痛难忍,极不舒服,在接下来数日、数周的术后恢复期内,泽尔达毫无怨言,她从不诅咒命运,从不心怀怨恨,也从不沦为自哀自怨的牺牲品,或是对遇到的每一只狗狗都产生不信任感。泽尔达或许生来是一只低贱的街头杂种狗,但她却有着最高尚的美德。

在接下来的星期天,以及那个夏天里接下来的每一个星期天,泽尔达都在她的遮阳伞下接受膜拜,享受着习习海风,亲吻着前来表达敬意、关心她近况的诸多朋友和祝福民众的手。当然啦,为了让泽尔达早日康复,艾米莉亚·斯皮格纳斯给她准备了一道特制的炖菜,筵席之王安杰洛则把泽尔达的故事传遍了撒丁岛的每一个角落,而且每次讲述时还不忘润色添彩,渲染一番。

凭借着这位筵席之王讲述荒诞故事的才华,泽尔达的故事很快就充满了传奇色彩,整座岛屿上的家长小孩对此都有所耳闻,这个故事不仅严正警告他们在陌生的狗面前要多加小心,而且还塑造出了一个内心坚强、富有个性、在压力之下彰显高雅风范的光辉榜样。在筵席之王的口述中,泽尔达的传奇绝不比其他任何故事逊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