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无限江山,一晌贪欢:词帝李煜的悲情人生
19801500000022

第22章 李璟:风里落花谁是主(1)

尘埃未落定,我心惶惶

——摊破浣溪沙(手卷真珠上玉钩)

手卷真珠上玉钩,依前春恨锁重楼。风里落花谁是主?思悠悠。

青鸟不传云外信,丁香空结雨中愁。回首绿波三楚暮,接天流。

“言辞者必首数三李,谓唐之太白,南唐之二主与宋之易安也。”这是近代学者刘毓盘在《词史》中的一段评价。他把唐代李白、南唐李璟与李煜、宋代李清照置于古典诗词历史中同等重要的位置,可见“三李”对后世的影响之深远。明明是四人,却被称为“三李”,显然是把中主李璟和后主李煜视为了一家。南唐二主常被并提,但几乎绝大部分人的目光都被李煜所吸引,对其父李璟的了解则极为有限。

大抵是李璟的人生不像儿子李煜那样千回百折,没有复杂的爱情纠葛和悲剧化的经历,难以吸引旁人的目光。李璟没有父亲李昪的雄才大略,却也不似儿子李煜孱弱无争,可惜的是,南唐并未在他的耕耘下变得强大。他同样敏感多才,流传下来的诗词作品却极少,虽才华满腹却形同蒙尘明珠,熠熠光辉也因李煜的过分夺目而打了折扣。

与必然降临的死亡相比,被遗忘是不是更令人畏惧的事情?岁月风起云涌中,终有很多人的音讯与事迹如同空中的云朵、雨后的彩虹,最后下落不明。倘若李璟并非生在皇室,或是诗词全部佚失,他可能只是云中的一颗水滴,彩虹上的一粒微尘,幸而,有人在厚厚史册中为他着墨,又有寥寥词章穿云破月而来,镌刻下他那并不比李煜逊色的才华。

李璟继承皇位的过程,相对来说还算顺利。一则他是烈祖李昪的嫡长子,继承大统是名正言顺的事情,二则他恭谨温良,颇得父亲宠爱,三则兄弟中有人被父亲嫌厌,有人早夭,并没有强劲的对手与他竞争。但是一涉及政治与权谋,总少不了耐人寻味的纠缠。李璟在继位前已敛起锋芒,低调行事,但也不能把皇位当成必得之物,还是会有顾虑,有不安,就像任何拥有稀世珍宝不得不担心遭人觊觎的人一样。

比起求而不得,原来拥有也会让人如此忐忑。

尘埃未定,对有些人来说意味着希望,对另一些人则意味着折磨。

《摊破浣溪沙》又名《山花子》,是李璟传世的四首词作之一,其中“风里落花谁是主”一句,满是不安,莫名惆怅,正是这种被未知结局所折磨的心情。词中主人公当是深闺中的女子,似在思念远人,这思念中有怨有叹,还有落花无主的重楼春恨,若代入李璟继位之前的彷徨心情,倒也吻合。

女子独自登上高楼远望,视线却被珠帘遮挡,她伸出纤纤玉手将珠帘卷起,挂上了玉帘钩。视野陡然变得开阔,但巨大的空虚与彷徨也瞬间袭击了她的心。生命即无常,连时光也会苍老。转瞬春已迟暮,红杏闹枝头的活泼春光消散,垂柳拖丝迎风戏鸟的浪漫日子结束,惜春又怨春,想把春留住,却挽不住它的手。人生难免碰到这样的矛盾:那些注定留不住的,是否该挽留——不挽留,可能会遗憾;挽留而不得,就不会抱憾吗?这如同另一个难解谜题:花欲落,究竟是因为时光的执着还是花枝的不挽留?

憔悴落花逐风而去,女子不禁感叹:谁是这落花的主人呢?竟不能将这娇花妥帖照顾,任其被风吹去而没了归宿。万里河山大好,一如这春日娇艳花朵,世间有志男儿,谁不想将其采摘在手。

李璟自然不会例外,也包括他的同胞兄弟甚至朝中文武重臣,未必不是怀有同样的抱负。他忧心忡忡却不能明言,还得摆出自信且包容的储君姿态,其中复杂心绪,自是无人能诉,无从说起,便假托春恨,聊作宣泄。

伤春似是因自然和生命而起的叹息,实际上常常也离不开一个“情”字。词中这女子高楼望断,其实也是为了等待归人。可千山云去,万径萋萋,不仅不见归人身影,连青鸟信史都不曾捎来半点音讯。想不再等待,已为时太晚,多少人都是因为不愿辜负已付出的韶光,才在更加沉默而寂静的等待里,红颜披上了霜发。

如何不愁?情殇不解,又逢细雨绵绵,俏生生绽放在雨中的丁香花,也不知是开给谁看?如同她在最美的年华里却无人共度,越是美好就越是遗憾。她回首遥望深沉暮色中的滚滚河流,只见流水似是从天际而来,浩浩荡荡,一如她那绵绵不绝的忧愁。

好花当有人赏,佳人当有人伴,这大好河山,当有明君经营。花落谁主,既靠命数机缘,还要靠个人努力。李璟虽然揣着结局难料的不安念头,却能隐忍不发,一方面讨好父亲,另一方面笼络兄弟,真可谓内心强大又善于谋划者。不然,怕也不能成为这偌大南唐的主人。

他争取皇位的方式,便是不争;进攻的方式,反而是退让。陆游的《南唐书》记载:“烈祖为齐王,立(李璟)为王太子,固让。”后来,烈祖册立他为皇太子,李璟再次退让,称以前朝代之所以立嫡长子为太子,是为了早日确定储君,避免兄弟为夺权而骨肉相残,而他的兄弟们都秉承圣教,实为敦睦,所以他“愿寝此礼”,希望父亲能抛弃嫡庶、长幼的观念,也给其他兄弟机会。

人们提及五代十国,必以“乱世”称之,篡弑相寻,战乱频起,杀伐不绝。烈祖李昪就是在这样混乱不堪的环境里打下江山,自然希望子孙们能将江山坐稳,千秋万代而不息,对那些违背伦常又祸国殃民的内耗斗争,他更是深恶痛绝。所以,李璟的谦让态度形同沉默的讨好,极大地取悦了烈祖李昪,更坚定了他将皇位传于李璟的决心。

与此同时,李璟还争取到了朝中一批重臣的支持,譬如开国元老周宗,也就是后来的大小周后的父亲。南唐升元七年(公元943年)二月,烈祖病重,但为避免政局动荡,消息被隐瞒。庚午日(二月二十二日),烈祖病危,负责医治的太医吴廷昭“密遣人告帝(李璟)”,李璟“驰入宫,侍疾于东阁。是夕,烈祖崩,秘不发丧。而下诏命帝监国,大赦,颁赍有差,丙子(二月二十八日),始宜遗诏”。从庚午烈祖驾崩,到丙子发布讯息并宣布遗诏,整整六天,李璟有充足的时间来计划接下来的行动。

首先,“保大元年,春三月已卯朔。烈祖殂已旬日,帝犹未嗣位,方泣让诸弟”,李璟在烈祖驾崩半月之后仍未登基,并且称要把帝位让给诸弟;接下来,由老臣周宗出面,为李璟披上衮冕,并劝谏他要以国事为重:“大行皇帝付殿下以神器之重,殿下固守小节,非所以遵先旨,崇孝道也!”由此,李璟半推半就,终于登基,大赦天下,分封诸王,赏赐百官。

朝堂上,文武百官齐齐拜倒,高呼“万岁”如山呼海蹈,不知端坐殿堂上的李璟心里会涌起怎样的念头,或许有历尽坎坷的放松,有如愿以偿的欣喜,还有面对秀美河山陡然而生的豪气。他是南唐的新主人,注定享受尊荣富贵,也必须担起万民苍生的托付。

天地辽阔,春光无限,只待他挥毫泼墨,作一幅锦绣山河!

南国流年,花月正春风

——摊破浣溪沙(菡萏香消翠叶残)

菡萏香销翠叶残,西风愁起绿波间。还与韶光共憔悴,不堪看。

细雨梦回鸡塞远,小楼吹彻玉笙寒。多少泪珠无限恨,倚阑干。

时光是一位心灵手巧的纺织娘,一针一线,把阴阳昏晓、春夏秋冬连缀一卷最美不过的图画,皴擦点染,疾徐顿挫,粗细线条,深浅颜色,比美丽的诗篇、甜蜜的情话还易触碰到人的心灵。喧腾热闹的夏日隐去影踪,秋日便乘着凉爽的风款款而来,所行之处,俱是天高云淡的旷远放达,还有红消翠减的淡淡寂寥。

心海的阴晴,常比风景本身更重要,因此,面对相同的节令风物,才会出现那般迥异的悲喜之叹。其中虽不乏喜春喜秋的佳作,但古人那“女伤春,士悲秋”的结论仍是常态。

旷远秋日,每每逗引寂寥情事,搅扰心海涟漪。

秋荷已是香销叶残,又有阵阵西风扰起绿波,江上升烟,韶光易逝,眨眼又是一季枯荣。面对类似风景,少女李清照曾作词“莲子已成荷叶老,清露洗、蘋花汀草”,写秋的含翠凝碧、丰盈充实、饱满温柔,等到数年后她经历了情爱波折,再逢红藕香残日,也咏叹着“花自飘零水自流,一种相思,两处闲愁”的惆怅。文字是有年龄的,随人成长,为岁月留影。

二十八岁登上皇位,年近而立获得了无上权威和极致尊荣,却没有可与之匹配的功业战绩,对于志在风云的李璟来说,这种状况显然不能令他满意。他本也是个饱学多才、温雅敏感的文人,在这西风愁起、残荷独立时,会生发出与“还与韶光共憔悴”的感叹,也不奇怪。令人不堪看的,除了被四季轮回凋零了的嫣红碧翠,还有来路无成的浓浓失落。

无边细雨细如愁,阴凉天气,正宜好眠。他以梦为马,纵情驰骋,仿佛触摸到了缈远的边塞风物,莫不是早有边塞征伐、开疆拓土的宏愿,才会在梦中施展拳脚?可醒来后,人在小楼中,周围不见嘶鸣战马,更无狼烟火光,只有瑟瑟冷风与梦境有一分相仿。独倚斜阑,玉笙声远,徒惹无穷怨恨无穷泪水。

这首《摊破浣溪沙》是李璟传世词篇中流传最广的。《雪浪斋日记》记载,大诗人王安石和黄庭坚曾一起论诗,谈及此词,王安石盛赞“细雨梦回鸡塞远,小楼吹彻玉笙寒”两句,认为其艺术造诣甚至高于李煜的“问君能有几多愁,恰是一江春水向东流”。到了近代,又有词学大家王国维在《人间词话》里对“菡萏”两句激赏有加,赞其“大有众芳芜秽,美人迟暮之感”。

清丽雅致,基本已摆脱了花间词“镂玉雕琼”的弊病,又贵在灵活而不板滞,在此前众多工于雕镂的词章中,这首凝聚着淡淡闲愁的小词显得格外脱俗。看多了浓妆艳抹的风景,才惊觉素面朝天的美丽竟也如此动人。

关于这首词还有一个故事。南唐著名词人冯延巳年少时便才华出众,后被烈祖封为秘书郎。李璟还为太子时与冯延巳往来就十分密切,他欣赏冯延巳在诗词方面展现出的才华,两人常常对坐谈诗,切磋词艺。后来李璟登基,冯延巳也得到重用,君臣二人除了共商国是,依然不忘谈诗论词。

有一次冯延巳创作了一首新词《谒金门》:

风乍起,吹皱一池春水。闲引鸳鸯香径里,手挼红杏蕊。

斗鸭阑干独倚,碧玉搔头斜坠。终日望君君不至,举头闻鹊喜。

明代沈际飞评这首词曰:“闻鹊报喜,须知喜中还有疑在,无非望幸希宠之心,而语自清隽。”后人大多持相同观点,认为冯延巳借闺妇的闺怨怀来表达政治追求,思妇的烦恼实际上就是词人内心的纷扰。据马令《南唐书》记载,冯延巳将这首词呈给中主,李璟读到“风乍起,吹皱一池春水”,对冯延巳开玩笑道:“吹皱一池春水,干卿何事?”冯延巳回答:“未若陛下‘小楼吹彻玉笙寒’也。”冯延巳在词艺上甘居下位,一句恭维之语令李璟龙颜大悦,俨然一派君臣惺惺相惜、其乐融融的场景。

冯延巳在文学上的确颇有建树,但人品却饱受诟病。与他同朝为相的孙晟斥他“谄妄险诈”,陆游在《南唐书》里也有类似评价。从这件小事来看,冯延巳在溜须拍马、取悦君主方面确是一把好手,奉承之语张口就来,果然讨得了李璟的欢心。中主一朝的政治军事得失,大多与李璟用人不察脱不了关系。不过,从李璟与冯延巳这么随意的对话里,也可以看出南唐宫廷的文化氛围多么浓郁。

五代十国历时不过短短半个世纪,与泱泱中国数千年文明历史相比,如同弹指一瞬。然红颜弹指苍老,亦可留下刹那芳华。在战乱不止、政权频更的这段乱世中,十国里的南唐就像一颗光彩夺目的明珠,除了政治、经济的短暂和平与兴盛,更难得的是在文化方面呈现出来的繁荣气象。

烈祖李昪建立南唐之初,虽有开疆拓土的壮志雄心,但他曾饱受战乱之苦,甚至战争将会给国家和百姓带来多么深重的灾难。于是,他将一番宏图伟志抑在心底,决定采取轻徭薄赋、休养生息的统治政策,积极发展与邻国的友好外交,对内则鼓励百姓从事生产,由此才为文化的发展提供了肥沃的土壤。李昪自己也算是文学的爱好者,据说他在九岁时就曾作诗《咏灯诗》向义父徐温表达心志:

一点分明值万金,开时惟怕冷风侵。

主人若也勤挑拨,敢向尊前不尽心。

小小灯盏,盼得主人殷勤“挑拨”,以熊熊燃烧报答知遇之恩,这分明就是李昪的心声,小小儿郎的鸿鹄之志就寄托在这短短诗篇里。

南唐立国后,李昪对文化建设高度重视,除了推行科举,兴办教育,还重用文士参政。到了李璟时期,重文风气更加浓郁了。他本身的文化素质极高,除了工于诗、词,在书法上也有颇高造诣,以他为中心,聚集了一批饱学之士和文艺人才,如冯延巳、韩熙载等才高八斗的文学家,还有顾闳中、董羽等著名画家。这个文人群体就是南唐的统治核心,很大程度上决定了南唐宫廷的浓郁文化氛围。

在父亲李璟的言传身教和生活环境影响下,后主李煜会在文化艺术方面展现出惊人天赋,也就是顺理成章的事情了。不知后世有多少人,是被李煜笔下那些素雅但深情的句子吸引,由此才爱上了古典诗词,每每万千心事无处寄托,便在薄薄诗卷中寻找远自南唐的这一方心灵净土。李煜的词,仿佛滴落宣纸的点点浓墨,隔着千年云烟,依然能晕染到人的心里去。再向前探寻,却总是将李璟那过于稀少的几阕词章遗漏,不能不说是一种损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