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中一封信里,从善密告李煜:大将林仁肇存有反心,已暗中与北宋勾结,另有图谋。李煜收信后勃然大怒,派人毒杀林仁肇。事后才知,这不过是赵匡胤的反间计,从善在不知不觉间充当了敌人的棋子,李煜不辨是非便贸然起了杀心,也非明君所为。兄弟未能合力断金,反而自毁长城。
另一封信,是从善在赵匡胤的逼迫下写的。从善本是代李煜入宋,去论南唐如何纳贡、乞求,赵匡胤都不肯放他归去,并且从没放弃过让李煜入朝的打算,他们希望兵不血刃地占领南唐。为此,赵匡胤让从善修书劝李煜。从善人在屋檐下,只好恭敬垂首,寄书信给兄长,劝他入朝见宋天子。
一向懦弱的李煜,却难得表现出了倔强的一面。他没有回信,反而上表赵匡胤,再次请求他放从善回国。赵匡胤不屑地一笑,把李煜的奏表拿给从善看,似乎把那满纸请求全当做一场笑话。之后,果断且有智谋的赵匡胤派大臣梁迥出使南唐,进一步对李煜施加压力。
梁迥邀请李煜北上,李煜只好一再岔开话题。当梁迥离开金陵时,李煜因害怕被挟持到汴京,甚至不敢像以往一样为北宋使者送行。他躲在深宫,好像这样就安全了。事实上,彼时金陵的城墙,已挡不住一场飓风,遑论北宋的兵马。
他以江南文人骨子里的一丝倔强,挑战着赵匡胤的耐心。赵匡胤一边备战,一边再次派出使者李穆,将令他入朝的诏书一并带来。李煜称病不肯北上,李穆又是劝诫又是威胁,没想到他的态度越发强硬,怒道:“臣事大朝,冀全宗祀,不意如是,今有死而已!”赫然是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姿态。
李煜的强硬远在赵匡胤的意料之外,但就李煜的性格分析,又带有某种必然。在李煜之前,吴越王已献土归宋。吴越王是个政治家,善于计算得失——双方力量悬殊,一旦开战,吴越的胜算微乎其微,与其被俘进京,倒不如主动归顺,做一个汴京城里的富贵闲人。但对文人李煜来说,国主的头衔并不能赋予他合格的政治素养。他崇尚自由,有时做事甚至会率性而为。虽然自登基以来,南唐就是北宋的属国,但是在祖宗留下的这片土地上,他就是绝对的主宰。如果入宋,荣华富贵或许侥幸能存,但从此,一举一动都将在北宋朝廷的监视下,生死也会被他人轻易玩弄于股掌。
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以这个道理揣度李煜对自由的贪恋,便不难理解他被逼无奈下表现出的坚持——他的自由,必须以权力为基石。沐浴在温柔南风中的李煜,习惯了南唐子民的朝拜,他不想成为宋君金丝笼中的鸟雀,任由赵匡胤对着他人夸耀:“瞧,这是朕的猎物!”
仰人鼻息、忍气吞声的日子,只是想一想,都让人窒息。
李煜的强硬不代表他突然转了心性,而是因为被更深的恐惧所驱使。他的恐惧,源自赵匡胤的步步紧逼。在这个秋天,南唐和北宋的矛盾已经明朗化。不得已,李煜像那个卷帘的美人一样,目光越过高高宫墙,开始认真打量他生活的时代,也打量置身其中的自己。
多年隐忍终究避免不了背水一战。李煜已避让无路,退无可退,可是,战争一触即发的前途又让他束手无策。那种无力感,和卷帘人“欲寄鳞游,九曲寒波不泝流”的无奈和哀婉一般无二。所谓“上阵亲兄弟”,如果从善在身边,李煜还能多一个可商量的心腹,但现在他远在汴京,处于北宋的严密监视下,不要奢望说上几句知心话,他甚至不得不迫于赵氏淫威,写信劝降。
国将不国,兄弟离散。家事、国事,让人不堪重负。在这复杂的境况下,李煜性格中分裂与矛盾的部分再次展现:一方面,他时常对身边的人说,倘若宋军果真南下,他将亲自披盔戴甲,上阵杀敌;另一方面,他派另一个弟弟李从镒,再次向宋朝纳贡,希望换得短暂的和平。
进退间,李煜全无章法。
但不管南唐是否做好了迎敌的准备,公元974年的秋天,宋军开始进攻金陵。李煜不由得长叹一声:躲了这么久,这一战终究还是来了。
世事一场大梦,人生几度秋凉
——《开元乐》、《三台令》
心事数茎白发,生涯一片青山。空林有雪相待,野路无人自还。
——《开元乐》
“尼采谓:‘一切文学,余爱以血书者。’后主之词,真所谓以血书者也。宋道君皇帝《燕山亭》词亦略似之。然道君不过自道身世之戚,后主则俨有释迦、基督担荷人类罪恶之意,其大小固不同矣。”这是国学大师王国维先生在《人间词话》中对李煜的评价。他以宋徽宗赵佶的亡国之曲《燕山亭》与后主词相较,认为李煜那对春花秋月、寒雨晚风的辛酸喟叹中,具有更深层次的悲凉况味。
赞其有释迦、基督“担荷人类罪恶”的崇高精神,并非指李煜能如释迦一样以身饲虎、割肉喂鹰,也不是说他会像耶稣那样以自己的鲜血赎世人的罪恶,而是说李煜词中对灵魂的拷问和对人生的探究,几乎能代表人类共有的悲哀。如此高的赞誉,或是出于王国维个人对李煜的由衷喜爱,未必能得到其他人的认同,但这段评价引出的另一个话题则毫无争议,那就是后主词有鲜明的宗教色彩。
李煜对佛教的笃信,是有家族背景的。
据陆游《南唐书·烈祖本纪》记载:“荣性谨厚,喜从浮屠游,多晦迹精舍,时号李道者。”“荣”是李煜的曾祖父,也就是南唐烈祖李昪的父亲。他英年早逝,不久妻子也病故,留下年幼的李昪无依无靠,只能在寺庙栖身,李昪不可避免受到了佛教影响。等到李昪登基为帝,即刻下令广修寺庙,善待僧侣,并组织高僧讲法传经。后来,中主李璟也受此影响,在佛教推广方面下了更大力度,并常与僧人、臣子参禅论经、机锋辩禅。宋代史学家马令的《南唐书·浮屠传》有载:“南唐有国,兰若精舍,渐盛于烈祖、元宗之世。”
在这样一个信仰佛教的帝王家族长大,又天生一副悲悯心肠,李煜受佛教影响之深更超过他的长辈。李煜在位时,除了像祖父一样兴建寺院,广度僧尼,还像他的父亲一样与僧人往来密切。有史料称:“后主笃信佛法,于宫中建永慕宫,又于苑中建静德僧寺,钟山亦建精舍,御笔题为报慈道场。日供千僧,所费皆二宫玩用。”另据史料记载,后主李煜与多位禅师往来频繁,终日参禅论道,不亦乐乎。
李煜传世的数十篇词作中,屡屡出现颇具禅味的“空”、“梦”二字,既与他的生活经历脱不开关系,也是受到佛教空、苦等观念影响的结果。尤其是后期作品里,更是萦绕着一股散不开的空幻和悲苦的感觉。
试想,当北宋的大网一天天收紧,柔韧而细密的网线缠绕在脖颈上,弱小的南唐挣扎喘息,而身为南唐国主的李煜却无力回天,他当是怎样的焦虑和恐惧。他那一颗惶惶之心,仿若北国春日沙尘肆虐时,黄沙漫卷,树摇花殒,就连黎明也如日暮一样昏黄难辨,人在其中寸步难行,进退维谷。唯有清幽佛堂里晨钟暮鼓和诵经声,才能撞破茫茫沙尘,给光明留一道缺口,让人获得短暂的安宁。
关于《开元乐》素有争议,有人说这是唐人诗作,李煜十分喜爱所以誊抄在册,也有人坚持说这本来就是李煜所写,寄托着他对俗世烦扰的深深厌倦。
他有满腹心事不知从何说起,关于国家命运,关于儿女情长,关于做一个帝王还是做一个诗人,诸般种种,千头万绪,总是不能遂人心愿。然生命本就是如此玄妙,有阴晴圆缺,一如人间生离死别无常聚散;还有阴差阳错,一如他捧着一颗诗人的心,偏偏又被注定了帝王的宿命。
沉重心事几何,看他鬓角白发便知;前途来路何如,只如青山茫茫难辨。若有幸将心灵遁入这一片清幽世界,倒是一种解脱。然而现实总把美梦打碎,又把心志磨平,似乎唯有如此,才不辜负它那“残酷”的恶名。
既然已不能再如年轻时候,全身心地沦陷于欢乐的怀抱,李煜便尝试寻找一片安逸之所,反正世上之事件件惹人烦恼,那就桩桩都是闲事。后世有高僧无门慧开禅师有诗云:
春有百花秋有月,夏有凉风冬有雪。
若无闲事挂心头,便是人间好时节。
风花雪月当然并非这首诗的主旨,慧开禅师不过是在以此开导世人,莫要陷入烦恼的泥淖中而不知自救。道理固然是对的,会让人禁不住连连点头称是,可要真正做到放下闲事,谈何容易。连参禅礼佛日久的李煜也达不到此般境界,只能以隐遁之语自我宽慰,假装自己已超过物外罢了。
“空林有雪相待,野路无人自还。”他已将来生托寄于一片茫茫空林,纵然穿行这寂寂林中,耳边无虫语,脚下无花开,也不觉多么孤单可怕,因为还有那莹莹冰雪在阳光不能抵达之处静静相待。它如玉纯洁如云白皙,这一派澄净气象,足以滤去内心烦忧。长路漫漫无人相伴如何,前途杳杳无人等候又如何,他不惧独自行走,终有一日,定能抵达那远离滚滚红尘之处。
万事虚空,一切如梦。这种冷冷清清的调子,虽与江南的和风暖日、微风细雨并不契合,却道出了李煜在山河飘摇风雨欲来之时的凄苦心境。
如《开元乐》一样富有禅味的,另有一首《三台令》,也有人称是李煜所作。
不寐倦长更,披衣出户行。月寒秋竹冷,风切夜窗声。
细细咂摸,这首词中的冷清氛围与前首词极为相似。又是一个辗转难眠的漫漫长夜,时而响起的更漏声更是让失眠人随时保持着清醒,李煜索性披衣下榻,走出了寝宫。
寝殿周围遍植竹子,春日见新笋嫩绿,夏日听竹海泛涛,可眼下秋天一到,黄绿的苦竹瑟瑟摇晃,终究抖不落秋的凉意。清冷月光照着秋竹,光影斑驳间似有一季时光流淌而过。追不回的时光,追不回的快乐,在夜风呼啸敲打窗户的杂乱声响里,俨然已成为前世记忆。
无论他多么渴望超脱于红尘,在现世获得清净与自由,眼前仍只有凄凄寒月泛着冷光,耳边仍只是嘹唳风声惊扰一秋。那黯淡月光,一如南唐黯淡的前途;那凄厉风声,仿佛就是北宋军队的号角。
南唐江河日下,李煜却全无斗志。他沐浴更衣,焚香礼佛,在缭绕檀香中把木鱼敲打的“嗒嗒”有声。却也不知,当这木鱼声止歇时,会是云开雾散、柳暗花明,还是一坠深渊。
樱桃落处,子规正夜啼
——临江仙(樱桃落尽春归去)
樱桃落尽春归去,蝶翻金粉双飞。子规啼月小楼西,画帘珠箔,惆怅卷金泥。
门巷寂寥人去后,望残烟草低迷。炉香闲袅凤凰儿。空持罗带,回首恨依依。
公元975年的初夏一日,李煜忽然对吟诗作词、参禅礼佛都没了兴致,想到城楼上巡视一番,探看他的万千子民和三千里山河。
自从和北宋开战以来,他一直忧心前线战况。不久前,最得他宠信的大臣张洎上奏,称北宋军队即将消耗殆尽,驱逐敌人指日可待。想到此后再不用忍受臣服北宋的屈辱,绵软的李煜忽然也生了些壮志雄心。但他没想到,登楼后并未听到南唐子民的欢呼声,也没感受到南唐将士在大捷将至前的高昂士气。战旗猎猎作响,李煜探身一望,只见城楼下视线所及处,所有旗帜上,无非“赵”、“宋”二字。
直到这一刻,他才知道自己被骗了。
骗他的人有两个,一个是执掌兵权的皇甫继勋,另一个是负责内政的张洎。
皇甫继勋是南唐名将皇甫晖的儿子。皇甫晖是李璟时代的将领,屡建军功,后兵败,被当时还是后周大将的赵匡胤俘虏。皇甫晖宁死不降,最后因伤重死在异乡。就像李昪当年曾叱咤江南,其后人不过是李璟、李煜之类政治懦夫,皇甫继勋也没能继承其父的铮铮傲骨,眼看宋军来犯,他日日盼着李煜早日投降,言必称宋军如何强大。后来,皇甫继勋和张洎串通,封锁前线消息。为避免李煜询问,他假意推说军务繁忙,躲避不朝。
张洎隐瞒军情的出发点不同于皇普继勋,在南唐大臣中,张洎是强硬的抵抗派。但在李煜身边多年,张洎深知国主懦弱的脾性,若把前线战事不利的消息上奏,他怕会动摇李煜好不容易才坚定下来的抵抗决心。
公元974年十月,宋军渡过长江,兵临金陵城下。次年二月,宋军攻克金陵外围工事,开始围城,国主李煜竟浑然不觉。
等他察觉时,为时已晚。金陵城已经无险可守,江山危在旦夕。城楼上的李煜欲哭无泪,放眼望去,只见樱桃已落,不知何时竟已暮春。
“樱桃”二字并非首次出现在李煜词里。昔日他曾流连在美人“绣床斜倚娇无那”的柔媚中,迷失在其“烂嚼红茸,笑向檀郎唾”的挑逗里,“樱桃”被用来形容女子红润的嘴唇,“一曲清歌,暂引樱桃破”,真是勾魂摄魄。
樱花几度开又落,此番词中再现“樱桃”,不仅“樱桃”落尽,连帝王生活也不再有往日的艳丽色泽。李煜也终于暂别声色之联想,而是想起了“樱桃”代表的更深含义。
樱桃又叫含桃。自周代起,帝王就用樱桃供奉宗庙。《礼记·月令》曾有记载:“仲夏之月,天子以含桃先荐寝庙”。自汉惠帝以后,帝王在宗庙内供奉新果成了惯例。隋唐时的孔颖达在《礼记注疏》中解释:古时不见在其他月份以鲜果供庙的记载,樱桃之所以例外,是因为它于一年中最早成熟,地位便显得不一般了。
因果实可为供奉之用,又因花朵烂漫悦目,樱桃树就成了皇家园林中常见的树种,“御苑含桃树”、“紫禁朱樱出上阑”等诗句均是例证。渐渐的,樱桃与江山社稷休戚相关、荣辱与共。唐太宗曾作过一首《赋得樱桃》:
华林满芳景,洛阳遍阳春。
朱颜含远日,翠色影长津。
乔柯啭娇鸟,低枝映美人。
昔作园中实,今来席上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