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唐大将林仁肇骁勇善战,曾令后周头疼不已。在北宋决定出兵南唐时,赵匡胤派人画了一幅林仁肇的肖像,并故意拿给从善看,谎称林仁肇要投降朝廷。从善派人把这个消息秘告李煜。李煜不辨真假,立刻赐给林仁肇一杯毒酒。
一代名将没有死于战场,却死在了他誓死效忠的人手里。
当南唐国亡的消息传到从善耳中时,不知他是否会想起林仁肇;又过几年,当接过赵光义赐下的牵机药时,不知李煜是否想到了自己赏赐的那杯毒酒。从李煜毒杀林仁肇的那一刻,从善就已经回不去了。能帮李氏家族收拾河山的人,已成了枉死的冤魂,不会复生。
从此黄昏独倚栏时,李煜兄弟只能怅望江南——赵家的江南。
高调归隐,只为低调求全
——《渔父》两首
其一
浪花有意千重雪,桃李无言一队春。一壶酒,一竿身,世上如侬有几人?
其二
一棹春风一叶舟,一纶茧缕一轻钩。花满渚,酒满瓯,万顷波中得自由。
家在内陆,少时没见过江河湖海,无从了解靠水为生的渔人。初读宋朝范仲淹的古诗《江上渔者》,便沉浸在诗人对渔夫驾一叶小舟,“出没风波里”的无限悲悯中。
多年以后读到海明威的《老人与海》,突又迸发对渔者新的认知,同情瞬间化作敬仰。那个老人“独自在湾流中一条小船上钓鱼”,但是,他已经连续八十四天一无所获。第八十五天,他钓到一条巨大的马林鱼。这本是一件值得欢呼雀跃的事情,但他没能顺利把鱼拖上船,反而被鱼拖着在波涛汹涌的海上漂泊了三天三夜。历经殊死搏斗,老渔夫终于杀死猎物,并把马林鱼绑在小船上。此时庆祝,依然为时尚早。归途中,小船遭遇鲨鱼,筋疲力尽的老人被迫继续战斗,死里逃生后,小船后绑着的马林鱼只剩下头尾和脊骨。
这位历经生死最终安全返航的老渔夫,以不屈的硬汉形象让无数后人折服。那条于碧波万顷中乘风破浪的小船,承载的不仅是生计,还有敢于抗争的灵魂。
李煜曾作两首《渔父》词,表达了对渔者生活的向往。但料想,他既不会想如范公诗中,做个在惊涛骇浪里以性命博温饱的打渔人,也不会像海明翁笔下那位老者,拥有与一切磨难抗争的勇气。
最著名的渔父形象,来自屈原的《楚辞》。屈原被放逐后,“游于江潭,行吟泽畔,颜色憔悴,形容枯槁”,这时他偶遇渔父。两人相谈投机,屈原抒发了“举世皆浊我独清,众人皆醉我独醒”的悲愤,渔父则以“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吾足”点醒屈原。
时至今日,后人仍折服于屈原的风骨。随着这篇《渔父》的广为流传,渔父的形象也深入人心,从点人悟道的神仙,逐渐演变成隐逸超脱、淡泊名利的象征。以至于后人再描写渔人生活时,常忽略其浪里穿行的凶险,避谈其生活困窘的尴尬,而是极度渲染其垂钓江上的雅趣。这类作品,当以柳宗元《江雪》中塑造的“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的形象为典范,另外,元代胡绍开的散曲《沉醉东风》里的描写也颇为生动:
渔得鱼心满意足,樵得樵眼笑眉舒。一个罢了钓竿,一个收了斤斧,林泉下偶然相遇。是两个不识字渔樵士大夫,他两个笑加加的谈今论古。
同样是一叶扁舟、一片汪洋、一名渔夫,几经历史迁延,渔夫之意已不在鱼。渔夫不再有谋生之苦,在过惯了舒服日子的李煜笔下,打渔人更是悠闲自在。
因词人的多情,“浪花”和“桃李”也成了有情之物。“浪花有意千重雪,桃李无言一队春”,这是景语,也是情语。江南的熏风搅扰着平静的海面,海浪翻卷出水做的花簇,轻轻撞击着渔人的小船,溅起星星点点的水雾,落在船上渔人的脖颈里,清凉得令人神清气爽。
渔人驾着小船顺风顺水而下。两岸边,桃花夭夭,李花点点,都随着船的行进飞快后退。不需遗憾,因为前方仍有桃李列队相迎。不论是船下的大海,还是两岸的花海,皆浩浩荡荡,不见尽头。
风景已令人沉醉,渔者生活的惬意更令人向往,让人恨不得放下一切俗事,将自己放逐水波之上,只需浊酒一壶,钓竿一柄,从此后,春风秋月、凡尘闹市,都付笑谈中。连渔人自己都感叹:俗世里,像我这样快活的人,能有几个!
李煜笔下这种超脱尘世外的快乐,很多人都可与他共鸣。比如宋人朱敦儒,他长期隐居,不肯应诏出仕,先后写过六首《渔父》词,歌咏其隐居期间的闲适生活,仅其中“摇首出红尘”一句,即可见超脱尘世的豁达与潇洒。便是东篱采菊、眺望南山的陶渊明,所做之事虽不同于渔夫,但情趣志向却殊途同归——他们追求的,不过“自由”二字。李煜在另一首《渔父》词中,以“万顷波中得自由”一句,直言对自由的向往。
一叶扁舟泛五湖,如李煜一样把自由寄托在万顷碧波的人古来有之,然而,真正能如愿以偿的,却没有几人。昔日范蠡辞官泛五湖,是为了避免“狡兔死,走狗烹;飞鸟尽,良弓藏”的下场;柳宗元“独钓寒江雪”是因为仕途不遇;赵孟頫“盟鸥鹭,傲王侯,管甚鲈鱼不上钩”,不经意流露的,是愤世嫉俗的情绪。
文人多受儒家“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思想的影响,鲜有人天生向往红尘之外。他们立志渔隐,大多半缘心性半缘现实。
譬如范仲淹,便是其中一例。他在岳阳楼上,面对着“衔远山,吞长江,浩浩汤汤,横无际涯”的洞庭湖,想象着春风和煦的夜晚“渔歌互答”的情景,颇有出世风姿。风景如此超凡脱俗,置身其中的人却还是发出了“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的感叹,并称之乃“古仁人之心”——那些极力歌咏渔隐生活的人,是否都像范公,表面上“把酒临风,其喜洋洋者矣”,内心却只把万顷水面,当作自己郁郁灵魂的放逐之地。
李煜当然不是真想做“渔夫”,他甚至不像那些身在江中心忧百姓的“古仁人”,满心家国之念。他写这两首词,意在高调表示归隐之心。
然而,归隐本不是应该大声宣扬的事情,但李煜被现实逼迫得无可奈何,不得不如此。据史书记载,李煜“为人仁孝,善属文,工书画,而丰额骈齿,一目重瞳子”。重瞳,即一只眼睛里有两个瞳孔。在李煜之前,目有“重瞳”者只有仓颉、舜、重耳、项羽四人,或成帝王或为圣人,最不济的项羽也是一方霸主,可与刘邦争雄。本为吉相,却会给他招致无穷祸患,因为李煜有一位“为人猜忌严刻”的兄长弘冀。
相较其他兄弟,弘冀刚毅勇猛,虽是储君,但并不讨父亲李璟的喜爱。李煜本是李璟第六子,但因四位兄长早逝,待他成年时,已是实际上的次子。皇位争夺历来惨烈。重瞳面容,加上次子身份,弘冀自然而然地把李煜视为登基路上的障碍。此前,为了扫清障碍,弘冀已经毒死了叔叔景隧。
对这一切,李煜心知肚明。他本于皇权并未太多期待,但却莫名地置身于权力争斗中不能脱身。他尽量避免参与政事,还一再高调表明心迹——“钟山隐士”、“钟峰隐者”、“莲峰居士”、“钟峰白莲居士”,都李煜为自己取的名号。这两首《渔父》词,意在表明同样的心迹。
对《渔父》述志之说,王国维先生提出质疑。他认为词作“笔意凡近”,可能并非出自李煜之手。但《全唐诗·南唐诸人诗》、《近代名画补遗》、《宣和画谱》等典籍都有记载,称是李煜把这两首词题在了宫廷画师卫贤绘制的《春江钓叟图》上。
王国维“凡近”之评,当是针对遣词,尤其“一棹春风一叶舟,一纶茧缕一轻钩”中四个“一”字,民歌痕迹浓重。语言虽然凡近,贵在造意不凡,把一腔洒脱的隐士情怀抒发得淋漓尽致。
“天然去雕饰,清水出芙蓉”是不同于“粉妆玉砌”的另一种美,在诗词意境上,前者往往更难实现。清代纪晓岚曾有一首《钓鱼》,也像李煜的词一样,有一种素颜朝天的美。
一篙一橹一孤舟,一个渔翁一钓钩。
一拍一呼又一笑,一人独占一江秋。
一人独占一江秋,好个渔人,好种境界!若抛却创作背景再读李煜之作,其笔下渔人,大有一人一棹一舟,独占一江春色的洒脱!但是,李煜终究未能享受这份闲情逸致,他江上垂钓,求的不是鱼。
史上另有垂钓者,饵食下水,却不为钓鱼。他们便是姜太公和严子陵。
姜太公渐近古稀时,用直钩在磻溪垂钓,钓到他的伯乐周文王,得以大展宏图,留下“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钩”的千古佳话。严子陵是汉光武帝刘秀的同窗,幼年交好。刘秀登基后,多次请严子陵入朝为官,但严子陵隐居山水,垂钓终老,后人赞道:“云山苍苍,江水泱泱。先生之风,山高水长。”
之所以提及两位古人,实是因为这一枚钓钩上的因缘际会,让人无法看透。
姜子牙垂钓,求的是机遇,种种举动,都是有意为之。李煜后来也得到了一个机会,他寄情山水以求自保,免遭弘冀迫害。弘冀不幸病亡,李煜意外地被立为储君,然后君临南唐,最终又亡国被俘。幸与不幸,谁也说不清。于他而言,这一切都是无心插柳的结果。
严子陵垂钓,求的是名,不过他是无意为之,便留下了高风亮节的美誉。李煜殚精竭虑,也是求名,一个“无所为,不作为”的恶名,以求在弘冀的戒心中全身而退。事实上,最后他不退反进,以至于到达了自己无法掌控的地方。于是,泛舟湖上,只是一场秀而已,哪有真正的自由!
自由,要么抗争而得,要么彻悟而得。但包括李煜在内的诸多文人,大多徘徊于两者之间,隐逸之乐,不过是他们镜花水月般的念想。
谁言天家无亲
——谢新恩(冉冉秋光留不住)
冉冉秋光留不住,满阶红叶暮。又是过重阳,台榭登临处,茱萸香坠。
紫菊气,飘庭户,晚烟笼细雨。雍雍新雁咽寒声,愁恨年年长相似。
从善是李煜一母同胞的弟弟,为人很有些度量,尤其喜欢武功,与终日流连诗词歌舞的李煜不同,他很想有一番作为。昔日太子弘冀为人好猜忌,从善只好按捺着觊觎皇位的野心。
弘冀病故后,在世的众皇子中李煜年龄最长。按照储君“立长”的传统,当时还叫从嘉的李煜成为东宫新主的人选,颇受李璟青睐。从善不甘,其拥护者纷纷开始活动,大臣钟谟甚至直接上书,批评李煜“器轻志放,无人君度”,向李璟推荐从善。但李璟决心已定,于是将钟谟贬官,立李煜为太子。从善仍未死心,直到李璟去世后李煜即位前,他还偷偷打听遗诏的内容。
从善之心,可谓昭然。
为夺皇位,秦有二世矫诏杀害兄长,唐有玄武门兄弟相残,宋有烛光斧影之说,及至清代康熙朝,更有九王夺嫡的伦常悲剧。皇位未定时你争我夺,登上皇位后要巩固皇权,同为“天家血脉”的兄弟首当其冲,就成了必须要防范的人。权势诱惑下,手足情常常不堪一击,甚至连父子伦常都脆弱得令人心惊。楚穆王、隋炀帝弑父夺位的丑行遗臭万年,而叛乱不成反被诛杀的皇子也不在少数。最是无情帝王家,夫妻缘、父子情、兄弟义,世上最亲密的亲情,在这里变得淡漠。
但李煜却显得有些例外。天生仁厚的他,并未想过和兄弟们争夺皇位,昔日在太子弘冀步步紧逼下,他选择寄情书画与山水,不愿和兄长发生冲突。后来从善诸多行为已逾越了臣子本分,即便有人揭发,李煜却没有放在心上,还封从善为韩王,后改为郑王,一直恩遇有加。
在几个弟弟面前,李煜并不喜欢扮起君王的角色,他更像一位慈爱的兄长。从善入宋不归,让他万分惦念。
南唐在北宋的虎视眈眈中挣扎喘息,李煜也少了玩乐的兴致,连教坊内的歌舞也停了数日。见李煜终日闷闷不乐,大臣们联名上奏,请求罢朝一日,登高赏菊,吟咏助兴。春日寻春秋日赏菊,本是李煜热衷的活动,但这一天,偏偏是重阳佳节。
关于重阳节的记载,最早见于曹丕的《九日与钟繇书》:“岁往月来,忽复九月九日。九为阳数,而日月并应,俗嘉其名,以为宜于长久,故以享宴高会。”九月九日最初是大宴宾朋、亲戚相会的日子,人们多在这一天赏菊饮酒,魏晋后逐渐成为习俗。到了唐代,重阳日才成为正式的节日,举家团圆,登高、赏菊、插茱萸等民俗盛行。
但凡此类节日,游子心中都会多三分酸楚。把这种感情表达得最酣畅淋漓的,当属唐代王维,一首《九月九日忆山东兄弟》把“独在异乡为异客,每逢佳节倍思亲”的游子心境表达得入木三分。
漂泊在外的游子思念家乡亲人,家中人对行客何尝不是牵肠挂肚。每逢佳节倍思亲,对独自客居汴京的从善,李煜十分牵挂;想必独在异乡的从善,也会想起金陵城里的亲人。
同样的思念,不一样的心情。思念来袭时,李煜和从善都觉痛苦,但李煜身边有小周后软语温存,有其他兄弟相伴左右,还有朝臣争相劝慰,从善却是孤零零身处虎狼之地,连心事也无人倾诉。百感交集下,李煜曾写下一篇《却登高赋》:
怆家艰之如毁,萦离绪之郁陶,陟彼冈矣企予足,望复关兮睇予目,原有鸽兮相从飞,嗟予季兮不来归。空巷苍兮风凄凄,心踯躅兮泪涟洏。无一欢之可作,有万绪以缠悲,於戏噫嘻尔之告我,曾非所宜。
赋中情状,令人动容:国家时局艰难,任凭我望断天涯路,昔日相伴左右的七弟也不能归来。南唐终日冷风凄凄,我终日以泪洗面。心绪被万千愁丝缠绕,对所有事都失了兴致,无法高兴起来。大臣们劝我登高寻乐,恐怕这并非忘忧之策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