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李煜后宫的诸多宫娥里,并非只庆奴一人意外地得帝王恩遇。另有以布缠足的舞女窅娘,只为裹出金莲小脚,用步步金莲的奇妙舞姿博李煜欢心。李煜捧美人脚落泪,正是这两行一时感动而落下的清泪,换了窅娘一生忠贞,让她在金陵城破后,义无反顾地随李煜北上汴京。
史有载:“窅娘白衣纱帽随行,后主宛转劝留,不听。”宛转劝留是李煜对身边人的疼惜,不听而随行是窅娘对李煜表达爱意的唯一方式。此路漫漫,前途未卜,幸有佳人,聊解寂寞。
还有宫人乔氏,曾得李煜赐予的一卷《心经》。亡国后,乔氏入了宋朝皇宫,仍然保存着这部《心经》。听闻李煜被宋太宗赐死的消息后,乔氏取出《心经》,写下几行字:“故李氏国主宫人乔氏,伏遇国主百日,谨舍昔时赐妾所书《般若心经》一卷在相国寺西塔院。伏愿弥勒尊前,持一花而见佛”。关于乔氏最后的结局,由南唐入宋的文人徐锴在《南唐制语》里道:“有宫人乔氏出家诰,岂斯人耶?”
国破后,李煜已为阶下囚。感念着昔日恩情,南唐旧宫人冒险送信,生死相随,甚至因伤心而遁入空门,实在令人唏嘘。
国家虽亡,南唐遗民的日子却要继续下去,他们入宋后多安分守己,努力生活,时而也会惦记起旧时君主。据《南唐拾遗记》所载,李煜死后,“凶问至江南,父老多有巷哭者”。
无论宫中女眷还是乡野黎民,李煜未曾给他们安稳的生活和理想的家园,但这些人非但不恨他,反而念念不忘。其中缘由,大抵便在这首《柳枝词》里——李煜从没有欲取姑予的心思,他的温柔体贴、仁爱宽厚,都是真性情的流露,连决定采取轻徭薄赋的政策时,都是对百姓发自内心的怜悯,而不是像多数政治家那样以稳固江山社稷为最终目的——毕竟,人性的力量总是动人的。
于是,在年年花落无人见,空逐春泉出御沟的深宫里,因君王有情,柳枝也成了有情之物,温暖了一颗芳心,给寂寞的后宫涂上了一抹暖色。
醉过方知酒浓,爱过才知情重
——《长相思》两首
云一涡,玉一梭,澹澹衫儿薄薄罗,轻颦双黛螺。
秋风多,雨相和,帘外芭蕉三两窠,夜长人奈何!
宋词婉约派中有四面旗帜,其中柳永号“情长”,晏殊号“别恨”,李清照号“闺语”,而李煜所冠的,乃是“愁宗”二字。这本是坊间说法,不是什么名家定论,也不是什么千古名声,倘若咂摸起来,是否恰切也还值得商榷。这“愁宗”二字,也不知李煜是否当得。
世上愁绪,不论为名为利,为权为财,还是为爱为恨,都是一种心缘。佛教将“起心攀缘外境”称为心缘相,欲求交杂,难免求而不得,也就注定要吃一些苦。
不论愁浓愁浅,李煜总能把这份苦渲染的恰到好处。仿佛有一双灵巧的手轻轻剥开莲子,清新的气息在和煦的阳光下缭绕起舞,莲心之苦却同时溢满了口腔。这种愁苦不至于让人绝望,在沮丧之余偶尔还会突然现出一点亮色聊作安慰,但它又缭绕不去,就像个固执的樵夫手持生锈的斧子,起起落落,笨拙动作,似要在漫长的时光中斫伐出几个缺口。
不知文字所带来的那种持久的钝痛,算不算是李煜词的一个特点。
《长相思》写的是思妇的苦。思妇的离愁别恨与求而不得,在古典诗词中并不是新鲜题材,就像一面古老铜镜,在“诗三百”的年代还熠熠生辉,映照出一张张姣好面容上的期待与失望,可经历了岁月的漫长风尘,铜镜终于还是被蒙上了尘埃。
作为缺少王者天分的帝王,李煜像一位极具天分的油画家,用色彩饱满、光感鲜丽的画面,勾勒出一个光彩照人的形象——她秀发如云,发簪如玉,面容姣好,衣绸着锦,飘逸如天上仙子。这个体态轻盈而风姿缥缈的女子究竟是谁,并无典籍可考。不过据史料记载,大周后对服饰妆容颇有研究,曾亲自设计了“高髻纤裳”和“首翘鬓朵”的装扮,一时间成为南唐后宫的“时世妆”。这首词里的美人妆容,正与大周后所创的妆容方式一般无二,可见她极有可能是宫中女子,或是李煜以宫中女子为蓝本来虚构的一个形象。
她秀眉皱起,伤感从颦蹙的黛螺眉间流露出来,让人好奇,是什么让这如花似玉的美人这么伤心?在秋风秋雨愁煞人的时节,风雨交加的阴沉天气更让人黯然神伤。但明知窗外凄凉景象必惹愁绪,她还是忍不住卷起珠帘,探首向外张望。触目所及尽是深沉夜色,黑暗中只有风抚残花的“沙沙”声音络绎传来,又有雨打芭蕉的簌簌声响,更把心海波澜搅扰地翻涌不断。
夜长人奈何!女子心事至此暴露无疑。
在“秋风多,雨相和”的浩大声势里,这一叹诚然算不得多么惊动人心的阵仗,但词人偏有这种点石成金、妙笔生花的力量,让这一声如同暮鼓晨钟破空而来——风雨闯不入罗帷,忧愁却占据了心扉。
一个人的夜总是凉的。寂寞如冰,再美好再热烈的春光也会冷掉,遑论眼下秋意正浓。一个人的夜也是漫长的,从夕阳在西边的山坳陨落到晨星懒洋洋地掀开眼皮,独枕盼天明的微妙心思,岂是“孤独”二字能够形容。
最喜的是孤独的人有着念想,最怕的是念想终于还是落了空。词中闺阁愁怨的气息太过浓重,足见李煜笔下的女子定已尝过爱情滋味。有甜有酸有苦,才是丰富的爱情。彼时经历了天涯海角的隔绝,此刻才知朝朝暮暮相守的可贵;只有爱错过人,就如穿错鞋磨破了脚,才知谁是命中注定的情缘,而不再嫌弃他熟悉如自己的掌纹,或不再执迷于一见钟情的奇迹。“醉过方知酒浓,爱过方知情重。”果然一语道破爱情的天机。
生命如同一柱檀香,燃烧起来,才有迷香涌动。爱情就是点燃檀香的一枚火镰,电光石火迸发的一瞬,生命中最精彩的桥段才徐徐开启。李煜词里的一番离别,也是这高潮中的一段起伏,扬起与跌落间,才让人知道分别有多痛,思念有多苦,以及隐藏其后的爱有多浓。
爱有多深,相思就有多长;爱有多重,恨别就有多浓。
与这首闺愁词《长相思》相和的,另有一首同词牌作品,也在后世流传甚广。
一重山,两重山,山远天高烟水寒,相思枫叶丹。
菊花开,菊花残,塞雁高飞人未还,一帘风月闲。
秋意又浓了三分,愁绪却似乎浅淡了许多。山峦一重两重,重山更远远山更重,这层层叠嶂如同相爱男女间逾越不过的山远天高,又像思妇心中的重重相思与离恨。烟波浩渺,云雾生寒,茫茫秋水上不起波澜,只有两三孤雁劈空而过。雁过留声,惊落了满林黄叶,惊起了一阵秋潮,却惊不破思妇的满腔寂寥。
她心中,犹如生了水草一样,摇曳牵绊;又如缭绕烟雾散去后的一方秋湖澄澈剔透,玲珑如同已洞察了万物。再多情如何,再聪慧如何,阻拦不了情人离去的脚步,也打断不了他在异乡的逗留。神秘如四时光阴,能憔悴容颜,催老年华,天地由青翠一片到姹紫嫣红,再脱去金黄战衣转而素裹现身,时光仿若万能令人忍不住顶礼膜拜,可人人都知,光阴也有做不到的事情,它不能转身,更不会退后,认定了一个方向,只能一路走下去。
在情爱中受苦的人,常常就是犯了和时光一样的错。爱一个人,情意至深至浓至重,受伤也不肯停留,绝望也不懂回头。这种大步朝前的爱啊,轰轰烈烈,烧起来就如火如潮。人说“霜叶红于二月花”,可这几乎燃烧的朱红枫叶,又怎及相思更胜火焰。
唐朝有个叫鱼玄机的女诗人,也在繁茂的枫林里,写过一首《江陵愁望寄子安》,以寄托相思。
枫叶千枝复万枝,江桥掩映暮帆迟。
忆君心似西江水,日夜东流无歇时。
“子安”是江陵才子李亿的字,他与鱼玄机经由温庭筠牵的姻缘线而结识,很快如胶似漆,情爱甚笃,在长安城西的林亭过着神仙眷侣般的生活。李亿在家乡早已娶妻,原配夫人不断寄信催促他接自己进京,通情达理的鱼玄机未作纠缠,就让李亿南下了。李郎一走,她日日茶饭不思,愁肠作结,于是写下这首诗倾诉小别之苦。诚然只是小别,可忆君之心,犹如西江之水,奔流不歇。
好一场“愁望”,她已爱到不计较。可惜这样的感情,注定不能喜剧收场。倘若李亿回报以同等的爱情,必会辜负另一个女子;但若非如此,千枝万枝火红枫叶上寄托的情思,又有谁来补偿?后来,李妻果然容不下这个勾走丈夫心魂的女人,嫉妒中的女人会陡然生出无穷尽的智慧和勇气,她机关算尽,终于逼着李亿把鱼玄机赶出了家门。
鱼玄机在道观中安身,甚至还期望着能与李亿再续前缘。可窝囊如她的李郎,再也没了音讯。被辜负,犹自期许,没有自强女子的那一份矜持可贵,生命再凄凉,似乎也是自己飞蛾扑火般应得的惩罚,得不到怜悯,遑论疼惜。从此青灯古佛,泛黄经卷,再没有枫叶如丹的红艳。
李煜词中的女子,也不知是否会比鱼玄机幸运上几分。总之,她看着菊花开了又谢,看着惊扰一秋的塞雁穿云而去,一个秋天已在思念中渐行渐远,天际仍不见那熟悉身影的出现。
也罢,只独在帘幕中,望着一帘风月,任由光阴在指尖碾过便好。他归来,便可一同享受这无边风月;人不归,便只好拥着这慢慢长夜作奈何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