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道不销魂”三句,是深闺怀人的境界,在寂寞无言中表达了深沉的思念。
——吴熊和
先用一句“莫道不消魂”带动宕语气的句子作引,再加一句写动态的“帘卷西风”,这以后,才拿出“人比黄花瘦”警句来。人物到最后才出现。这警句不是孤立的,三句联成一气,前面两句环绕后面一句,起到绿叶红花的作用。经过作者的精心安排,好像电影中的一个特写镜头,形象性很强。
——夏承焘
凤凰台上忆吹箫(香冷金猊)
香冷金猊①,被翻红浪②,起来慵自梳头。任宝奁③尘满,日上帘钩。生怕离怀别苦,多少事、欲说还休。新来瘦,非干病酒,不是悲秋。
休休!这回去也,千万遍《阳关》,也则难留。念武陵人远,烟锁秦楼。惟有楼前流水,应念我、终日凝眸。凝眸处,从今又添,一段新愁。
【注释】
①金猊(ní):狮子形状的铜香炉。
②红浪:红色的被子散乱地摊放在床上,像波浪一样。
③宝奁(lián):珍贵而精巧的梳妆镜匣。
【赏析】
李清照本是爱美之人,初婚时也有“怕郎猜道,奴面不如花面好”的娇俏和可爱,但在《凤凰台上忆吹箫》词中,与花争宠的姿态荡然无存,只做慵懒之态。
“香冷金猊,被翻红浪,起来慵自梳头。”首三句是说:狮子铜炉里的熏香早已燃尽,冷却的炉壁上缭绕着丝丝缕缕的香烟,红色的锦缎绣被乱作一团地堆在床上,词人也无心整理。后两句承接而来,更道出她百无聊赖却又无心拾掇的情状。“任宝奁尘满,日上帘钩”,任凭尘埃爬满精致的梳妆镜匣,任凭日上三竿照在帘钩上,词人懒得梳头,懒得妆扮。“任”字有顺其自然之意,隐现“无所谓”的味道,满含愁绪。
之所以心灰意懒,是因为“生怕离怀别苦”。丈夫远行在外,她思念心切,觉得独自一人不论做什么都缺乏兴致。分别是短暂的,本不应该对词人造成这么大的影响,所以,思念之外还另有隐情。这份隐秘心事不能明言,所以“多少事、欲说还休”。
“新来瘦,非干病酒,不是悲秋。”在丈夫离开前,每过一日,她的忧虑就加重一层,人也逐渐憔悴。丈夫或许还以为她的消瘦是因为近来常常醉酒、或是秋愁使然。“非干”、“不是”两词作为关联,只说造成“新来瘦”的原因不是什么,未言明是什么,呼应上文“欲说还休”之态。
下阕中词人未着笔墨写分离时的场景,而是直接跳跃到分别之后。“休休!这回去也,千万遍《阳关》,也则难留。”这是丈夫离去之后,词人回思所感:既然他要离去,纵使唱上千万遍《阳关调》,又岂能把他留下?只会扰乱他的心神罢了。
“念武陵人远,烟锁秦楼。”想到丈夫离去后只剩自己独守空楼,伤心的词人竟然生了些痴念:“惟有楼前流水,应念我、终日凝眸。”流水本是无情物,自然不会“念”人心事,正因如此,词人凭栏远眺、终日盼归的身影映在楼前流水里,才更显孤独,惹人怜惜。
此处两个典故,隐晦地表达了前文“多少事”引发的强烈愁绪。“武陵人”指刘晨、阮肇在山中遇仙的故事。东汉时期,刘晨、阮肇在桃源迷路,遇到两位美貌仙女,受邀到其家中做客。半年后刘、阮二人回到老家,才发现妻儿早都过世,在世的已是第七世孙。这个典故隐含词人的担忧,她怕丈夫这“武陵人”一去经年,另结新欢,以致留恋不归。
“秦楼”典故和词牌相和,出自《列仙传》,说的是春秋时萧史和弄玉的爱情故事。萧史和弄玉是一对神仙眷侣,赵李二人刚结婚时也像他们一样恩爱美满、琴瑟和鸣。此典隐含李清照心里的怨尤,萧史、弄玉能携手而去,丈夫却不能携她同行。
“凝眸处,从今又添,一段新愁。”结拍顶真,前后蝉联、上递下接,把词人愁的情绪推到极致。此处又添的“新愁”仍然没有点破,当和前文“新来瘦”的原因,以及“欲说还休”的内容是一样的,更显全词结构紧凑。
【大师导读】
出自然,无一字不佳。
——明·茅映《词的》
此种笔墨,不减耆卿、叔原,而清俊疏朗过之。“新来瘦”三语,婉转曲折,煞是妙绝。笔致绝佳,馀韵尤胜。
——清·陈廷焯《云韶集》
这首词写离愁,步步深入,层次井然。前片用“慵”来点染,用“瘦”来形容;后片用“念”来深化,用“痴”来烘托,由物到人,由表及里,层层开掘,揭示到人物灵魂的深处。而后片的“新愁”与前片的“新瘦”遥相激射,也十分准确地表现了“离怀别苦”的有增无已。
——徐培均
清平乐(年年雪里)
年年雪里,常插梅花醉。挼①尽梅花无好意,赢得满衣清泪。
今年海角天涯,萧萧两鬓生华。看取晚来风势,故应难看梅花。
【注释】
①挼(ruó):搓揉。
【赏析】
百花之中,李清照对梅花格外偏爱,《漱玉词》中有多首咏梅佳作。这首《清平乐》既咏梅,更借赏梅的不同感受,道出词人在不同人生阶段的体会。
忽略上下两阕的形式,从内容而言,这首词可分为三层:前两句为第一层,写少女时代醉心赏梅之事,表现少女的欢乐;中二句为第二层,写婚后至南渡前见梅落泪,有中年之幽怨;后四句即下阕为第三层,写南渡后“难看梅花”,把个人身世与家国之思熔炼一体,发暮年之慨叹。
全词以“年年”领起,表现出李清照年轻时无忧无虑、闲适欢快的心境;“常”字照应年年,点出赏梅之勤;“醉”字从侧面写梅花之美,令人心神俱醉。“年年雪里,常插梅花醉。”每年雪日,李清照都会外出踏雪寻梅,既出于热爱自然与美好事物的天性,也展现出早期生活的风雅惬意。
“挼尽梅花无好意,赢得满衣清泪。”其中“泪”字是关键,蕴含着年长且历经坎坷后的感慨。词人截取了极富表现力的细节,以“挼”这一动作,写出她心事重重却无处宣泄,意兴阑珊又寂寞愁苦,以致不知不觉泪流满面。这与词人婚后与丈夫聚少离多,以及赵李两家遭遇的政治祸患不无关系。
上阕追忆旧时心情,一“醉”一“挼”或有惆怅到底不深;下阕,词人的愁情益浓。渐入暮年,国破家亡、丈夫暴卒的噩运接踵而至,词人南渡后,孤苦无依,再无心赏梅。“今年”二字与上阕“年年”相对,有今昔对比之味;“海角天涯”说明词人远离故乡,已在异乡为客,暗含思乡心情;“萧萧两鬓生华”绘出她两鬓斑白的憔悴模样。
年迈的李清照长期颠沛流离,本来就意兴阑珊,无心赏梅,又逢夜晚起风,凛风过境,想必枝头的梅花也会落尽,无处寻芳踪,因此她发出“难看梅花”之语。“晚来风势”四字含义颇深,既指自然之风,也暗指国事凋零,有大厦将颓之势。词人感叹自身际遇的同时,未忘家国之忧,可悲可敬,但这日暮途穷的国运,又非她一己之力能够改变,只好无奈叹息。
全词以赏梅为线索,上阕回忆往昔,下阕感伤今事,通过时空的跳跃,以蒙太奇式的镜头转换,缩影出她一生的悲喜哀乐,吐露出词人热爱生活又为生活伤害后绝望的心声,展现出她在不同时期的独特生活体验。尤其结句,旨味绵长,意境颇深。
【大师导读】
假如把它们(李清照的咏梅词)依次联章,简直可以构成一部堪与两宋之间的三、四代皇室的兴衰史相始终的作者的心灵史。
——陈祖美
渔家傲(天接云涛连晓雾)
天接云涛连晓雾,星河欲转千帆舞。仿佛梦魂归帝所①。闻天语②,殷勤问我归何处。
我报路长嗟日暮,学诗谩有惊人句。九万里风鹏正举。风休住,蓬舟吹取三山③去!
【注释】
①帝所:天帝居住的宫殿。这里比喻宋高宗赵构南渡后的行在。
②天语:天帝的话语。
③三山:古代神话中渤海有三座仙山,分别为蓬莱、方丈、瀛州。
【赏析】
北宋亡后,金兵南侵,宋高宗赵构率领文武百官狼狈逃窜。丧夫不久的李清照也携带丈夫留下的金石古玩,追随逃亡的朝廷一路南下。后来皇帝改行水路,李清照也只好雇船入海。这段充满艰辛和惊险的海上逃亡经历,正是《渔家傲》一词直接的现实来源。
南宋黄昇《花庵词选》中将本词题作“记梦”,说明内容是词人的梦境。但梦境往往是现实精神的升华,词中壮丽的海天景色取材于词人现实生活经历,豪迈豁达的情怀则是其内心情感的真实写照。
词人落笔于壮阔宏大的海景——“天接云涛连晓雾,星河欲转千帆舞。”四个动词把天、云涛、晓雾、星河、千帆这五种意象连缀起来,似泼墨一般倾泻而出,把海上的壮观景象写得光怪陆离、亦真亦幻。词人梦游天河,海天相接处云海波涛俱在翻涌,“接”、“连”二字将空间向远处延伸开去,却又把意象囊括于一个整体的环境中,“转”、“舞”二字写出人在海上随航船颠簸之状,仿有头晕目眩之感。
起句恢宏大气,突兀而出,摄人心魄。随后,“仿佛梦魂归帝所”一句既扣题记中“记梦”二字,又承上启下,说明前文中所绘环境乃是“帝所”,引出下文与“天帝”的对话。
天帝“殷勤”探问:“你一路劈波斩浪而来,此行究竟前往何处呢?”当时李清照追随高宗南逃,对朝廷怀有殷切期待,期望他们能重整河山、中兴宋室。这位“殷勤”的天帝,是词人心中的理想君主,他仁慈宽和、爱民如子,并不像现实中一样狼狈不堪。故而,这首词虽被视为浪漫主义作品,却隐含深刻的现实主义思想。
上阕以天帝发“问”作结,下阕以词人回“报”开启。
词人回答天帝:前路茫茫,可叹自己已至垂暮,空有满腹才华,屡有惊人佳句,结果还是空无用处。辽阔的九万里高空之上,大鹏鸟正展翅高飞,我多想如它一样展翅翱翔,搏击长空。狂风啊,休要停息,快把这轻如蓬草的小船吹送到三座仙山去吧!
“惊人句”化用杜甫的“为人性僻耽佳句,语不惊人死不休”,但“谩有”二字道出词人满腹才华却无施展空间的无奈,词境转至低沉。不过这并本词主旨,“九万里风”句一出,情绪又迅速被拔高,极为昂扬。《庄子·逍遥游》中有“(鹏)抟扶摇而上者九万里”之句,词人将前人开辟的意境信手拈来,十分自然。尾句中“三山”也用典故,《史记》记载,蓬莱等三山“未至望之如云;及到三神山反居水下。临之风辄引去终莫能至云”,是说三山可以望见,可一旦有人试图靠近,就会被风吹去,最终无法抵达。但是词人不仅不惧风,还疾呼“风休住”,试图依靠大风“吹取三山去”,虽是梦中语,亦见其豪放胆气和不屈意志。
有浪漫而热烈的浪漫主义气息,也有忧国忧民的现实主义精神,这是《渔家傲》一词的鲜明特征。全词既有“谩有惊人句”的失落与牢骚,又有“鹏正举”的希望和振作,这种复杂的感情渗透于大胆而丰富的想象中,磅礴豪迈,有别于易安词的婉约主调,是《漱玉词》中极有特色的一首。
【大师导读】
此似不甚经意之作,却浑成大雅,无一毫钗粉气,自是北宋风格。
——清·黄苏《蓼园词选》
此绝似苏辛派,不类《漱玉词》中语。
——梁令娴《艺蘅馆词选》引梁启超语
词人置身于广漠无垠的太空,不顾“路长”、“日暮”,在“九万里风”的推动下泠然作海外之行,反映了李清照不满现状,要求打破沉闷狭小的生活圈子的愿望。她希望对自己的精神世界作一番新的开拓和追求,不能作为一般的游仙之作看待。
——吴熊和
这首风格豪放的词,意境阔大,想象丰富,确实是一首浪漫主义的好作品。出之于一位婉约派作家之手,那就更其突出了。其所以有此成就,无疑是决定于作者的实际生活遭遇和她那种渴求冲决这生活的思想感情,这绝不是没有真实生活感情而故作豪语的人所能写得出的。
——夏承焘
南歌子(天上星河转)
天上星河转,人间帘幕垂。凉生枕簟①泪痕滋。起解罗衣聊问夜何其②。
翠贴莲蓬小,金销藕叶稀。旧时天气旧时衣,只有情怀不似旧家时!
【注释】
①枕簟(diàn):枕头和竹席,泛指卧具。
②其(jī):语气助词。
【赏析】
这首《南歌子》当作于赵明诚去世之后,表面上平静无澜,内里却暗流汹涌,把夫妻间死别的悲怆、未亡人钝而弥久的痛感,一一道出,沧桑而悲慨。
起首两句交待时间,并营造出天上人间、阴阳相隔的意境。“天上星河转,人间帘幕垂。”天上星光璀璨,银河流转;人间夜色深沉,帘幕低垂。如果只是抬眼一望,根本看不出银河的移动,首句意味着词人仰头观望星空的时间已经很长,“星河转”也昭示着时间流逝;“帘幕垂”写出人间灯静帘垂的夜景,说明夜色已深,正是好眠时候,那词人为何不去休息呢?
“凉生枕簟泪痕滋”一句承上文所蓄之势而出,写词人孤枕难眠。夜色已深,词人也欲睡去,和衣而卧,只觉身下枕簟冰冷刺骨,不知不觉落下泪来。一个“凉”字,既是现实写照,更出自词人内心的孤寂清冷,“泪痕”二字说明词人并非只在这一晚有感落泪,此前的多个夜晚,她都曾经伤情流泪,以至于枕席上都有了泪痕。
既然辗转难眠,词人索性“起解罗衣聊问夜何其”,她起解罗衣,忍不住心中估量:现在是什么时辰了?“夜何其”出自《诗经·小雅·庭燎》:“夜如何其?夜未艾。”时间缓慢推移,于词人而言,真是难捱的折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