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黄三太截住解饷官,那解饷官遂令手下人去报信,上官厅调兵。这个时候,黄三太抽出刀来,把那些手下人砍散,把解饷官拉下马,砍了他一刀背,自己亦跳下马来,把银匣子取了一个,捎于马后,方才上马。那官兵有十数名赶来,手拿钩枪铁尺,说:“贼人别走,我等来也!”黄三太一拍马,快走如飞地去了。他等一转眼,别说人,连影子也瞧不见了。众人无奈,把老爷扶起来,搀到官厅。今日这位该班的,是步军校纳光,闻听此事,吓了一跳!赶紧把解饷老爷请来,一问是由保定府来,他是二府同知吴秀章,解这一趟银子,回去还有保举呢。纳老爷说:“老兄,今日之事,你担不是,我也担不是,你我小小前程,全不容易。再者说,这件事出在禁城内地,会有响马了!这何人肯信呢?依我之见,你我赔出五百两银子,认个晦气,也就完了。你也可以保住功名,不日高升;我也不能受地面不清之责。”吴秀章听罢这话,一想也有理,叹了一声说:“纳老爷,就这样办吧,我也是该当如此。”
再说黄三太赶出彰仪门外,自己住了店,歇息了一夜。次日天明起来,用了早饭,算还了店帐起身。在路上正遇神眼季全,跳下马说:“三叔回来了,吓死我也,家中皆不放心。”
黄三太说:“贤侄快上马,到家再说。”叔侄二人在路无话,快马加鞭,那日到了绍兴府望江岗聚杰村家中。家人接了马,黄三太、季全二人到了厅房之内,与贺兆熊、武万年、濮大勇、褚彪、李煜、张茂隆及小四霸天贺天保、濮天鹏、武天虬、黄天霸等大家见礼已毕。黄三太说:“众位,等我心烦了吧?”
濮大勇说:“吓死我也!你今可回来了。”黄三太说:“皆因一言,我走这一趟,也没白去了。这半个月,我自京都回来,还算快呢。”便叫家人把那马上带的箱子拿来。家人抬来,放在就地,把箱子打开,里头是白花花的二十个元宝。黄三太说:“濮大勇,你说愚兄不敢在京都抢劫银两,你瞧,这是鞘银一匣,就在北京东安门内北沙滩劫的。”贺兆熊说:“三哥声名远振,哪个不知。濮贤弟他的外号叫做懈怠鬼,那日又多喝了几杯,他的言词兄长不必认真,我给兄长接风洗尘赔罪。自从兄长去后,我等坐不安来睡不宁,虽然吃了饭无事,心更焦躁。”
黄三太说:“众位贤弟,都是自己人,我也不是夸口,慢说抢劫银两,就是在京都劫圣驾、盗库银,我也敢去。”濮大勇乐得前仰后合,说:“黄三哥,你这银子是自京中带来的,不是从京中劫来的,谁也没亲眼见这事。算我输了,我给你磕头,劫圣驾那个东儿我可不敢赌啊!”说罢,遂即叩头,又说:“劫圣驾、盗库银这两件事,不是玩的,你就算了吧!你那日出走之后,我嫂嫂也埋怨我,众朋友也埋怨我,我可不敢打赌了!”三太听濮大勇这套话,不由得气上心来,无奈在自己家中,不能翻脸,压了压气说:“濮贤弟,你不必用话激我,再作了那件事,久后料你也必知道,不能妄谈是非。”贺兆熊、褚彪连说道:“三哥,大人不见小人过,他那个嘴信口胡说,那还了得!再者你老人家归隐数年,洗手不作买卖的人了,今年已到花甲,哪里也不必去了。”三太说:“二位贤弟,我焉能与他一般见识呢!”贺兆熊与金刀铁背熊褚彪等,大家告辞要走。黄三太说:“众位,明日再走,我给众位送行。季全留下,我要派他到扬州探访鱼鹰子何路通下落,我每年生辰或年节,他必要亲身来的,今年不来,必然有事,我实不放心。”众人闻听三太之言,才放了心。黄三太重新又治酒筵,与众人饮酒,谈了一天。次日大家告辞去了。
黄三太把诸事办完,拿出二十两银子,派季全探访何路通的下落去了。自己闷坐书房,细想濮大勇虽然与我结为弟兄,但所说的言词傲慢,欺我无能。我今年已六十岁,常言说得好,“宁叫名在人不在”,我必要在京都作一件轰轰烈烈之事,留下英名,传于后世。我这一入都中,必须见机而行。正自思想,家人请用午饭。到了后边,秦氏与天霸全皆等候。老英雄说:“天霸,你今日上书房去来?”天霸说:“去来。”三太说:“好!你才八岁,想我抚养你也不容易,只要你到后来别败了为父之名,我就死在九泉之下也甘心。为父一生性情高傲,南北各省皆有名望,久后你要是现眼,作那下流之事,叫别人说我黄三太作事遭了报应,就为不孝。孩子,你要争一口气,为人总要立志,光宗耀祖,显达门庭。”黄天霸虽说年幼,一听他父亲所说之言,连连答应说:“孩儿必然争这口气,定要名登虎榜,显耀门庭。”三太听罢很乐。
书不重叙。过了几日,季全由扬州回来,说鱼鹰子何路通在家卧病不起,不省人事。三太闻听此言,甚不放心,遂叫季全归家,自己带了黄用,骑马到了扬州何路通家的门首。黄用叫门,里边走出一个家人,名叫何福,说:“谁呀?”黄用说:“我们是绍兴府望江岗聚杰村的,姓黄,来找何路通。”家人听说,知道是他主人的师父来了,连忙说:“老太爷请进来吧,我家主人病症方好,不能出来迎接。”黄三太下马,把马交给家人,跟何福进内。何路通连忙起来说:“师父,你老人家好呵?弟子不能行礼,望师父恕罪。”三太说:“我在家中,听说你病,我甚不放心,不知你的病因何而得?”何路通叹了一声,说:“老师,我一生也是性傲,只因我叔父婶母去世,我一惨伤,想我孤苦伶仃,父母早丧,又无亲戚,哪是我知疼着热之人?因此越想越惨,食水不调,得了此病。多亏了先生给我治好,今已好了八成。又蒙老师怜爱,不远千里而来,我实感念不尽。”黄三太给他留下了五十两纹银,说:“贤契,你好好地养病吧!”说罢,带黄用离了扬州。
天气正在三春,桃柳争春,杏花开放,春风拂拂,柳条袅袅,燕语莺歌。黄三太主仆二人,在午时天气到了一座村镇,路西有一座饭店,二人下马,把马拴于门前,进这饭铺,见里边也还干净,北首桌上,有三个人在那里闲坐吃茶,是一差二解,那项戴铁链之人,生得凶眉恶眼,怪肉横生,黄脸膛,连鬓落腮胡须,身穿紫花布裤褂,青鞋白袜,话是北京口音。黄三太站起身来,到了那边,要访圣驾出门的日期。劫圣驾镖打猛虎,且看下回分解。
第二十八章 招商店访得实信 劫圣驾打虎成名话说黄三太站起身来至那罪犯跟前,说:“朋友,你是京都人,身犯何罪?”那人见黄三太一片至诚,连忙答话,说:“在下姓金行六,别号叫大力,在善扑营当差。因秋围未派上我差事,我在前门外月明楼听戏,打死著名的匪棍陶金谦,把我发在这里的。”这个人乃是正蓝旗汉军敖海佐领下的旗人,名金大力。下文在《施公案》里,保施公在扬州拿了无数盗犯,这是后话不提。单说黄三太问那金六说:“今年围差,可还有么?”金六说:“还是二月二十八,三月十六,打南苑的春围。”
黄三太说:“劳驾了。”自己吃了饭,对黄用说:“你回家去吧,我要访几个朋友去呢!”黄用答应去了。
黄三太那一日到了京都,住在永定门外德隆店内。小二见黄三太身穿官服,年约六旬,认着是一位当差的。此时三月初旬,永定门外正是步营垫道。净水泼街,黄土垫道,按段都是步军校专管。那些兵丁人等,也有往各处吃酒的,也有在一处赌钱的,等等不一。黄三太问店内伙计:“当今万岁爷几时出家?”小伙计说:“三月初十日,一定出京,全派好了。”三太自己要了酒饭,吃罢安歇。一连住了几天,到初九日,黄三太怕万岁夜内过去,自己到初鼓算了店帐,把马拉出店去。他一瞧,只见一条火龙相似,道上人烟不断。黄三太也是身穿官衣,龙蛇混杂,那些当差之人,各衙门都有,他哪里认得出来呢?
黄三太本来生得不俗,头戴小呢秋官帽子,身穿蓝绸夹袍,腰束丝带,外罩红青宁绸夹马褂,足登青缎靴子,面皮微红,红中透黄,一部银须,根根似线。他拉着马来回走了几趟,也无人盘问。天有四更时候,还不见圣驾到来。
话说当今仁圣皇帝康熙老佛爷,这回传旨,带着宗亲王室,贝子贝勒,王公大臣,去南苑打围杀虎。那大清朝正值定鼎之初,河清海晏,五谷丰登,春秋都要打围演武。这日,当今老佛爷不坐辇,不坐轿,单骑逍遥马。那匹马是北边克勒亲王孝敬的,其色皆白,浑身并无杂毛儿,四蹄走得如飞。皇上骑马,前头有前引大臣,护驾大臣。出了永定门,康熙爷有旨,不准拦人。那些军民人等,起早跪于道旁,瞧看皇上。当今圣主在逍遥马上一瞧,那城外柳绿桃红,又是一番新气象,郊围麦苗,一色皆新,天气清和,惠风送暖,野花生香。皇上在马上说:“王希,朕看今春这个景况,真是五谷丰登。”宰相王希回奏说:“托我主的洪福,正是皇上有道家家乐,天地无私处处同。”
君臣正在讲话,离大红门不远,忽听前边一片声喧说:“有了虎啦!”哪里来的虎?这是那些海户当差之人,从口外用钱买来,放在木笼内养着伺候差事的。这一只虎是二月来的,野性未退,今天从笼内跑出来,顺道出了大红门,把那管虎的海户兵丁,吓得魂飞胆战,连忙拿兵刃追下来,他等又如何追得上。
那虎一出大红门,正遇前引大臣等,连忙说“打!”这里一乱,康熙爷上前问说:“乱的什么?”有当差的王大人王希,奏明皇上。康熙爷乃是一位佛心的人,一听此言,说:“速传朕旨,不论军民人等,只管打虎,朕还有赏。”
这圣旨往下一传,那些当差之人,一片声喧,早惊动了飞镖黄三太。他在大红门正候圣驾,忽然从南苑内窜出一只虎来。
又听传旨,他加鞭飞马,闯进了外圈子,说:“你等闪开,打虎的来也!”那虎见人多,正在无处逃走之际,忽见对面有人,竟扑三太而来。黄三太望对面一看,那虎好生的厉害,怎见得,有赞为证:头大耳圆尾巴摇,浑身锦绣最难描,樵夫一见胆吓破,牧童闻声魂皆消。
长在深山谁争力,众兽之中任咆哮,山君未曾令人怕,眈眈之视枉自骄。
黄三太看罢,伸手把迎门三不过的飞镖掏出来,照定那虎就是一下,正中在那虎左肋之上。那虎大啸一声,竟奔三太而来,被三太又是一镖打在前胸,登时身死。众当差人先报与宰相王希。王希奏明圣上,圣上传旨,命打虎之人前来召见。那康熙老佛爷乃马上皇帝,并不胆小,却要见打虎之人。那当差人等闪开,老佛爷远远见有一老头儿,威风凛凛,跳下马来,先把肋下配的刀解下,掷于就地,来至马前跪下,膝行几步,说:“小民黄三太,叩见万岁万万岁!”康熙老佛爷看黄三太年到花甲,还有这等本领,真雄英也!开金口说:“你是哪里人氏,来此何干?据实说来。”黄三太连连叩头说:“求万岁赦我死罪,我才敢明白回奏。”康熙爷说:“赦你无罪,只管实说。”
那黄三太叩了一个头说:“小民原籍福建台湾永和乡人氏,寄居绍兴,练了一身武艺,身归绿林为寇,不劫买卖客商,单劫贪官污吏、势棍土豪,得了银子也不乱用,周济孝子贤孙,前数年我就洗了手,不敢作欺心之事。因我六十生辰之日,有昔日结拜的朋友濮大勇,酒后他说我年迈无能,要在北京天子脚下,作一件惊天动地之事才算英雄。小人一时气忿不平,我来到京都,正遇万岁爷行围打猎,遵旨打死猛虎,不敢求赏,只求万岁爷赐我一点物件,成我之名,死于九泉之下,也感念万岁爷的皇恩浩荡。”当今老佛爷听罢此言,龙心大悦。又看黄三太年老,已然是洗手的绿林,皇上因随身不带零碎,一回身便将所穿的黄马褂脱下来,说:“黄三太,念你打虎救驾之功,我赐你此物回家务本,成名守分。去吧!”黄三太叩了个头,说:“我皇万岁万万岁!”接了过来,自己回到黄骠马临近,拾起刀来,飞身上马,晓行夜宿,那日到了家中,把黄马褂供于佛堂之内,晨昏烧香,无事叫天霸白日读书,晚间练武,把长拳短打,刀枪棍棒,三只飞镖,甩头一只,尽皆练熟。
这且不表。那日康熙老佛爷给他黄马褂,此事轰动京都,人人知晓,欢喜煞了那位洗手不作的飞天豹武七鞑子。他自从镖打窦二墩之后,自己归家,李七侯则跟了彭公,当看家护院的镖手去了。他也想绿林无味,自己到京都,在达木苏王府充当差事几年,王爷甚是喜欢他,即放他第二等侍卫,在府中管事。另外还有两个朋友汤梦龙、何瑞生,这两个是当提督衙门的大班,办事拿贼。这一日,武七鞑子下班无事,正闷坐书房,想要出城听戏。忽见家人来报:外边有京东乐亭县赛毛遂杨香武来拜。武成闻听,连忙往外迎接。来至大门,看见杨香武身穿蓝布大褂,白袜青鞋,面皮微黄,似有如无的两道眉毛,两只圆眼睁得溜溜乱转,神光朔朔,高鼻梁,薄嘴片,微有几根胡子,上有七根,下边八根,说话声音洪亮。见武七鞑子从里边出来,他就说:“贤弟你好哇,久违久违!”武七鞑子说:“大哥,你我有三载总未会面,不想今朝在此相遇。我正要出南城听戏,兄长来了甚好!”说着请了安,笑嘻嘻地到了书房落座,家人献茶。武七鞑子说:“大哥,你往哪里去了?三载并未往我这里来!”杨香武说:“我在山东、河南住了三年,忽然想起来京看看老弟,昨朝我方到京中,在南城居住,访问才知你已迁至武宁侯胡同。我也想与你谈谈心,这京中就是你与何贤弟、汤贤弟,他二人我听说充当内大班,办案差事很红。”
武成吩咐备饭,先替兄长接风。少时家人摆上杯箸,把酒送上来。武成先给他斟上一杯,自己也斟一杯,二人落座吃酒,说些闲话。武成说:“杨大哥,要说绿林中人物,我就信服一个人,此人乃是南霸天黄三太,昨日在后门内沙滩,放响马劫了银鞘,你想何等英雄?人说他所骑黄马,年有六旬,我知道并无别人。”杨香武说:“那也不算出奇,这京都是有王法的地方,反无王法了?外州府县的衙役,全会武艺,可以办案,这京都之内,无有什么人管这闲事。”武成说:“杨大哥,我还有几句话,说给你听了,自然佩服!”武成说这几句话,激起杨香武一盗九龙杯,且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