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黑与昼三部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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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8章 你们这些德国佬

“那里边,一天都干些什么事呢?”成哲问。

“刮夹子。有的是搞印刷、装订、运输图书。还有做火紫,开机床、养猪等。”

“辛苦吗?”

“刚从预教队下生产中队的人,一般前一个星期乃至半个月都摸不着床位。

那里做工到天亮叫‘东方红’;做工到凌晨三点叫‘金利来’。

没有时间限制。《劳动法》没用,维护不了劳教犯人的权利。劳改是敌我矛盾,一天工作八小时,很少加班延时。可人民内部矛盾每天工作却超负荷。

很多劳改过的人都认为劳改轻松多了。并且,劳改减期快又多。这里由于劳教所生产量与利润追求,减教期也少。

不同的劳教单位,具体措施不同。原则上是一致的,但下面管具体事的干部变通了。

由于一味节省成本工作环境简劣,不少劳教人员在热天会突然晕倒;在冬天,手脚指被活活冻伤乃至冻掉。

大家普遍睡眠不足。开餐时,学员们休息不够,边眯睡边列队。每个人都有生产任务,完不成就挨罚。

他们害怕上级劳教局或外边的干部来检查,因为国家的政策都是挺好的,比如狱政公开,劳教人员每月有多少工资,生活补贴,汇总也有近120来元,还有节日奖品,规定劳教人员应该半天工作半天学习等,可下边有些干部目无党纪国法,往往变样了。

里面做的书,好多是盗版书。

你说,工商版权职能部门又能在司法系统的劳教单位去抓去查吗?

有一次有人举报,上面各职能部门来了个联合行动,旨在规范市场秩序,可他们早就知道消息,将该藏的东西全藏了,而劳教人员又不敢作证,就不了了之。”

成哲见他说话有点乱,叫他不要急,慢慢说。

“也就是说,劳教本应该是半天学习,半天劳动,而现在整天都是劳动,并且超负荷劳动,是吗?”

“是的。”

“来,多吃点东西,里面生活一定很苦哇!”

“夏秋吃水煮冬瓜,冬天吃水煮包菜,春夏吃水煮粉丝,基本上就是这样。

只是,星期一、三、五中午,菜里有几片肉。星期六中餐有水煮豆腐。偶尔节假日改善生活。

吃的米是按国家政策只能当饲料的梗稻米,有很多小石子,一不小心就蹦牙,由于米饭粗糙过硬,没有人不得胃病的。

这种伙食,有人统计过数据,给每一个劳教人员每月生活支出不足三十元,每餐不足三分钱的菜金。

另外,里面的加菜,是指额外花钱炒菜吃,味道一般,量也少,他们的利润在300%以上。

比如20元加份蒸肉,有半斤肉就不错了。有时上面仅有几块肥肉,下面就是含沙子的盐菜。

一个十来斤的猪头,腌制后要卖出仟把块,食堂干部曾骄傲地这样说,这些不一而论。”

“现代劳教应该是文明管理才对!”

“文件上是这么说的,电视里中央还提出政治文明的要求呢,可是各种非法的惩罚屡见不鲜。

比如将违纪人员双手上铐子挂在铁门上,你脚根只能踮着站一天。还有‘划地为牢’、“立军姿”‘愚公移山’、‘禁闭’等,哪一项都够你受。”

“什么叫划地为牢呢?”

“就是在一块特制的水泥礅子上,大小刚够一个人盘腿坐下,高约尺许,除你吃饭之外都坐在上面,不管是太阳毒辣,还是严寒酷冷,你不准随便乱动,更不准不经允许离开礅上。否则,冬天就从头上浇一盆冷水,把你淋湿;夏天就罚你蹲铁笼子。这个铁笼子不大不小,脚既不能伸直,腰也不能坐直,只能蜷曲在由母指粗的铁条特制的笼子里,放在烈日下曝晒。”

谢志有点萎缩的神情,那枯蒿无神的双眼内隐隐看见忽闪忽现的火焰,酒精使他有点激动。

成哲有点难以置信地听着。地方怎么能够无视党中央拯病救人改造犯人的缔造文明监所的基本要求呢?

“那么什么叫愚公移山呢?”

“那就是罚你一个人在机器面前不停地反复将成品书从机器上取下来,搬到指定地方码好。从早到晚都这样。三餐开饭时间必须与方便时间一起解决,每次不超过半小时,额外不允许方便。”

成哲惊奇地睁大眼睛,有点匪夷所思。

“禁闭又是指什么呢?”

“禁闭,就是让你脱光衣服,给你一床破旧棉絮,把你关在一间约四平米的水泥房内。没有灯,每天直射进去的太阳光只有蚕豆那么大,不足十分钟就不见了,只有屋角一个月形的小洞里透出一丝光晕,让你知道天是否黑了。

吃喝拉撒全在里面,没有筷子、卫生纸、牙刷、毛坑。里面只有一水笼头,一个菜碟一样大小设在笼头下的水池,一个吃饭用的旧洋铁皮盆。

也就是,你只能左手水洗擦屁股,右手抓饭吃。

禁闭室旁边就是养猪场,轰鸣的嘈杂声会时刻刺激你的神经,直到你适应了、麻木了,人也就差不多了。

特别是夏天,又臭又热,蚊子满屋,在黑暗中随手一把就能抓死十几只。

禁闭时间短的也有五天,长点的按规定不能超半个月,可我看见关禁二十来天的。

人一出来时,全身长满了红色的皮疹,密密麻麻,像一件国画作品,那是蚊子咬的杰作。

冬天,则是另一番滋味。

一床没有被套的旧棉被,贴在阴冷潮湿的水泥床上,也不知上面有多脏,老鼠屎尿、霉尘、蜘蛛网,前两天尚能支撑。

慢慢的棉絮压成了薄纸板状,更要命的是,棉絮破了,一不小心就撕裂。你睡之前,得将棉花左遮右盖,最后什么也盖不成,只能蜷缩着抱在一起,捡起掉在床上的棉花团往破洞上粘合,哎!——一言难尽。”

“你们生产那么辛苦,处罚那么重?难道就没人往上反映情况?”

“嘿!什么叫一级瞒一级,欺骗党中央。人民内部矛盾的劳教搞得比敌我矛盾的劳改要苦得多是由于现行《劳教法》是试行的,法规弹性空间大。

听说今年已正式公布了《劳教法》,如果认真贯彻好的话,情况无疑会大为改观,但你知道,在中国敢去违法,有恃无恐的往往是那些执法者而非小民。

禁闭那么苦,可大家宁愿被关禁闭,也不愿搞生产,只为了睡一伙。

旧开铺有很多名言,其中有一句——眯一分钟60秒。眯,就是打下盹睡一伙的意思,所以,好多人宁愿犯罪判刑,也不愿行政处罚”。

“是吗?你不说,还真让人难以置信。”

“还有一些名言,管教训话时说:我说鸡蛋是树上结的,你就不能说是捡的;我说西瓜是树上结的,你就不能说是地里长的;你们这些德国佬。”

“德国佬是什么意思?”

“德国造的机器经久耐用呗。”

“哦!——我总算明白些事来了,我敬你一杯。”

“我们的教期,在旧开铺是被任意顺延的。别的劳教所情况大致差不多,按照劳教制度一般教期过半就可放人,可不知何时开始,这些都很难办到,不仅是旧开铺如此。主要原因是生产任务采取承包,管教就将劳教人员当做发财机器过度使用,任何一个干警都可以找任何理由给劳教人员顺延、加教。

有个矮个子干警看见一个比他高出两头的劳教人员,就给他两记耳光说:你妈妈的,个子那么高?顺延两天!这也不算什么稀奇,有人面像长得丑,也得挨揍挨顺延处分……”

成哲以为了解了中国底层民众的生活,以为去了好多农村,接触了好多农民与娼妓,接触了下岗失业工人与城市盲流就完整了。

没想到,这里还有一个弱势群体,一个更需要关注的人群。成哲内心又被搅动,双亲故去的小我之痛未去,大我之悲又来临。

“党啊!亲爱的妈妈!这些你可知道?”

从饭店与谢志话别返回住室,成哲一直是饱含失望的心。什么叫透心凉?究竟是什么导致地方执行与中央政策阳奉阴违的状况呢?

为何这个国家一夜之间全面陷入了疯狂的逐私行恶浪潮中,胜者通吃的野兽规则横行;为何人们眼中只剩下了物质的利益而无视了党国固有的道德情操与基本党性、人性良知要求了呢?

成哲将情况如实告诉李达与王静,两人半响都只有一种表情——惊愕。

成哲辞别了李达与王静,乘飞机返回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