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天午后他觉得精神非常爽快,所以上课的时候竟多讲了十分钟,他看看学生的面色,也都好像是很满足的样子。正要下课堂的时候,他忽听见前面寄宿舍和事务室的中间的通路上,有一阵摇铃的声音和学生喧闹的声音传了过来。他下了课堂,拿了书本跑过去一看,只见一群学生围着了一个青脸的学生在那里吵闹。那青脸的学生,面上带着一味杀气,他的颊下的一条刀伤痕更形容得他的狞恶。一群围住他的学生都摩拳擦掌的要打他。质夫看了一会,不晓得是怎么一回事,正在疑惑的时候,看见他的同乡教体操的王先生,从包围在那里的学生丛中,辟开了一条路,挤到那被包围的青脸学生面前,不问皂白,把那学生一把拖了到教员的议事厅上去。一边质夫又看见他的同事的监学唐伯名温温和和的对一群激愤的学生说:“你们不必动气,好好儿的回到自修室去吧,对于江杰的捣乱,我们自有办法在这里。”
一半学生回自修室去了,一半学生跟在那青脸的学生后面叫着说:
“打!打!”
“打!打死他。不要脸的,受了李麦的金钱,你难道想卖同学么?”
质夫跟了这一群学生,跑到议事厅上,见他的同事都立在那里。同事中的最年长者,带着一副墨眼镜、头上有一块秃的许明先,见了那青脸的学生,就对他说:“你是一个好好的人,家里又还可以,何苦要干这些事呢?开除你的是学校的规则,并不是校长。钱是用得完的,你们年轻的人还是名誉要紧,李麦能利用你来捣乱学校,也定能利用别人来杀你的,你何苦去干这些事呢?”
许明先还没有说完,门外站着的学生都叫着说:“打!”
“李麦的走狗!”
“不要脸的,摇一摇铃三十块钱,你这买卖真好啊。”
“打打!”
许明先听了门外学生的叫唤,便出来对学生说:“你们看我面上,不要打他,只要他能悔过就对了。”
许明先一边说一边就招那青脸的学生——名叫江杰——出来,对众谢罪。谢罪之后,许明先就护送他出门外,命令他以后不准再来,江杰就垂头丧气的走了。
江杰走后,质夫从学生和同事的口头听来,才知道这江杰本来也是校内的学生,因为闹事的缘故,在去年开除的。现在他得了李麦的钱,以要求复校为名,想来捣乱,与校内八九个得钱的学生约好,用摇铃作记号,预备一齐闹起来的。质夫听了心里反觉得好笑,以为像这样的闹事,便闹死也没有什么。
过了三四天,也是一天晴朗的早晨十点钟的时候,质夫正在预备上课,忽然听见几个学生大声哄号起来。质夫出来一看,见议事厅上有八九个长大的学生,吃得酒醉醺醺,头向了天,带着了笑答,在那里哄号。不过一二分钟,教职员全体和许多学生都跑向议事厅来。那八九个学生中间的一个最长的人便高声的对众人说:“我们几个人是来搬校长的行李的。他是一个过激党,我们不愿意受过激党的教育。”
八九个中的一个矮小的人也对众人说:“我们既然做了这事,就是不怕死的。若有人来拦阻我们,那要对他不起。”
说到这里,他在马褂袖里,拿了一把八寸长的刀出来。质夫看着门外站在那里的学生,起初同蜂巢里的雄蜂一样,还有些喃喃呐呐的声音,后来看了那矮小的人的小刀,就大家静了下去。质夫心里有点不平,想出来讲几句话,但是被他的同乡教体操的王先生拖住了。王先生对他说:“事情到了这样,我与你立出去也压不下来了。我们都是外省人,何苦去与他们为难呢?他们本省的学生,尚且在那里旁观。”
那八九个学生一霎时就打到议事厅间壁的校长房里去,恰好这时候校长还不在家,他们就把校长的铺盖捆好了。因为那一个拿刀的人在门口守看,所以另外的人一个人也不敢进到校长房里去拦阻他们。那八九个学生同做新戏似的笑了一声,最后跟着了那个拿刀的矮子,抬了校长的被褥,就慢慢的走出门去了。等他们走了之后,倪教务长和几个教员都指挥其余的学生,不要紊乱秩序,依旧去上课去。上了两个钟头课,吃午膳的时候,教职员全体主张停课一二天以观大势。午后质夫得了这闲空时间,倒落得自在,便跑上西门外的大观亭去玩去了。
大观亭的前面是汪洋的江水。江中靠右的地方,有几个沙渚浮在那里。阳光射在江水的微波上,映出了几条反射的光线来。洲渚上的苇草,也有头白了的,也有作青黄色的,远远望去,同一片平沙一样。后面有一方湖水,映着了青天,静静的躺在太阳的光里。沿着湖水有几处小山,有几处黄墙的寺院。看了这后面的风景,质夫忽然想起在洋画上看见过的瑞士四林湖的山水来了。一个人逛到傍晚的时候,看了西天日落的景色,他就回到学校里来。一进校门,遇着了几个从里面出来的学生,质夫觉得那几个学生的微笑的目光,都好像在那里哀怜他的样子。他胸里感着一种不快的情怀,觉得是回到了不该回的地方来了。
吃过了晚饭,他的同事都锁着了眉头,议论起那八九个学生搬校长铺盖时候的情形和解决的方法来。质夫脱离了这议论的团体,私下约了他的同乡教体操的王亦安,到菱湖公园去散步去。太阳刚才下山,西天还有半天金赤的余霞留在那里。天盖的四周,也染了这余霞的返照,映出一种紫红的颜色来。天心里有大半规月亮白洋洋地挂着,还没有放光。田塍路的角里和枯荷枝的脚上,都有些薄暮的影子看得出来了。质夫和亦安一边走一边谈,亦安把这次风潮的原因细细的讲给了质夫听:
“这一次风潮的历史,说起来也长得很。但是它的原因,却伏在今年六月里,当李星狼、麦连邑杀学生蒋可奇的时候。那时候陆校长讲的几句话是的确厉害的。因为议员和军阀杀了蒋可奇,所以学生联合会有澄清选举反对非法议员的举动。因为有了这举动,所以不得不驱逐李麦的走狗想来召集议员的省长韩士成。因这几次政治运动的结果,军阀和议员的怨恨,都结在陆校长一人的身上。这一次议员和军阀想趁新省长来的时候,再开始活动,所以首先不得不去他们的劲敌陆校长。我听见说这几个学生从议员处得了二百元钱一个人。其余守中立的学生,也有得着十元十五元的。他们军阀和议员,连警察厅都买通了的,我听见说,今天北门站岗的巡警一个人还得着二元贿赂呢。此外还有想夺这校长做的一派人,和同陆校长倪教务长有反感的一派人也加在内,你说这风潮的原因复杂不复杂?”
穿过了公园西北面的空亭,走上园中大路的时候,质夫邀亦安上东面水田里的纯阳阁里去。
夜阴一刻一刻的深了起来,月亮也渐渐的放起光来了。天空里从银红到紫蓝,从紫蓝到淡青的变了好几次颜色。他们进纯阳阁的时候,屋内已经漆黑了。从黑暗中摸上了楼。他们看见有一盏菜油灯点在上首的桌上。从这一粒微光中照出来的红漆的佛座,和桌上的供物,及两壁的幡对之类,都带着些神秘的形容。亦安向四周看了一看,对质夫说:“纯阳祖师的签是非常灵的,我们各人求一张吧。”
质夫同意了,得了一张三十八签中吉。
他们下楼走到公园中间那条大路的时候,星月的光辉,已经把道旁的杨柳影子印在地上了。
闹事之后,学校里停了两天课。到了礼拜六的下午,教职员又开了一次大会,决定下礼拜一暂且开始上课一礼拜,若说官厅没有适当的处置,再行停课。正是这一天的晚上八点钟的时候,质夫刚在房里看他的从外国寄来的报,忽听见议事厅前后,又有哄号的声音传了过来。他跑出去一看,只见有五六个穿农夫衣服,相貌狞恶的人,跟了前次的八九个学生,在那里乱跳乱叫。当质夫跑近他们身边的时候,八九个人中最长的那学生就对质夫拱拱手说:“对不起,对不起,请老师不要惊慌,我们此次来,不过是为搬教务长和监学的行李来的。”
质夫也着了急,问他们说:“你们何必这样呢?”
“实在是对老师不起!”
那一个最长的学生还没有说完,质夫看见有一个农夫似的人跑到那学生身边说:“先生,两个行李已经搬出去了,另外还有没有?”
那学生却回答说:“没有了,你们去吧。”
这样的下了一个命令,他又回转来对质夫拱了一拱手说:“我们实在也是出于不得已,只有请老师原谅原谅。”
又拱了拱手,他就走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