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乎有个古老的传说,如果有个鬼魂围着活人转三圈,那么,活人的魂就被它吸跑了,就会变成一个空心人,乖乖地跟在那个鬼魂后面,听它的任何指使。
天上是一弯猩红的月亮,它不动声色地把大地罩得一片血红,开阔的荒地上,有个灵魂在执著地寻找东方墨。那个迷失的灵魂正是东方墨自己,或者说,东方墨找不到自己的肉身了!
天上地下,这世界一片残红。
那个灵魂孤独、恐惧,又十分绝望。抬起头,目光定定地射向夜空,却是满眼的血色。那遗失的魂灵漫无目的地走着,四周一点点显现出了楼房、街道,还有穿梭的车辆,熙熙攘攘的人流,如海市蜃楼般,一切都是那么模糊难辨。
到处都是异常的幽暗,那楼房,那街道,那车辆,那人流……影影绰绰,若隐若现,不知道属于什么年代。四面八方涌来了嗡嗡声,铺天盖地,好像有一千万只苍蝇在拍打翅膀、在嬉戏……渐渐地,天上果然出现了无数的黑点,密密麻麻,它们挤成一团,在血红的天空中形成了一大团密匝匝的黑云。
东方墨遗失的那个灵魂被这巨大而压抑的画面吓呆了,他没有安全感,无处藏身,他拼命地跑,或者说是飘,他需要找到一个归宿,一个身体,用来寄居这个灵魂。
难道,这就是地狱吗?
天上下起了血雨,每一滴落在肉体上都像一把利剑。东方墨逐渐恢复了一些知觉,他觉得全身一阵阵疼痛,就像被人用沾了盐水的鞭子在抽打。然后,他好像有了呼吸,呼出的气居然是冰冰凉凉的。他的一根手指动了动,一根脚趾也动了动,那绝非一般程度的酸麻。
身体上所有的皮,所有的肉,所有的骨骼、五脏六腑都被挤进了一个大铁盒子里,他感到此刻自己的身体就像一个大肉罐头。
仿佛来自天际,响起了一个声音,声音重复了很多次,但东方墨就是难以分辨那句话的含意。接着,他感到有一双手把他的腿拉直了,把双臂舒展开,很快,他的头也被抬起来,他这才轻松地吸进了一口氧气。
东方墨伸出去一只手,突然,他仿佛摸到了什么,他被吓得一哆嗦--那是一张脸,或者说,更像一个骷髅头,这是因为那张脸上裹着的皮肉太单薄,单薄得就像一具木乃伊。
心虽说恢复了跳动,但他还没有勇气睁开眼睛,因为他完全能预感到,睁开眼睛的那一刻,必定会看见多么可怕的怪物!
之前的声音又响起来,干涩而嘶哑,东方墨转动一下头,一滴水落在了嘴唇上,他竭力地张合嘴巴,以便让那一滴冷水流进自己的口腔。
就在这时,他感到有个坚硬阴冷的东西按在了自己的人中穴上,然后就是一阵剧痛,身体里一股暖流瞬间涌上头顶,东方墨就此睁开了眼睛。
天空阴沉得宛如一个巨大锅底,正在下着滴滴答答的小雨,东方墨不知道这里还属不属于人间,他再次闭上眼睛,眼皮上雨点的敲打给他的感觉越来越强烈,他越发感到事情的不一般。他又睁开眼,这一次维持的时间较长,脖子也可以轻微地转动了。
头慢慢地转向两边,他看见一棵树,歪歪扭扭的树干没有一片叶子,树下长满荒草,只有少部分略带绿色,被雨水浇得湿淋淋的。他又把头转向另一边,再一次受到惊吓,因为这一次,他实实在在看见了一只鬼,绝对是标准的鬼的形象,和所有人脑中的鬼的形象如出一辙。
那是一只老鬼,干枯的皮肉贴在坑坑洼洼的骨头上,皮肤是腊肉一样的颜色,灰中透着青紫色。他头上还戴着一顶尖尖的帽子,帽子是黑色的,把一对鬼眼隐藏在了帽檐下的阴影里。黑色衣服,没有扣扣子,露出里面鲜艳的棉衣,棉衣上面,还有金丝银线绣着的寿字图案。那个老鬼,就蹲在东方墨的旁边,很近,看样子正在注视着他的一举一动。
东方墨的心脏险些停止跳动,全身不仅仅是抽搐了。他看见雨水顺着黑色的帽檐流下来,那黑色的衣服亮晶晶的,更像是一件雨衣。
“你……你要干什么?!”东方墨发出的声音不像在说话,而像在嘶叫。
“你为什么会躺在这里?”当老鬼发出干涩声音的同时,东方墨似乎感到了远在天外的熟悉。
老鬼依旧盯着东方墨的脸,没有半点表情,停了停,又问:“你得罪仇人了,不然怎么被人丢到了这片荒地里?如果早上我没有听到野狗的叫唤声,或者晚来了一步,你小子的心肝很可能就被野狗掏了去!你,你还能听得见我说话吗?”
雨点不停地打在东方墨身上,他感觉不到凉,但能感到雨滴撞击身体皮肤的感觉,他好像把全部的身体都暴露在寒湿的空气里,这种感觉前所未有。
东方墨动了动,身体如同木头,但他的眼睛还是扫过了自己身体的某个部位,这才发现,自己居然赤身裸体地仰躺在一个大皮箱里!当然,此时他的四肢已经被面前的老鬼舒展开来,赤裸四肢加上背上的箱子,俯瞰下去,活像一只变异海龟。
“你说话啊!”老鬼把脸俯下来对着东方墨,一股腐臭混合着酒气扑向东方墨的口鼻,那种奇怪的味道具有刺激感官的作用,使他一下子清醒了一些。
东方墨仿佛认出了那老鬼不是鬼,而更像一个人,那个人的形象潜藏在印象里,他拼命地想,终于还是想到了,这老鬼分明就是火葬场的守夜人。
“你是……姥爷?”东方墨颤声问道。
还好老鬼真的点点头,从雨衣里伸出一条胳膊,一把将东方墨拉了起来。
后背的骨骼嘎吱嘎吱地响,东方墨坐起来第一个动作就是转动自己的脖子,这才发现,自己居然身处在一片荒郊野外之中!
这是哪儿啊?不过很快,他就认出这个地方,因为他看见了那只巨大的黑色烟囱。
“我怎么会在这里?”东方墨问。
姥爷嘿嘿地干笑着,“我怎么会知道?天刚亮,五点来钟的时候,我就听见荒地里一阵狗吠,我担心野狗进来偷食死人,于是就出来一看,发现远处荒草晃动,跑过去一瞧,就发现了一个大皮箱,当时箱子是盖着的并且拉着拉锁,所以野狗们没能立刻撕开箱子……”
东方墨听着姥爷的话,后怕不已。
“还好箱子够结实,不过一角已经快被撕破了,嘿嘿,还是你我有缘,该着我救你一命……”
“我还没有死?”东方墨自言自语。
“人哪有这么容易死?!”姥爷咧咧嘴,露出一嘴的黄牙,“我说小子,你是不是得罪了什么人,怎么被人脱光了装在箱子里丢到火葬场门口来?啊,你回答我啊!”
“我……我,我很冷……”
东方墨光着脚踩着枯枝败叶跟随着姥爷再一次进入了废弃火葬场的那个破败院子,他没敢看向对面那排停尸房,只是低着头跟着姥爷走进那间有火炉的房间。
姥爷脱去了雨衣,露出身上穿着的那一身棉袄--红棉袄、绿棉裤,上面绣着一团一团的寿字。东方墨瞪着眼睛警惕地看着那身古怪的穿着,没等发问,姥爷就自己解释道:“这些天天气凉,我就托人从前院的火葬场里顺出几件棉衣,嘿嘿,反正也得烧了,穿着衣服和没穿衣服的死人没有分别。只不过这衣服颜色鲜艳了些……”
一边说着,姥爷又从柜子里拿出几件衣服,依旧鲜艳夺目,看来也是从死尸身上扒下来的寿衣,他拿起一件抖了抖,说:“穿这件吧,这件宽松一点儿……”随着他抖动衣服,东方墨闻到了一股死尸所具备的古怪气味。
“不不不!”东方墨连连后退,脑袋摇得像个拨浪鼓,“我不穿那种衣服,死也不穿,绝不!”姥爷又是嘿嘿地干笑两声,上下打量东方墨光溜溜的身子,说:“你不穿衣服,就光着腚出去吗?”姥爷叹口气,从脸盆架上抽下一条手巾,递给东方墨,“你先把身上的水擦干净吧!”
东方墨擦干了身体,坐在床上,身上围着一床棉被,目光发直。虽然棉被又脏又臭,但最起码是姥爷盖过的,姥爷目前还是活人。
姥爷点燃一根烟,并递给东方墨一根,可东方墨的嘴唇颤抖得叼不住烟卷,他用一只手握住另一只手,这才勉强可以吸烟。
麻木地吸了一根烟,东方墨的魂魄才慢慢地回归到了身体的各个部位。姥爷又递给了他一根。沉默良久,他的神经这才逐渐放松下来。
“说说呗!”姥爷吐出一个椭圆形的烟圈。
“啊?”东方墨没明白姥爷的意思,只是睁着惊恐的眼睛望着他。
“我是想问,你到底得罪了什么人,是什么缘由被人暗算了。”一边说,他还一边捋着下巴上那几根鼠须,他的眼神和他的动作,真的很像一只成精了的大老鼠。
“我……我没有……得罪过人!”东方墨断断续续地回答。
“都被人脱光丢火葬场了,还嘴硬!唉,我真懒得答理你们这样的知识分子。”姥爷坏坏地笑了笑,又问,“你是不是勾搭上人家的小媳妇,被人家老公发现,所以才……”
“不不不,我没有,真的,我……”东方墨不是不想说,而是不知道从何说起,其实此刻,他脑袋里也是一团糨糊。
“怎么,还不放心姥爷我,还隐瞒什么?算了,我不问就是了!”姥爷背过脸去,后脑勺更像一只老鼠。
“不是,不是我不想说,而是……而是我……唉,不瞒姥爷,我没有得罪过人,而是得罪了鬼!”在这种恐怖的地方说这种话,东方墨全身又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哦?”姥爷的鼠眼放出亮光,显然对这种事格外感兴趣,“难道还是那个女人,她还是不肯放过你,你到底做错了什么?”
“我……是我杀了她!”东方墨低下头。
“这我知道,不是误杀吗?况且你也喝了血水,应该可以避一避祸,等那女人投胎了也就没事了……”
“不!”东方墨依旧低着头,“不是误杀!”
“什么?你对我撒谎了?”
“没有,当时我不知道,真的。”东方墨抬头看了看姥爷那张老鼠脸,“她在浴室里滑倒磕破了头,我以为她死了,就把她装进皮箱丢进河水里……其实,其实她当时没有死,只是晕死过去,她真正的死因,是被脏水淹死的!”
“是很惨,这些你是怎么知道的?”姥爷皱着眉毛问,似乎很关心。
“是……是她,都是她告诉我的!”
“什么?!”姥爷也沉稳不住了,声音变了调,“难道那女鬼显形了?不可能,不可能,你喝了血水,不可能不起一点效果……”
“可是我没喝……”东方墨一脸愁容。
“我看你喝了啊!”姥爷问。
“是,当时是灌进去了,可一开车子,我一反胃,全都吐了出来!”
“哦,原来如此。”姥爷的语气倒是平稳了下来,“如果是那样的话,那么,你这种做法确实会激怒她,事情就有点儿难办了。”
“还不止这些。”东方墨打开了话匣子,他确实希望把淤积在心里的愁苦倒出来,“我……我害死的还……还不止她一条性命!”
“你是说她肚子里还有孩子?”
“不不不,不是那个意思。”东方墨摇着脑袋,“是她父亲,不,应该是养父,她养父瘫痪在床,她死了,养父也被饿死了,所以,我觉得昨天夜里,在我身边的不止有一个……”
姥爷不说话了,闭着眼睛捋着鼠须,沉默好半天。东方墨终于受不了了,就问:“您这方面有经验,有没有办法救救我,克制一下他们?我……我不怕死,也不怕进监狱,我最怕的是,是……”
“你最怕什么?”姥爷睁开眼睛问。
“我最怕下地狱!”东方墨压低了声音说。
“下地狱?”姥爷不太理解,又问,“下什么地狱?”
东方墨下意识看了看左右,好像身前身后就有两个看不见的人在偷听,于是他压低声音,说:“是她说的,她说等我死后,会在地狱里报复我。姥爷,我没去过那里,我好怕啊!我该怎么办?”
“其实我也没去过,我也不知道怎么办。”姥爷把烟屁股丢在地上抬脚碾了碾,“你为什么去招惹这样的女人?唉,她真要一心拉你下地狱,我想,没有活人能救得了你,不过……”
“不过什么?”东方墨的心中燃起一线生机。
“呃……怎么说呢?”姥爷叼着烟卷从床上跳下来,背着手绕着炉子转了几圈。东方墨焦急的目光一眼不眨地跟随着姥爷,搞得头都眩晕了。终于,姥爷眼前一亮,停住了脚步,他走到床沿前,蹿上去,不急不缓地说:“一般来说,人死之后,魂魄不离身最常见的有两种情况……”
“哪两种情况?您快说!”东方墨急不可待地问。
“第一种是怨气太重,第二种则是有未了之心愿。那女人的尸身早就烧了,骨灰也埋在了土里,按说她也应该消停了,可是,她还有那么大的力量幻化出来干扰活人,那么她一方面是怨气重,未能化解,另一方面就是有很大的未完成心愿。”
“她被活活淹死,当然怨气重了。”东方墨说。
“不!”姥爷摆摆手,“你没能明白我的意思,我是说,可以用她的心愿化解她的怨气……”
“您的意思是……”东方墨闭上眼睛思索着,“帮她完成她未了的心愿,就可以化解她的怨气?”
“没错!”姥爷点点头,“我就是这个意思。”
“可是,我又怎么知道她有什么心愿未了呢?”东方墨苦着一张脸,求助般地看向姥爷。
“那我就不知道了,我只能给你出主意,我可没能力把女鬼招上来问个透彻……不过,你不是说昨天夜里女鬼找过你吗?你可以说说经过,我听一听。”
接下来,东方墨就把昨晚去肠道酒吧的经过说了一遍,姥爷一边听一边点着头,不时插上一句话,问明细节。当东方墨说朵朵花的鬼魂曾经提到过钱时,姥爷便打断他,问:“钱,她在那边缺钱,还是在这边缺钱?”
“什么?!”东方墨显然没能明白姥爷的话。
“我是说,那女人是在阴间缺少买路钱,还是在阳世之时,那未了的心愿就跟钱有关?”东方墨还是没明白,姥爷皱着眉继续解释,“如果是缺少买路钱就好办了,给她多烧些纸钱也就是了,但我觉得没这么简单。我想,她一定是有什么亲人仍旧留在人间,她走了,放心不下自己的亲人,想找你索要一点钱,让自己安心上路。”
“真的?”东方墨提起了精神,“我有钱啊!这些日子卖画倒是有不少积蓄,我给她,全部给她都可以,她能够放过我吗?”
姥爷的灰色眼珠儿转了转,“不知道,这只是我自己的猜测,如果你可以满足她的心愿,或许她就不会再缠着你了,其实,鬼比人守信用得多。那后来呢,你怎么会在箱子里,并且出现在这个鬼地方?”
“我……我……”东方墨用手捶着头,“我也记不起来了,就觉得当时一阵阴风袭来,然后就昏死过去,什么也不知道了。不过,还得感谢您,要不是您把我从箱子里拉出来,我很可能就憋死在里面,或者被野狗吃了。我……我要是能活着,以后一定报答您!”说着,东方墨感激得落下泪来。
“唉!”姥爷语重心长地叹了口气,“能活不能活得看你自己的造化,你我相见两次也是有缘,我想帮你,可是也不知道如何去帮。对了!”姥爷似乎想到了什么,从口袋里掏出一个手机,递给东方墨,“这个电话在皮箱里,就压在你身下,我怕淋湿了就装在口袋里了。”
东方墨接过手机和电池,屏幕摔裂了,电池后盖也没了,不知还能不能用,他没心情管这个,还是一个劲儿追问道:“昨夜的经历我真的记不清了,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被丢到这里来。您经得多见得广,您说说,我该怎么办?”
“这个……”姥爷垂下头,皱着眉迟疑半天,才说,“我要是说了你可别害怕……”他翻着眼珠儿看向东方墨。东方墨一听他那样说,心里又一颤。此刻的东方墨再也经不起哪怕一点点微弱的刺激,可他没有妥协的资本,他只能咬紧牙硬挺。
“箱子被抛下的那个地方,你知道是什么地方吗?”姥爷脸上也是颇为担心的表情。
“什么地方?”东方墨挤出几个字来,“不就是荒地?”
姥爷的脸立刻拉下来,转动着眼珠儿凑到东方墨耳边低声说:“那块荒地,就是我埋骨灰的地方……”东方墨不太理解,姥爷咳嗽了一声,似乎是用来驱赶什么,“公安局送来的那具无主的女尸,我烧了,就把骨灰埋在了那个地方。我还清楚地记得,离那不远处,就有一棵歪脖子老树,我想,你也看见那棵枯树了。”
东方墨的头一晕,险些从床上栽下去,姥爷慌忙跳下来扶住他,说:“别害怕,别害怕,这未必不是一个好办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