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霉素的声音犹如从身后的烟囱里传过来,显得恍惚,忽远忽近,东方墨眨眨眼睛,回想起刚才的经过:白布下面遮盖的那具尸体,甚至连男女都分辨不出来,没人有勇气去形容那具尸体,只能略过不提,总之,东方墨看见之后的下一秒,两眼一翻,咣当一声就摔倒在了水泥地上。最后残存的一点意识,他似乎还听到了一连串的金属的撞击声,那是倒下的身体,撞歪了停尸床造成的。
东方墨的一双眼珠子失去了光泽,张大嘴短促地喘着气。红霉素把他强行拉起来,低声对他说:“事情办妥了吗?”东方墨好半天才缓过神来,摇摇头,“没有!我……”
“那怎么办?你不能半途而废啊,姐夫!”
“我……”
“唉!”姥爷语重心长地叹口气,“你们不要再演戏了,那具女尸根本就不是你们的亲属,即便是,她也是被你们害死的!”
“啊?!”红霉素与东方墨面面相觑。红霉素惊呼一声:“我说姥爷,这话可不能乱讲啊!”
“千万别招惹女人,这世界上有些女人柔弱可欺,可在那一边,是完全想象不到的可怕和强大,尤其是冤死的女人,那就……唉,都是一个‘色’字惹的麻烦。你们要是真想彻底地摆脱她,就跟我说实话,没准我还能帮到你们……”
“我……”东方墨的心理防线差不多完全摧毁,如果有人愿意去倾听,他把隐藏在内心的恐怖秘密说出来,也是一种解脱。
“姐夫,你少安毋躁。”红霉素倒是颇为警惕,本意想试探着问上一句,却适得其反越描越黑,“姥爷,我不太懂您什么意思,可您又是怎么看出来的?”
姥爷背着手仰天一笑,说:“刚才你们进门的时候,还记得我的那句问话吗?”
“什么问话?”红霉素看向东方墨,显然记不得了。
“哼!”姥爷又是冷哼一声,“敢做敢当才是男子汉,说实话,你们两个进来时,我根本没听见……”
“那……您是跟谁……跟谁说话?”东方墨断断续续地问。
东方墨记起来了,刚进门时,姥爷问的话是“你找谁?”而非“你们找谁?”,还有姥爷之后的眼神,分明就是看向自己的身后。
“看你们也不像歹人,好了,你们先跟我进屋吧。”姥爷佝偻着腰朝前走,东方墨可没胆量再进停尸房,戳在原地一动不动。姥爷转过身,皱皱眉,又说:“不是去停尸房,是去我住的房间,来啊,赶紧的!”
姥爷的房间很窄小,里面点着煤球炉子,上面温着一壶开水,蒸汽从壶嘴里冒出来,使得整间屋子湿润而温暖。屋里没有凳子和椅子,只有一张硬板床,或许姥爷家从未来过客人,所以也没预备多余的家具。
三个人一排坐在床上,红霉素又给姥爷点上一根烟。东方墨只是低着头,把双手插进双腿间。屋里屋外都静得出奇,听不见一声鸟鸣。三人沉默很久,东方墨那原本冰冷的身体才逐渐缓过来,就像从阴间回到了阳世。
“姥爷,这老院子就您一个人住?”红霉素最先打破沉闷,“您一个人够孤单的,这里那么多尸体,您胆子也着实了得!”说着,竖起大拇指在胸前晃了晃。
“其实,没你们想象的那么可怕。”姥爷吐出一口烟,“死人也是人,起码不会在背地里算计你,死人比活人更可靠,虽然看起来难看一些、恶心一些。肉总会变质、腐烂,路边的死鱼、死鸡也都会分解、生蛆,为什么见了它们不害怕,而害怕人的尸体?”
“呵呵。”红霉素干笑两声,“姥爷您真……真幽默,那怎么能一样呢?”
“好了,不废话了,如果你们还想后半生安生地活下去,”姥爷干瘪的脸孔板起来,“你们就告诉我,刚才跟在你们身后进来的那个人,到底是谁?”
东方墨听到这里,脑袋突然抬起,问:“您说什么?和我们一起进来的,还有……还有其他人?!”
“您看错了吧!”红霉素挠着脑袋,“没了,就我们俩啊!”
姥爷冷笑着,用手指拨弄烟头上的灰烬,“我说的那个人,你们看不见,可他确确实实一直跟在你们后面……”
“一直跟在我们后边?!”红霉素也打了一个哆嗦,他本能地朝身后看了看,除了床,就只有身后墙上的一面窗户,“难道……”
姥爷冷静地摆摆手,“放心,那些东西进不来我的屋子,它应该在那棵梧桐树上,树属阴,就容易让这种东西依附,就好比我们用的一次性木筷子,总喜欢相互敲一敲,摩擦一下,就是为了驱散这种晦气。”
话音未落,东方墨就霍地从床上站起身,他低着头嘴里嘀咕着绕着炉子转了好几圈,而后神经质地抬起头,匆匆跑出院子,对着院里的梧桐树,大声哭喊着:“朵朵花,你为什么要缠着我?这世界上有那么多的男人,你为什么偏偏要挑中我?”
他睁大眼睛,似乎真在干枯的树杈上看见了一身白衣的朵朵花,她的面孔煞白,五官模糊不清,但始终保持着凝立的姿势,不说话,一动不动地直挺挺站在树杈上。
红霉素和姥爷也冲出了屋子,东方墨已经跪在大树底下,剧烈地喘息,声音没了刚才的气势,更像是哭泣,“你到底想怎么样?是你说非要还我人情,我也没有杀你,也没理由杀你,你死了,为什么要缠上我,你到底想让我怎么办,难道我死了,你才高兴吗?!”
一股巨大的力量从心底激荡而出,东方墨趴在地上开始不停地呕吐,身体的力量也随之瞬间消散,于是,他又被红霉素和姥爷架回了屋中。
东方墨的身上沾满了土和细碎的落叶,他呆呆地站在炉子旁边,眼睛却直直望着窗户外面那一棵老树,仿佛幻觉已经实体化了,朵朵花的鬼魂,此刻正站在树杈上与他对视着。
接下来,东方墨向姥爷述说了实情,并把此行来到火葬场企图取得毛发的意图直言不讳地与姥爷说了个通透。姥爷一根一根地吸着烟,认真盘算着。说到最后,东方墨深深地给姥爷鞠了一躬,姥爷也没客气,依旧紧捏着手里的烟卷。
“姥爷,您也听见了,这事错不在我,我是无辜的受害者,我能怎么办?我只是个大学老师,手无缚鸡之力,胆量也不过关。我有劳您了,您可不可以帮我取出朵朵花的毛发,您放心,您开个价钱,多少钱我都给!求求您救救我吧!”东方墨又鞠了一躬。
红霉素也在一旁搭腔,说:“是啊,姥爷您菩萨心肠,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您就帮帮我姐夫吧,他是个好人,以前连鸡都没杀过,我发誓他说的都是真的!”
“你发誓管个屁用!”姥爷瞪了一眼红霉素,转头询问东方墨道,“你刚才说你们请了个高人,那人让你收集尸体身上的三种毛发,混合血液吞入腹中,是不是?”
东方墨用力地点点头,“他当时就是这么讲的。”
“那他有没有说时间,难道他就没有规定吞下血水的时间吗?”姥爷捻着烟的过滤嘴,思索着问,“不可能啊,你再想想。”
“呃,好像他说了。”红霉素补充道,“高人说必须得是夜里十二点到一点之间,对,好像就是这么说的。”当时东方墨紧张万分,被红霉素一提醒,就仿佛真有这么回事,他愣愣地问姥爷:“那又怎么样?”
“这就对了!”姥爷把烟蒂在鞋底上蹭了蹭,“这个避让之法我也听闻过,看来给你支招儿那主儿也有些手段。不过,既然是术数,就得有很多忌讳、很多规则、很多条条框框要去遵守,术数才能发挥其效果。其实,这是个老套的对付冤魂的术数,不是去制伏或驱散冤魂,而是避让,原理就是把你自己藏起来,让冤魂找不到你,那也就保证了你今后的平安。”
姥爷话锋一转,继续说道:“然而,欲施此术,时机非常重要,必须得在深夜子时,你明白吗?一天之中,只有那个时候,‘阴’由极盛慢慢被‘阳’所取代,此时吞下带有尸体毛发的血水才能与你身体血管之中的血液融为一体,从而发挥作用。可是,一旦错过了时间,即便喝得再多也不会起到丝毫作用,没准,还会激怒冤魂,使其意识到你在设法阻挠它,从而变本加厉去迫害你!”
“时间好说,关键是还请您把毛发帮我弄出来……”东方墨央求道。
“唉!”姥爷抚弄了一下所剩无几的头发,“事情不会如此简单,我想你是理解错了!”
“什么?”红霉素插话道,“还要怎么样?”
“嗯,”姥爷点点头,看东方墨的脸色跟自己的都有一拼了,才说道,“去尸身上拔毛并不难,但还是时间的问题,取得毛发之后,必须立刻将之点燃投进血碗里,吞进腹中,时间不得超过一分钟。你们明白我的意思吧?”
“那么您的意思是说,半夜里,必须得让我姐夫亲自去停尸房,在一分钟之内,从尸体上得到毛发混合着自己的血液吞进肚子。这,这未免也太不近情理了……”说着,红霉素偷瞄了一眼东方墨,见他身体摇摇晃晃,正抬起一只手希望找个支撑,可离手最近的只有炉子上的水壶,眼看那只手就要按在冒着热气的水壶上,红霉素手疾眼快,蹿过去拉住东方墨,并把他的身体按在了床上。
“这就是规则,只有这样,你才能把自己藏起来。”姥爷语气平平淡淡,完全不考虑东方墨的感受,“几十年前,曾经也有一个男人招惹过一个女人,女人被他逼得上了吊,男人就把外面的女人娶进门,可好日子没过多久,男人开始夜夜做噩梦。后来,这男人就找到家父,家父当年带着年幼的我就干替人收尸的行当,这工种干的人少,所以一般都世袭……”
“后来呢?”红霉素对讲了半截的故事非常感兴趣,“后来是怎么处理的?”
“要说那男人也是个不错的人,可有一点不好,就是好色。他老婆上吊死了之后,经常在梦里出现找他索命,他怕了,就来找家父想想办法,于是,家父就告诉了他‘夜半饮血’这一术数,可那个上吊的女人已经入土为安了,男人不敢夜半挖坟掘墓,也不忍心,于是三天之后,男人就死了。”
“死了?!”红霉素刨根问底,“怎么死的?”
“死得那叫一个惨!”姥爷的脸色一变,唉声叹气地说,“死在一棵大树上,就是那女人吊死的那棵树,荒郊野外的一棵孤树,男人脖子上没拴绳子,下巴卡在两根树杈之间,一根细细的树枝直接扎进了腮帮子,风一吹,尸体还会慢悠悠地晃荡,就像一个硕大的丝瓜。真不知道他是怎么挂上去的!”
没人注意东方墨何时站起来的,他没有惊叫,没有呼喊,也没有跌倒或者逃跑,他像被钉在屋子里一样,嘴唇抖动着,仅仅说了一句话,就走出了这间屋子:“一言为定,今天夜里我会按时来找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