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方墨感到自己处在沼泽之中,不动还罢,越动越往下陷。他呼吸不畅,推开窗,一丝风也没有,于是,他决定去街上走走。现在还不到晚上九点,外面一定还很热闹,他突然想到人群中去,他需要用人群的力量来支撑自己阴气沉沉的内心。
失魂落魄地徘徊在大街上,像个游魂似的走着。他穿着大衣,脚上却趿拉着拖鞋,身体僵硬,两眼呆滞,神经质地紧紧抱着双肘,低着头笔直但毫无目的地朝前走。
周围不时有人经过,一切都遵循着一种正常的秩序,一如既往地进行着。似乎唯有他是孤立而孤独的,没有人注意到他的存在,也没有人知道在他的身上正发生怎样异乎寻常的变化,然而这种变化已使他接近崩溃。
他害怕一个人独处,空荡荡的房间令他紧张,尤其是刚才在家中发生的一幕,回想起来更加令人毛骨悚然。那个三角眼男人述说了一个恐怖的破解之法后,站起来准备告辞。东方墨脑袋一片空白,但他还是本能地站起身,像送别普通客人一样走到门边。
东方墨僵硬地拉开门,高人似乎还和他说了一句什么,可他根本就没去注意,门被缓慢地拉开。高人突然看向黑暗里,从他的眼神中,东方墨确定他一定看见了什么,可当东方墨顺着那古怪目光看向楼道时,那里除了黑,什么也没有。
高人紧闭着嘴巴与黑暗对峙片刻,便颓然败下阵来,一条腿朝后退了一步,就仿佛开门时门口本就站着一个人,只有高人独具慧眼能看见,他退的那一步,正是给黑暗中看不见的人让开道路。他让了路,门外的人走进来,进入了东方墨的房间之中!
那么进来的人会是谁?除了朵朵花还会有谁!
高人走了,红霉素也走了,房门被关上,现在,房间里只剩下东方墨一个人,不,不仅仅是他一个,因为还有一个看不见的女人!
东方墨瞪着布满血丝的眼睛盯着空气,他既希望朵朵花出现,又希望她还是隐于无形之中,他内心很复杂,无论出现哪一种情况,他都无法也不想去接受。
第一次对自己的家感到如此恐惧,他受不了了,他必须得逃出去,因为,他的家已经被另一个人或另一种力量占据了!
就这样,东方墨赶紧穿上裤子,披上大衣,直到踩在楼下的土路上,他才意识到忘记了换鞋。他看了看三楼的窗口,那里还亮着灯,但他肯定那里正站着一个女人,一个披头散发、湿漉漉、带着水腥气味的朵朵花,她低着头同时在凝视着自己。
在这样一个寻常的夜,恐惧使得身心极其疲惫,东方墨甚至开始期盼死亡的到来。如果恐惧是无尽的折磨,那么死亡或许才是永恒的解脱,等待死亡远比死亡本身可怕得多。
毫无目的地走,绕过几个旧楼区,他走上一条商业街,今夜气温偏高,所以街上不时有行人经过。东方墨看见了同类,才勉强恢复了一些神志。
走了很久,也想了很久。在这座城市里他没有亲人,他若真的死了,就算有人会为他伤心流泪,但也很快就会平息。他就像一片落叶一样,很快便没有人会再记得他,就如同这个世界上从未出现过这样一个人,突然之间他觉得自己更加孤独更加失落了。
光着的脚令东方墨感到非常的冷,他很想走进一家店铺去取暖,摸了摸口袋,还好,钱包带在身上,于是他就推门走进一家。是个小酒馆,他要来一瓶廉价白酒,嘴对嘴灌了一口。他被呛到了,眼泪流出来,其实,他真的很想哭,可是哭出来眼泪就那么几滴,东方墨这才意识到,自己居然连哭都哭不出来,所以,他打算先把自己灌醉了。
要灌醉别人或许很难,但要灌醉自己却很容易,尤其是当一个人连自己都想大醉一场的时候。
酒精渐渐麻痹了他的恐惧,但没有麻醉他的意识,意识借助酒精反而变得清晰起来,这种感觉很像在梦里。在梦里,有时你会觉得自己像侦探一样富有推理能力,可一醒过来,你才发现自己还是如此愚笨。这时的东方墨,就是那样的感觉。
他觉得事情是这样的:自己并没有误杀朵朵花,这一切都不是真实的,自己只是被卷进了一个可怕的旋涡之中,所以,他原本平凡的生活被打乱了。半年多以前,那个误诊便是恐怖旋涡的开端,他奇迹般地活下来,就像童话故事里,面前出现了岔路口,或者出现一面镜子,镜子两面代表不同的人生,他误闯入镜子的另一面,所以,他的生活彻底颠覆了,或者说,那面看不见的镜子,就是恐怖旋涡的入口。
自己还能从旋涡里逃出来吗?东方墨没有勇气相信奇迹再次降临在自己身上。
接着,他又想到那个所谓高人说过的破解之法,高人虽然长相凶恶,但从他的话语里,东方墨觉得他并不像江湖骗子那么简单。但是,他所提出的方法治标不治本,况且也太恐怖,就算朵朵花的尸体还保留着,东方墨了解自己,即便借给他一万个胆子,他也没勇气去尸体身上拔毛,那样做无非是自掘坟墓,他不当场吓死,也会吓得疯掉。再说,朵朵花的阴魂无时无刻不在窥视着他,她能容得自己去破坏她的身体吗?所以,那绝对不是一个可行的方案。
他到底该怎么办?他还能活多久?即便死了,朵朵花能放过自己吗?在另一个世界里,等待他的会是何等的恐怖呢?
东方墨的酒量本来就不大,空腹喝酒最容易喝醉,他想吐,一股酸辣的液体从胃里翻滚上来,他拼命地咽下去,伴随着呕吐后胃里的阵阵抽搐和欲碎欲裂的头痛,一轮一轮侵袭他的神经。
趁着清醒找个过夜的地方,东方墨从酒馆走出来,摇摇晃晃的,意识逐渐模糊了,只觉得自己迷迷糊糊躺在一座公园的木质长凳上,身边是恶臭的呕吐物,连虫子都被熏得不敢靠近。他突然放声大笑,可是这笑声即使是自己听起来,也比痛哭更悲痛百倍。
应该是睡了一会儿,秋天的夜晚实在是太凉,他很快被冻醒,可身体仍旧绵软无力,他想动一动脚指头都不行,或许双脚已经被阴寒的风吹得没了知觉。
慢慢睁开眼睛,仰面望着天,双眼已看不清满天的繁星,或许天上本来就黑沉沉的一片死寂。忽地,东方墨被一个人影遮住,他明显地感觉到有一个影子走过来停在他身边,带起了一阵凉飕飕的风,那是一个灰白色的身影,和一张熟悉的脸!
朵朵花又出现了!
“是你……”东方墨不能确定朵朵花是否真的能够听清楚自己在说什么,他真是醉了,酒醉的人情感麻木,所以他没有意识到恐怖。朵朵花的脸是虚幻的,不狰狞,但十分苍白和疲惫,像个失血过多的病人,不管怎么说,那还算是一张美丽的脸。
那一对深邃的目光中仿佛包含着无数言语,东方墨此刻的视觉已近模糊,除了悲怆与愤怒之外,他分辨不出其他过多的情感,或许悲怆之中还夹杂着一点点同情,可朵朵花又怎会去同情这个害死自己的罪大恶极的男人。
朵朵花的嘴唇动了动,似乎在喃喃自语,抑或是念叨某一种咒语,东方墨听不清,他想问,但舌头已经不能说话了,他张合着嘴巴,就像沙漠里的一条即将被晒干的鱼。
当再一次睁开眼睛时,东方墨躺在一张很柔软的床上,空气里弥漫着消毒水的味道。他的头还在要命地痛,记忆也断断续续的好像被砍成若干截。床头的矮柜上放着一杯水,似乎是特意为他准备的,他端起来,一口气将杯子里的水喝光,干涩的喉咙终于觉得舒服了一些。
接着,红霉素出现在这个房间里,东方墨厌恶地闭上眼睛,断裂成若干截的思路慢慢串联起来。他记起昨天晚上,自己穿着拖鞋走出家门,一直踱到商业街,而后进入一家小酒馆,白酒太劣质了,喝了半瓶他就醉得一塌糊涂。看来自己是睡在了街心花园的长凳上,可又是谁把他送到医院来的呢?
“姐夫,你醒了,你怎么会睡在花园里?太危险了!”红霉素殷勤地握住东方墨的手,假惺惺地问候道。
“是你送我来医院的?”
“呃,不是,是早晨扫地的一个大爷,他发现你睡在那里,而后打了110。”红霉素解释着,“警察看你发着烧,又昏迷不醒就送医院来了。医生看见你的手机,第一个号码就是我的,于是,我就来了。”
东方墨眨眨眼睛,什么也没说。
“姐夫,你还好吧,万事都得放宽心。你身体还有哪里不舒服吗?”红霉素抬起眼睛环视一圈这间病房,“要是没什么事,咱就回家吧。”
“回家?!”东方墨听到这两个字,心里立刻慌乱起来,“我不回去!”
“为什么?”红霉素装出一脸不解。
“我……”东方墨看了他一眼,欲言又止。
红霉素把身体靠过来,压低声音说:“你怕了?姐夫,要不然让我姐搬回家陪你住,怎么样?”
东方墨皱着眉看了他一眼,还是没搭话。
“是,我姐当初做的是过分些,可……”红霉素见东方墨紧紧闭上眼睛,他话锋一转,又说,“好,先不提这个,咱们先说说冤魂缠腿那件事,不瞒姐夫,没来医院之前,我去见了一位朋友,那朋友说,他有办法可以帮助我们……”
“哦!”东方墨这才来了精神,“你见了什么朋友?”
“呃,那个朋友其实你我都认识,也是个画画的,当然画的不如姐夫你。”东方墨朝他摆摆手,让他说重点,“好,这就说到重点了,那哥们家老爷子,刚刚从市公安局退下来,应该是个头头吧,不管怎么说,对于公安局里的事情,肯定比咱们清楚……”
“你对他说了什么?”东方墨突然抓住红霉素的胳膊,十分惶恐地问。
“唉,姐夫你先别激动,我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红霉素一对小眼睛闪出狡黠的光,“那老爷子答应下来,打电话去局里殡仪馆打听,你猜怎么着,他说他可以帮咱们弄来女尸的毛发……”
东方墨心里又是一抖,慌乱间坐直身体,眼睛本能地朝门口望了一眼,“你是怎么跟他说的?重复一遍,我听听有没有漏洞!”
红霉素点点头,“我对他说,我有个朋友中邪了,找个神婆给看了看,神婆说,需要女尸身上的毛发做药引子。姐夫,你看我这样说,根本就没把你供出来。”说完,红霉素讨好地看着东方墨。
“嗯,还可以,可是……”东方墨想了想,“即便他把毛发弄出来,可怎么就知道是朵朵花的?”
红霉素小眼睛眯缝起来,拇指和食指相互摩擦着,“姐夫,只要银子花到位,还有什么事情做不来。可话又说回来,这件事也是因我而起,如果在肠道酒吧,我没有把朵朵花介绍给你,或许这一切都不会发生了。唉!姐夫你放心,看在你我交好多年的分上,这一次我一定帮你!”
最后这句话说得东方墨心里热乎乎的,人不可貌相,他觉得以前自己真的看错了红霉素,如果他真能帮自己摆平这件事,东方墨决定,这个朋友他交定了。
“那好,钱不是问题。”东方墨咬了咬嘴唇,问,“他要多少?”
“这个,他还没说。你放心,那人是个老实人,不可能漫天要价。”红霉素深吸一口气,“不过,这事也不能操之过急,以免令人心生怀疑。这样吧,你没什么病就回家吧,在家等我电话,好不好?”
一连三天过去了,东方墨白天在学校,晚上住进学校附近的旅馆里。这三天时间里,他坐立不安,无时无刻不把手机攥在掌心,可自从给了红霉素三万块钱之后,他就像放飞的气球一样失去了踪影。
东方墨的心逐渐凉了,他并不是心疼钱,只不过红霉素带给他的唯一一个希望还是破灭了,他觉得自己也像一只随风飘动的气球,没着没落的,不知自己最终能飘落到哪里去,也许,在气球飘动的过程中,由于某种原因,气球就会悄无声息地炸掉,瞬间消失在空气里。
事情出现转机是在第四天傍晚,东方墨的手机终于响起来,他接起电话,对方正是红霉素。
“姐夫,我托的那个人终于有消息了,他又托了殡仪馆的朋友上下打点,今天夜里,殡仪馆看守尸体的人就能把体毛收集起来,我还让他在尸体的身上多拔几种,到时候任你选……”
东方墨坐在旅馆的床上,听他说起尸体的毛发,心里就发颤,一想到自己还得把尸毛吞进肚子,胃里又是一阵翻江倒海。
“你……你确定那个尸体是朵朵花吗?万一是别的尸体上的,我吞下去,那可怎么办?”东方墨颤声问。
“我看应该是。”电话另一头安静了,半分钟过去后,红霉素又说,“姐夫,我一会儿发张照片给你,你核对一下啊!”
挂了电话,东方墨举着手机等待着,很快,一张图片被传进手机里,打开一看,照片是黑白的,不恐怖,不是尸体脸部特写,很像是从身份证上拷贝下来的,虽然模糊,但还是能看出那正是朵朵花,只不过表情显得羞涩了些。
东方墨赶紧打回去,说:“就是她,就是她,你是从哪拍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