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大江东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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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风雨绕荒村泪垂病榻 江湖惊噩梦血溅沙场 (1)

在这芦苇洲上的人,谁都是饱含着一汪眼泪在眼眶子里的,虽然人是整天地劳碌着,疲倦得要睡,但是安然入梦的却没有一个。风声,芦叶声,水浪声,继续不断地打人耳鼓。便是不受惊扰,那寒气向人周身的毛孔里侵袭着,也把人冷醒。在满江雾气弥漫之下,已有了微微的曙光,冰如便醒过来了,听到帐篷外面已有很多人的说话声,这就披了衣服钻了出来,见离着这里不远,沙滩上挖了一个地灶,江洪蹲在地面,将拆断了的芦秆,向灶口里烧着火,上面盖了一只搪瓷面盆,正热着江水。王妈手提了一只小行李袋迎过来道:“一大早的,我和江先生又上船去了一次,把太太洗脸的东西寻了下来。”冰如道:“我们现在和鬼门关口,隔了一张纸,哪里还有心管洗脸不洗脸。一大早的,你又去麻烦江先生做什么?”江洪被柴烟迷了眼眶,只管把手揉着,望了冰如微笑了一笑。王妈道:“哪里是我要去?都是江先生说,他不认得太太这些零用的东西,引了我上大船去认。那船在水里差不多直立起来,才是真不好走呢。”冰如道:“江先生,你别太客气了,无论什么,我们都要你操心。”江洪站起来,向前走来,因道:“嫂子,你还可以多休息一会,操心说不上。

我总这样想,我们在极危难的时候,日常生活,能做到什么地步,还让它做到什么地步。这并不是我要图舒服,我觉得这是一种训练,那水可以烧开,嫂子把那热水瓶拿来,先灌上一瓶子。剩下的这些冷水就可以洗脸了。”冰如道:“多谢江先生替我想得周到。”江洪笑着摇摇头道:“光是想得周到,那还不行。我们搜罗的食物,至多是可以维持今天。船上的厨房,正浸在水里,绝对想不到办法。刚才有人爬到堤上朝里望着,大概还要向里走十里路,才有村庄。假如今日下午九江的船不来,我们只有离开这里了。现在弄一只轮船,又正不是一件容易事。”这时王妈拿了热水瓶去灌水,两人便在帐篷外说话,冰如对左右前后看看,不觉垂下了几点泪。江洪看她半低了头,在袋里抽出手绢来,在眼睛角上,按了两按。一时也不知道她是何感想,没有什么话说。随着王妈捧了洗脸盆过来了,便笑道:“这两三个月,我们做人真变得快,什么没有做过的事现在都要尝尝了。”她走到身边,哟了一声,将盆放在地上。

冰如这才强笑道:“不用哟,其实没有什么,不过我觉得东西快丢干净了,再要离开这里,又要丢了逃命带出来的东西,以后这日子怎样过呢?自然,这也是痴想,多少人为了战事,弄得家破人亡,我们总还捡到一条命,为了舍不得的东西,把命丢了,那才不合算呢。可是,到了什么也没有了,一个人就算活着,也没有趣味。”江洪站在一边,见她说话前后颠三倒四,只管把眼望了她,却没有插嘴。冰如两手捧了脸盆,把嘴伸到盆里去含了水漱漱口。王妈立刻将牙刷牙膏送到她面前,笑道:“为了给太太找这个东西,江先生几乎落到水浸的舱里去,你那个旅行袋,挂在舱壁上,船直立起来,舱壁是斜的,真不好拿。”冰如放下脸盆,向江洪微笑着,点点头道:“一切都让江先生费心。”江洪觉得自己每做一件事,都要人家道谢一番,这也是一种麻烦事,因之也微笑着一下,没有切实答复,便悄悄地退走了。冰如觉得受了人家的协助,道谢是十分应该的,自不会想到这事会让人家难为情,倒是很坦然地漱洗了一番。然后捧了一杯开水坐在帐篷外,晒着东方初升起来的太阳,眼望了那些遭难的人在沙洲上来往,却也心里稍微舒适一点。

究竟还是初冬的日子,等太阳升到半天的时候,江风虽还依旧吹着,已是很暖和。人是糊里糊涂地经过了一日夜,也不知道饥饿。曾经看到江上有三只轮船,先后在江面上经过,它们对这芦洲上的难民,并没有加以理会,那等于天上飞过去一批带有红印的飞机,也不再来注视一样。冰如坐得久了,便让王妈看守着行李,自己到江边上散步一两小时,但是回到帐篷里来时,却不见到江洪。因问王妈道:“江先生来过了吗?”王妈道:“他不是和太太一处散步?”冰如重复地道:“我是一个人走,我是一个人走。”王妈道:“这里也没有来,也许他找个地方睡觉去了。这样大的人,绝不会走失。”冰如笑道:“不是那个话,我想,我们老在这里候着,什么意思,也要打听打听,大家有什么计划没有?”王妈道:“有什么计划呢?在这芦苇洲上,除了天上有雁飞过去,什么也看不到。”冰如道:“你说的是看不到有一个生人来往吗?我想,这又不是海里的孤岛上,多走进去几里路,总可以找到人家的。我们今晚上绝不能在这芦苇洲上再熬一夜。我们还缩在帐篷里,有些人整夜在沙洲上烧芦柴过夜,那是什么情景?等江先生回来,要商议一下,搬到江边村庄上去住一两天。

白天留几个人在这里等着来船就够了。”王妈听说,眼望沙洲里面的江堤,两手伸着懒腰,连打了几个呵欠。冰如道:“你觉得没有睡够吗?”王妈两手互抱住了肩膀,记着过去的那一番滋味,因道:“别的都罢了,就是冷得难受。太太说的这个主意最好,等江先生来了,我就可以去找。”冰如道:“倒不是我说女人无用,在这种境遇里,没有一个男子保护着,无论干什么都要发生困难的。”王妈听她这样说了,也就不再多说。约莫有两小时,只见江洪满脸红光,带着两个肩上扛了扁担的人由芦洲里面跑了出来,迎着冰如笑道:“嫂嫂必定以为我失踪了。我仔细想了一想,在这里等船,不敢说十分有把握。船不来,难道大家又在这里露宿一夜不成?因之我特意跑到这江岸里面去找寻落脚的地方。只这向西北角斜走着三四里路,就有个江汊子,岸上有二三十户人家,水里也有十几只小渔船,所有我们这里的人,都可以到那里去。我在那里找了两个人来给嫂嫂挑东西,我们就去,我已托了一个老婆婆给我们煮着饭了。”冰如听说有个落脚的所在,心里自是宽慰了许多,立刻和王妈来收拾着东西。江洪又把两只箱子叠起来,站在箱子上,对遭难的人,大声报告了一番。

立刻这芦苇滩上的人,就哄然一声。有些人还欢喜得跳起来。随着又来了十几个渔夫,自动地愿意引难民到他们家里去安歇。这时大家有了歇脚的所在,江洪就不必再去顾到全体,匆忙收拾两挑东西,托引来的人挑着走,又和王妈各拿了一个小包袱,随后跑着。冰如因江洪在沉船上给她把那橡皮袋找着了,她就只拿了那个橡皮袋。到了那江汉的渔村子里,见百十来棵老柳树,在半空里垂风拂着稀疏的枯条。柳树下沿岸一排,有七歪八倒的二三十幢泥墙草棚子。那江汊里水浅得像一条沟,在岸下低去几丈深,有十来只小渔船停着。这时,惊动了全村子的人,船上的,屋里的,都一齐出来围着看。江洪看这些人,黄着面孔,穿着补丁层叠的布袄,怕冰如不愿和他们接近,立刻引到一座草屋里去。冰如看时,这里是里外两间屋,外面算是堂屋,正中泥墙上,贴了历代祖先之神位的红字条,而左边有个土灶,这里又是厨房了。祖先神案边,直放了一张竹架床,上面还罩了一床灰色的小蚊帐,只两尺高。那里面屋子半掩了门,漆漆黑,看不到有些什么,那灶上热气腾腾的,透出一阵大米饭香。

在灶口下面,钻出来一个半白头发的老婆子,身上穿青布袄子,虽然上面也绽有两个补丁,却还洗刷得干净,并没有什么油腻。便是她手上,也不是那般黄瘦怕人。这倒让冰如心里稍微舒服些。这人家反正是这一间屋子,所以渔网渔叉船桨,庄稼人用的锄锹,渔篮,稻箩,到处都摆塞着。墙壁上又挂着蓑衣,吊着鱼竿,真的很少有空地。所幸一张桌子和几条板凳都没有灰尘,地下也扫得干净。那老婆子见冰如张望着,便笑道:“我依了这位先生的嘱咐,把屋子都打扫干净了,就是自己身上也把罩袄子的褂子脱了。太太,你放心,我会弄得干净的。我也到九江去过,我知道城里人的脾气。”说着,她两手牵着衣襟摆。冰如这才晓得这个地方,也是经江洪经营了一番的。便道:“唉!我们是逃难的人,还有什么讲究,老人家,你随便吧。”这时,江洪督率着搬行李的人,安放了东西。那老婆子却搬出一张竹椅子来请冰如坐了。还在灶里取出一只乌黑的瓦罐子来,斟了一饭碗酽茶送过来。冰如看那茶,像马尿一般,里面又是无数的细末子翻腾,也没有喝,放在桌上,只斜靠了椅子背坐着,眼望同船的人,纷纷地来到村子里,各处去找落脚所在。这屋子里有几位女眷挤了进来。冰如也不动,也不做声。

王妈站在面前,向她脸上张望了一下,呀了一声道:“太太,你身上不大舒服吧?你看,你脸上青一阵,白一阵。”冰如将一只手托住了头,把头歪枕在椅子靠背上,双目微闭,摇摇头道:“脑子有一点晕,恐怕是走热了。你让我静静地坐一会儿。”刚说到这里,胸里头一阵恶心,禁不住向地面吐出了一注黄水,江洪本在门口和难民谈话,听到哇的一声,奔向冰如这里来。见她弯了腰还向地面吐着,因对王妈道:“你太太绝是昨晚受了感冒,你扶她到里面屋子里去睡下吧!带来的铺盖,我已经替她在里面床上展开了。”冰如呕吐过了以后,益发感到脑子沉沉的,正是要找个地方躺下。听说之后,就扶着王妈走到里面屋子里去。当时心里郁塞,只觉天旋地转糊里糊涂就倒了下去,也顾不得是脏是干净,好在所睡的还是自己的行李。王妈厚厚地给她盖着,她也就蒙头大睡。醒过来时,屋子里已有一盏茶壶式的小小白铁煤油灯,嘴子里燃着灯草,寸多长的火焰,上头冒着几寸长的黑烟。灯光下,照见这屋子依然是堆着箩筐鱼网之类。只靠墙有一张两尺长的小桌子,虽然外面屋子里人声嘈杂,这里面却只有自己一个人,据着这渔户的一张木架子床。

床上没有那灰黑的帐子,架上的木头,也还雪白,这算心里安慰了一点。王妈靠了一堆篾箩,坐在短板凳上,睁眼望了床上。看见冰如睁开了眼,便迎上前道:“太太,你觉得怎么样了?刚才可是大烧了一阵。”冰如喘了气道:“大概是重性感冒,可是病在这个荒野的渔村上,那怎么办呢?”王妈道:“那倒不要紧。江先生说,他一定陪着我们。九江船来了,接着这些人走,他一定不走。他找的这人家,是这村子上最干净的一家。这张木床,还是那个老太婆娶新儿媳的新床呢。”冰如闭眼养了一会神,见那小桌上,已放着一把洗白净了的旧瓷壶,因在枕上点点头道:“桌上那是开水吗?”王妈道:“江先生把这村子跑遍了,找到这样一把壶,又把瓦壶烧开了一壶水,他在门外问了好几回了。”说着,把粗瓷饭碗,倒了一碗开水来。冰如喝了半碗开水,因向王妈道:“有些事你不必去麻烦江先生了,我心里非常的不过意。”王妈笑道:“你说不过意,若听了江先生的话,那才更新鲜呢。他说约着我们坐了这条船,才遇到了飞机轰炸,他心里非常过不去。”冰如道:“我们先生交朋友,交到江先生这种人,总算交对了。”江洪正伸进一个头来,向门里探望着,听了这话,便站定了,等了一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