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大江东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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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千里投亲有求唯作嫁 一书促病不死竟成忧 (1)

在这天傍晚的时候,冰如又到孙老太太这里探望来了。孙老太太已经有了她的计划,已是擦干了眼泪,陪了她说话。冰如坐在床上,对屋子里上下看看,因道:“假如我不是走进人家来,我不会想到上海这地方有什么变更。你看,战前所有的繁华,这里不但没有减少分毫,而且有些地方比以前更为繁华了。”孙志芳还是坐在一边陪话,便插嘴笑问道:“这样说,嫂嫂到上海来,跑的地方已经不少了。”冰如回转头来,看到这位小姑子脸上,颇带有一些讥笑的样子,因正色道:“你知道的,我不大喜欢上海这个地方,因为这里过于热闹了。我四处奔波,还不是想找一点你哥哥的消息?”说到这里,又在脸上放出忧郁的样子,望了老太太道:“我请教了许多朋友,他们说到南京撤退的情形,那一分凄惨,在中国历史上不容易找到前例。一个现役军人,在这种场合,是很难奋斗下去的。实在的情形,我也不愿告诉你老人家,免得老人家伤心。”孙老太太将头扭了一扭道:“毫没关系,我早已知道南京撤退的时候是一种什么情形了,我儿子既是一个军人,他为国牺牲,那是他的本分。我今天若是苦苦地伤心,那我老早就不应该让他当军人了。

冰如你也不要难受,有道是: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你年纪还轻,事业还在后面呢。”冰如两次来到这楼上,脸上都是带了忧愁的样子的,听了这话之后,脸上倒是有了些欣慰的样子,眉毛展开了望了老太太道:“你老人家是个思想开通的老人家,虽然我现在落到这不幸的境遇里,我还希望你老人家只当多生一个女儿,多多地指导我一点儿。”孙老太太道:“我们这样大年纪的老婆子,那是落了伍的了。不过你上午和我说的话,我倒是仔细想了一想,那算你是对的。志坚身为军人,为国牺牲,那是应当的,不能再教你又跟了他牺牲下去。关于婚姻问题,以后完全听取你的自由。我们媳儿俩在一处多年,你总能相信我这是真话,绝不欺骗你。不过你处世要慎重些,好在你也很有眼光,也就用不着我多说了。”冰如听了这话,先是默默地沉思了一会,后来忽然眼圈儿一红,就流下两行眼泪来。孙老太太见她这样子,倒觉得劝又不是,不劝又不是,也只好呆呆望了她。志芳坐在旁边看到,想要冷笑一声,却又忍了回去,因问道:“嫂嫂还觉得有什么心里受着委屈的吗?”冰如揉擦着眼圈儿道:“我还有什么受委屈的呢?我想着,老人家待我是太慈爱了,我可没有方法报答老人家的恩惠。

”孙老太太道:“有你这两句话,我心里就很安慰了。说到我的恩惠,那倒是让我更加惭愧。你不幸嫁了志坚,以往他就是公事缠住了,不能够陪伴着你。现在他又一点消息没有了,你这样青春年少……”志芳抢着接住话道:“你老人家不是说了婚姻听各人自由吗?怎么又说到耽误嫂嫂青春的话。”孙老太太道:“我的意思还是这样,并没有更改。”志芳站起来,握着冰如的手,笑道:“母亲老了,说话有些颠三倒四,说多了倒是累赘。就只听她那婚姻自由一句话就够了,多话不必说。我们的姑嫂关系快满了,我们在一处的日子也会极少。我不记得在什么旧书上看到这样一句话,人生行乐耳。那实在是对的。走!我们一路出去玩玩,我一算和你洗尘,二算和你送行,你不是要到天津去安排一番吗?”口里说着,手里是不住地用力来拉。冰如道:“妹妹,你要我陪你一路出去玩玩,那是可以的。可是你说的这种话却让我不敢当。”孙老太太也道:“是的,冰如你和她一路出去玩玩吧。把事总闷在心里,于事无补,可是反把身体弄坏了。”冰如总觉得在老太太一处,有些芒刺在背。虽然老太太的态度是十分客气的,然而在身份上,自己多说话是不合宜,少说话是把老太太冷落了。

那么,离开也好。她这样转念头,也就随了志芳出去。仅仅是走到房门的时候,说了一句明天再来看你老人家。其实她明天这个约会,是虚约了的。因为明天有船到天津,她要预备北上,就没有工夫来理会这过时的婆母了。天津这个地方,虽然有租界,那环境究竟有些与上海不同,箱子里应当带些什么,自己应当是怎么一个装束,这都应当考虑一番。所以在动身以前,忙着料理自己的事情,事实上也不能来看孙老太。她的家庭在天津,父母却还是健全的。她父亲薛小山率领着全家大小,都住在法租界上。他手上既很有几个钱,无所求于人。而且已往曾在北京政府下面,做过多年官,各方都找得出熟人,也不愁有事无说话之地。好在他自己,除了上闹馆子听听大鼓书,以及到澡堂里洗澡之外,根本就少着出门的机会。楼上屋子里,堆有两个屋子的线装书,足够消磨时间的。抱了个闭门不问天下事的姿态,颇也过着坦然的日子。冰如在汉口的时候,顾全到她父亲的环境,并没有给父亲通过信。直至到了上海,才向父亲打了一个简单的电报,说是即北上。为何北上,和谁一路北上,都没有提到。

小山知道自己女婿是一个在京沪作战的军官,而自己的这位大小姐,又是个新人物,且与姑爷感情最好,不见得她会无故地抛了丈夫北上。所以接到这个电报之后,倒出了一身冷汗。这日冰如到了天津,由码头上坐着一辆人力车子到家门口,只拿了一只手提箱和一个小藤篮进门,小山看到就有好几分疑心。家人久别重逢,各有一番叙谈,家中少不得有一阵纷乱,小山暂不作什么表示。到了晚上,小山在楼上小书房里看书,听到家里人嘈杂的声音,缓缓停止下去了,便吩咐老妈子把大小姐叫了来。冰如进屋子的时候,小山穿一套旧纺绸褂裤,正在左手捧了水烟袋,右手夹了燃着的纸煤,坐在藤椅上,颠簸着两腿,似乎在沉吟着什么。冰如站在门口,便叫了一声爸爸,小山将纸煤指着对面的椅子道:“你坐下来,我有话要缓缓地对你说一说。”冰如坐下来,先笑了一笑。接着看到父亲满脸一本正经的样子,便也随着将笑容收住。小山吹着纸煤,先吸了两袋水烟,然后问道:“你这次回来,在路上没有遇到什么岔子吗?”冰如道:“我是坐飞机到香港的,时间很短。香港是天堂,有什么岔子?”小山道:“我是问你在海轮上有什么事没有?”冰如道:“有的,在青岛的时候,全船人受过一道检查。

好在我是个女人,又没带什么东西,倒也不搁在心上。到了塘沽进口子的时候,也是这样,再受一回检查。这是我意料中的事,倒没有什么感想,谁教我到天津来的呢?要到天津来,就得受这份委屈。只是随在检查日军后的几个中国人,那副形象太是难看。他们翻翻我的箱子,除了几件衣服之外,什么也没有得着,也就算了。后来检查我的手提小皮包,看到里面有一卷钞票就拿去了。这是我大意,本来一路都收得妥妥的,因为到了天津,又拿了出来。这也不过几十块钱的事,也就不必去提了。”小山道:“虽然你这次来是很平安的,但究竟是个冒险举动。你在上海就很妥当,何必回到天津来?我们家虽是住在法租界上,但是比之在上海,那就差远了。”说着,皱起眉来。冰如道:“我也明知道回到北方来,相当的冒险。但是为了根本问题,我不能不来。”小山听了这话,脸色一变,不知不觉把水烟袋放在茶几上,把纸煤架在烟袋上,又摘下鼻子上架的老花眼镜,对冰如望着,低声问道:“什么根本问题?你可不要来和我找麻烦。”冰如看到父亲这种惊慌的样子,才醒悟过来,因微笑道:“哟!这是我没有说清楚的缘故。

你老人家不必多心,我说的根本问题,是我自己的根本问题,与任何人无干,更谈不到什么天下大事。”小山听了,这才把老花眼镜戴上。接着问道:“你自己的事,你自己去解决就是了,你又何必千里迢迢地跑来天津?”冰如道:“当然我有来的必要我才来。您倒别忙,让我慢慢地来告诉您。”小山经了她这番解释之后,便觉得心理上的紧张,又慢慢松懈过来,于是把茶几上的水烟袋和纸煤都拿了起来,又从从容容地吸起烟来。在他吸烟的时候,冰如是无须慌忙,把自己的婚姻问题,由南京出来起,直到这次在上海和孙老太太谈话为止,尽量地都说出来了。小山等她说完了,又吹着纸煤,吸了两筒烟,因道:“据你说,姓江的这人,既是待你很好,你自己已十分愿意了,我们做父母的,还有什么话说?现在时代不同,我纵然是个旧头脑,我也不能强人所难,让你青年少妇去守节。但是话说回来了,志坚虽已有七八个月没有消息了,但或存或亡,究竟还缺少一个确实的证据,你要顾到夫妻情分,姓江的也不能有负朋友所托,事出万全,似乎不必这样忙,再等个三年两载,我以为都没有关系。”冰如道:“什么?三年两载,都没有关系?你老人家不了解青年人的心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