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在局中的人,虽然所做的事,极端失却常态,可是他自己往往是没有什么感觉的。在王妈都看着冰如有些过分的这天,冰如在外面却厮混得很晚回来。或者她也是有意与王玉斗这口气,在这日游玩完毕的时候,便定好下一次的约会,仿佛是让江洪没有陪伴王玉的机会。恰好又是到了除夕年底了,江洪怕冰如孤身作客,在外度岁,心里难过,来探望的次数也比较的勤些。这里面他却另含有一种意义,便是江洪在种种方面得的消息,证明了孙志坚所属的那个部队,曾退到南京近郊作战,损失很大。军官方面所能突围的人,或已来后方,或尚在前线,但都有消息。只是孙志坚个人,却是石沉大海,一点声影没有。料着冰如的身份,已是一个未证实的未亡人。年轻轻的女人受到这种境遇,那是值得同情的,所以在一念生怜之间,也就不免多来探望冰如几次。冰如在其初两个月里,对志坚的消息,却也没有绝望。所有在前方的人,多半是一两个月和后方断绝邮电的,也不独志坚一人。可是到了第三个月以后,汉口到上海的邮电由香港转了过去,已是畅通无阻。志坚的母亲寄居在上海,曾和冰如通过好几次信,总是说志坚的行踪,渺不可寻,安全是很可虑的。
冰如也曾向其他的朋友探听消息,据说在南京失陷前一个星期,在常州遇到过志坚,据他说要先回南京补筑城防工事。料着南京失陷的时候,他是在南京的。冰如得了这比较确实的消息,再把南京失陷,死亡二十万人民的情形一对照,却没有法子能断定志坚能在这二十万人以外逃出了生命。因之越打听消息,越近于绝望。到了想到个把月的时候,她就索性不再打听消息,听其自然了。这时,江洪还是三两天来探望一次,虽然安慰冰如的话,早已说尽了,可是已不再希望志坚生还,也就不必再去安慰。见面之后,除了说些闲话而外,便是去看看电影,吃吃小馆子。冰如虽无法禁止江洪继续和王玉交朋友,可是她深加考虑之后,倒不是无法对付。到了志坚消息渺然的第五个月里,她已换上了春装,除了要求江洪同出去游玩,更修饰得浓艳而外,却没有另用其他的手腕。在暗暗中调查江洪的行动,却是和王玉来往得少了,而冰如有几次在街上碰到她,已有另一个西装男子陪了她一路走,似乎她也不是那样猛烈地追求江洪。有两个星期六的下午,冰如都遇到王玉向一家法国西餐馆子里去。而这个西餐馆子的楼上,有十来间屋子,却改成了旅馆。
冰如忽然灵机一动,在第三个星期六下午,老早地就约了江洪去吃西餐。这餐馆并不怎样大,推开街门进来,是卖糖果饼干的铺面,通过了那纵横放着的几个玻璃柜架后,便是客厅,很宽敞的地方,列了有一二十副座位,而在这两侧的地方,有几架四折屏风,拦隔了一个小局部,冰如挑选了楼梯对面一架屏风里坐下。江洪自然不知道她含有什么用意,坐下之后,昂头四周张望了一下,笑问道:“这个地方的西餐,是特别的好吗?好像是外国人小本经营的铺子,你怎么会访着的呢?”冰如笑道:“我也是听到人说,这里的菜,有真正的外国风味,究竟对与不对,也不晓得。不过这楼上是旅馆我是知道的。”说到这里,把声音低了一低,微笑道:“房东太太说,她有一个女朋友,常到这楼上来做那不法的事情,房东太太已和她绝交了。”江洪道:“既然如此,这里的西餐,恐怕也未必做得好吃,因为这铺子是另有作用的。”冰如道:“楼上是楼上,楼下是楼下,那我们何必把它混为一谈?”说到这里,茶房已是走过来照应座位。冰如的目的,根本不在吃,随便拿了菜牌子看了一看,并未更换什么莱,倒是向茶房道:“慢一点送来也不妨,只是要做好一点。
”江洪自然是不明里面原因,总以为冰如是到这里来尝异味的。及至茶房送上菜来的时候,却也不见得有什么好处。正自奇怪着,外面糖果柜上,有一阵高跟鞋响。虽然地板上是铺有地毯的,可是那轰隆隆的小声音,依然可以引起人的注意。随了响着的所在看去,正是王玉和一个穿西装的男人,手挽手地走了进来,王玉在座位的右侧,顺了地板上面的地毯子,径直地就向楼上走去。江洪所坐的这个地方,屏风是斜掩着的,径直上楼去的人,眼光老远地射在楼门口,就不曾理会到餐厅上来。江洪虽是瞪了眼向她看着,然而她还是笑嘻嘻地向前走,快到楼口的时候,她扶着那男子的手臂,还连连地跳了两跳。江洪等她走着不见了,偏过头来看冰如时,见她用刀切着碟子里的牛排微微地发笑,便点点头道:“你带我到这里来的意思,我明白了。”冰如笑道:“你明白就好,我也无须再说什么了。”两人吃过了四道菜一道点心又慢慢地喝着咖啡,在这里消磨的时间就可以了。然而王玉上楼去以后,却始终不见到她下来。冰如笑道:“你就不必再注意到她的行动了,反正她上去了,一刻儿是不能下来的。我看你久坐在这里,也气闷得很,不如离开这里吧。
今天晚上已经有月亮,我们到江边上去散步好吗?”江洪猛然站了起来,却又坐下。冰如道:“你为什么不走?”江洪道:“等她下来,我们俏皮她两句,不好吗?”冰如嘴一撇道:“你还打算俏皮她两句吗?不到明天早上,她也不会下楼。你能在这里等到明天早上吗?眼不见为净,我们到江边上去看看月色吧。”说着,就伸手去扯江洪的袖子。江洪不愿在这里和她拉拉扯扯。便会了东,和她一路走了出来。这是三四月之交,已到了春深的时候,江边的柳树,拖了金黄的长条,在月光下,堆着一重重的清淡影子。那月亮是圆了大半,正悬在天心,照见长江一水茫茫。隔着武昌,东望水天相接。江上浮起似云非云似雾非雾的烟遮在江天尽头,东南风不甚大,逆着江流吹上来,人站在江边马路上,衣襟飘动,却有些凉飕飕的。江洪抬头看了看天空,见着月轮以外,天空干净得像一张蓝纸,因道:“天气很好,今天恐怕有飞机夜袭。”冰如道:“你还怕空袭吗?”江洪道:“我一个军人,在飞机大炮下讨生活的,我怕什么?不过你的身体不好,在江风下吹着,似乎不大合宜。
”冰如道:“不要紧,我们顺着马路走走。人在运动着,就不怕江风吹了。”说着,她在前走。在沿路的江边树荫下,闪藏着人影。那柳条被风推动着,固然是整株树舞弄着姿态。便是槐树榆树等等,也都发出稀薄嫩绿的芽叶,在马路上摇撼了一片朦胧的影子。路边的草地上春草已铺成了绿毡子,草中间的水泥路面,让月亮照着,越是浓淡分明,走在这光滑的路上,颇感兴趣。所走的这一段路,在法租界外缘,没有其他码头那样忙碌。在这沉静的地域里走着,不会有什么人来碰撞,颇觉得舒适。冰如慢慢地走着,倒是忘了路之远近。走到将近热闹的路口,却又慢慢转了回来。走到临近一家花园楼房的时候,那短墙上涌出来一丛花木,月亮下面颇有些清芬之气向鼻子里送了来。这里马路边上,正有两棵最高大的柳树,在月光中摇荡了一片轻荫。走到这里她站住了脚,手扯了垂到头上来的一枝柳条,半提了一只脚,将鞋尖点着地面,做出沉吟的样子来。江洪看到这样子,自然也就站在树荫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