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公版西湖二集
19602800000015

第15章 邢君瑞五载幽期

深愿弘慈无缝罅,乘时走入众生界,窈窕丰姿都没赛,提鱼卖,堪笑马郎来纳败。清泠露湿金坏,茜裙不把珠璎盖,特地掀来呈捏怪,牵人爱,还尽几多菩萨债。

这一只词儿,是寿涯禅师咏鱼篮观音菩萨之作。看官,你道鱼篮观音菩萨是怎生一个出处?莫要把《西游记》上之事当作真话。那《西游记》上一片都是寓言,切莫认真。这个故事出在唐朝元和十二年,那时陕右并不晓得佛、法、僧三宝,只好杀生害命,赌气争财,贪其酒色而已。

金沙滩上是个财物繁华,民居稠密之地,其贪酒好色,杀生害命比他处更甚。忽然一日,不知那里来了一个绝色女子,年纪不过十七八岁之数,云鬓堆鸦,丹霞衬脸,唇若涂朱,肌如白雪,手里提着一个篮子,走到市上卖鱼为生。卖完了鱼,又不知到那里去了。如此一连卖了几日鱼,那金沙滩上之人,见了这个绝色女子,惹得大家七颠八倒,风风势势,都来问这女子买鱼。有的故意争论说多说少,有的竟不争论多加他些价钱,故意在女子身边捻捻昵昵,挨挨挤挤,不过是贪这女子姿色,与他饶嘴饶舌,调弄之意,那里是真心要买他鱼。那女子却又有一种妙处,随你怎么贪看,他也全不在心上,以此每每走到市上,众人都围绕着他买鱼,还有没钱的空口白话与他论量钱价。有的说这个女子定是来历不明之人,故意在此行奸卖俏,勾引男儿;有的说这女子假以卖鱼为名,特来拣寻丈夫之意,及至问他姓名,他又道:“若有做得咱丈夫的,咱方与他说知。”因此人人愿婚,个个求娶,便拿了金银彩币来做聘礼。女子道:“咱并无父母,谁收咱聘礼?咱流落江中,打鱼为生,只住在一间破茅屋之中,这金银彩币,要他何用?”众人道:“你的住处也待咱们认一认,明日好来成亲。”女子就往前走,众人随后跟去,来到江边,系着一只小小渔船,女子咿咿呀呀,棹到江中一个所在,果然住在一间破茅屋之中,景致却也幽雅,前后都是参天蔽日的紫竹林。众人道:“此处咱们一生没有到,你既不收聘礼,教咱怎生好娶你为妻?”女子道:“妾自幼敬信三宝,最好持诵经卷,若是列位众人之中,今日回去,肯将观世音菩萨《普门品经》细细读熟,明日妾到市上如有背得出的,就与他结为夫妻,并不要一文聘礼。”说罢女子仍旧载了众人,到于江边上岸,女子又咿咿呀呀自荡入江心去了。众人都说道:“怎生这位小娘子,又无父母眷属,独自一个住在这江心冷落之处?”各人急急回家,都要去念《普门品经》。有的要自己做新郎,不肯与人说知此事;有的不识字的,料得新郎没分,便就对人说了,霎时间传满了金沙滩村上之人。有那没《普门品》的,向人家去借来读诵,那人又专靠此一部《普门品》将来作聘礼之资,如何肯借,只说没有。

把这些要做新郎的人,读的读,背的背,忙忙碌碌,辛苦了一夜,并不曾合眼。有背得出的,忻忻自以为得计道:“这头亲事,准准是咱上手了。”清早就走到市上,寻那女子来定亲。谁知才到市上,夜眠清早起,又有不眠人。

又有一个背得出的,已立在市上等候了。少顷之间共来了十个,都是背得出《普门品》之人,十人都齐齐等着那花枝般女子来了,一个背过,又是一个,就像学堂里小学生背“赵钱孙李”的一样,虽然生熟不同,却也都背得出。女子叉着手,对列位道:“妾只一身,难以分配,列位若有一夜背得《金刚经》出的,妾便结为夫妻,明日早来。”说罢袅袅婷婷而去。这十人道:“《普门品》还好读,《金刚经》如何一夜读得熟,这是他出难题目,故意来耍咱们了,这头亲事定不成了。”有的道:“也未可知,倘是天缘,前世该是夫妻,一缘一会,一时间天聪天明读得出,也未见得。”这十个人回去都把《金刚经》来读,硬记硬背,记一分,背一分,这一夜比昨日更忙,读了一夜,到清早又有三个背得出的。那花枝般女子道:“妾只一身,难以分配三位。诸经之中,唯有《法华经》为诸经之王,佛以大事因缘出世,特说此经,所以道:‘六万余言七轴装,无边妙义广含藏。’若是三日之内有人背得《法华经》出的,妾誓不相舍。”三个人把头一摇,舌头一伸道:“这亲做不成了”,遂一哄而散。独有一个马小官,资性极好,读了三日把这七卷《法华经》从头至尾背与这女子听,女子便笑容可掬道:“此真吾丈夫也,妾有言在前,不嫁与郎君却嫁与谁?”遂跟了马小官家去。马小官父母见这位绝色女娘来做媳妇,怎生不喜?遂广接邻里亲眷,结起花烛,置办酒筵,叫了宾相,雇了乐人,丁丁冬冬作起乐来,把这位新娘子打扮得纨扇圆洁,腰儿下束带矜庄起来,分外标致。宾相念动礼文,满堂中花烛荧煌,香烟缭绕,男女老少没一个不喝声采。新郎新娘,齐齐立在红毡上,喝礼赞拜。忽然这位新娘一跤跌倒在地,连搀扶婆也扶不住。众位女娘急急把这位新娘搀入香房,把姜汤来灌,还不曾下喉早已气绝而亡了。满堂人无不惊叹:谁知成亲宴,翻作送丧筵。

话说那位新娘一死之后,霎时间,尸骸臭烂,就有千千万万蛆虫攒食,满堂会筵之客,登时掩鼻而散。马氏一门,见臭秽难当,蛆虫四散爬开,即将衾褥包裹而出,掘土成坎,埋于沙滩之上,合门好生不乐道:“那里走出这个没爷娘的怪物,走到咱家,作神作怪,弄出这场没兴没头的事。”

遂把花烛礼筵一齐收拾起,众人都道:“怎生有如此怪事?奸端端一位女娘,霎时间变出这场怪异,好道不明白。咱们且到他前日住居之地瞧一瞧,委是何等怪物。”走到江边,不见前日系的那只小小渔船,遂另觅了一只船,依前日那女子棹的路,荡来荡去,并不见前日那间破茅屋并江心紫竹林之处。众人寻了一通,只得回来道:“咱们前日白日见鬼了,拟定是个妖精鬼怪出来迷人,幸得马家香火旺,妖怪迷他不得,反自死了,若着了他手,再迟几时,马家一门性命休矣。”马小官听得此说,心中着实慌张,一则是空做了一番新郎,受用了一个臭尸首,好生羞惭,一则听了此话,恐这妖精鬼怪日后还有不可知之祸,终日忧愁,反生出一场病来。独欢喜杀了那十个读《普门品》几个读《金刚经》的人,道:“又是咱们造化高,不去读《法华经》,若读熟了时,这臭尸首准定是咱们受用了。幸得马小官消除灾障,顶缸捉代,替咱们出了这一番丑,如今又生出一场病来,这是白手求妻的饶头,做假新郎的利市哩。”

不说这一干人自得其得,话说马小官病了一场,后来也渐渐好了。一日同一干人出外,打从这女子坟前走过。众人都取笑道:“这是你妻子哩!”马小官满面羞惭道:“说他怎的?”只见一个西域老僧梵相奇古,在这女子坟上磕头礼拜个不住。众人问老僧道:“你怎生如此至诚礼拜这个女子坟墓?”老僧道:“檀越道他是个女子么?你们肉眼凡胎,不识异人,他本是南海落迦山紫竹林中大慈大悲救苦救难观世音菩萨,他见你们不信三宝,杀生害命,好酒好色,忘了本来面目,特翻身变个女子,故意以卖鱼为生,化度你们,劝你们皈依三宝,念经念佛,你们却迷而不悟,错认他做女子。他所以脱胎而去,即时臭烂,以见女色不可贪恋,四大不能久长之意。你们还说他是个女子?”众人道:“你们出家人,专好捏怪,说神说佛,有何凭据说他是观世音化身?”老僧道:“若是佛菩萨显化,其骨是锁子连环骨,骨节都勾连不散。檀越不信,老僧试挑与列位看。”

老僧不打诳语,就把手中锡杖将面上一堆沙土细细拨开,挑出那一副骨头来,果是一具锁子骨,节节勾连,玲珑剔透,如黄金之色,异香袭袭,众人方信其言。那老僧把这一具黄金锁子骨将锡杖横挑在肩上,耸身驾云腾空而去,众人方知是罗汉临凡,合掌向空礼拜,始信前日紫竹林就是南海之像。自此之后,陕右多皈依三宝,诵经念佛之人。马氏一家笃信佛法,都成正果。因此,有人仿佛那日形容,画成“鱼篮观音”之像,流传于世。我朝金华宋景濂学士作《鱼篮观音》赞道:唯我大士,慈悯众生,耽着五欲,不求解脱。乃化女子,端严姝丽,因其所慕,导入善门。一刹那间,遽尔变坏:昔如红莲,芳艳袭人;今则臭腐,虫蛆流蚀。世间诸色,本属空假,众生愚痴,谓假为真。类蛾起火,飞逐弗已,不至陨命,何有止息。当知实相,圆同太虚,无媸无妍,谁能破坏?大士之灵,如月在天,不分净秽,普皆照了!凡皈依者,得大饶益,愿即同归,萨般若海。

列位看官,那观世音菩萨只因世上人贪财好色,忘记了自己本来面目,故意化作女子,劝化世人,况且观音菩萨原是男身女相,岂有要嫁丈夫之理。但有一种欲界女仙,未证大罗天仙地位,不免也要下嫁人间寻个丈夫,亦是冥数使然。若是西湖之上,团团秀气,奕奕灵光,常有水仙出现,不则一事,就如苏小小与司马才仲做了西湖水仙,这是一个水仙了。还有一个水仙,也与苏小小不甚差远,听在下慢慢说来。

话说西湖之上,有一座此君堂,修竹数万竿,萧疏可爱。因晋人王子猷爱竹,有“何可一日无此君”之语,后人因此遂名竹为“此君”。堂中万竹林立,就建堂名为“此君堂”。苏东坡来杭州做太守,最爱此处幽雅,曾有此君堂诗道:

卧听谡谡碎龙鳞,俯看苍苍立玉身。

舰舸鸱夷浮海去,尚余君子六千人。

话说此君堂有了苏东坡这一首诗,更觉增重,流传到苏东坡之后,太原有个诗人,姓邢,名凤,字君瑞,是个少年英俊之辈,丰姿不群,典雅出格。邢君瑞因见白乐天也是太原人,曾来杭州做太守,每每作诗称赞西湖之妙,日日游于湖上,笙箫歌妓,时尝不辍。后来离任西湖,竟害了相思之病,恋恋不舍,做了千古风流话柄,传流于世。他是前辈人,恁般如此妙,难道俺是后辈,便不如他不成?不可把他一个人占尽了“风流”二字,俺不免也到西湖上一游,虽比不得他是官人,奢华豪爽,有妓女箫管之乐,但古诗有云:何必丝与竹,山水有清音。

俺穷秀才自有穷秀才的乐事,何必与他一样。说罢,便收拾了琴剑书箱,上路行程,不则一日,来于杭州游玩。走到西湖之上,看得这此君堂水竹清幽,分外有趣,出奇争胜,就将行李搬入此中,与了管事人些房租,将来住下,水光山色,尽在面前,竟如画图中蓬莱三岛一样。邢君瑞好不乐意,日日游于南北两山之处,遂题“西湖十景”诗:

苏堤春晓

孤山落日趁疏钟,画舫参差柳岸风。

莺梦初醒人未起,金鸦飞上五云东。

断桥残雪

望湖亭外半青山,跨水修桥影亦寒。

待泮痕边分草缘,鹤惊碎玉啄阑干。

雷峰夕照

塔影初收日色昏,隔墙人语近甘园。

南山游遍分归路,半入钱塘半暗门。

曲院风荷

避暑人归自冷泉,埠头云锦晚凉天。

爱渠香阵随人远,行过高桥方买船。

平湖秋月

万顷寒光一夕铺,水轮行处片云无。

鹫峰遥度西风冷,桂子纷纷点玉壶。

柳浪闻莺

如簧巧啭最高枝,垂柳青归万缕丝。

玉辇不来春又老,声声诉与落花知。

花港观鱼

断汊唯余旧姓传,倚阑投饵说当年。

沙鸥曾见园兴废,近日游人又玉泉。

南屏晚钟

涑水崖碑半绿苔,春游谁向此山来。

晚烟深处蒲牢响,僧自城中应供回。

三潭印月

塔边分占宿湖船,宝鉴开奁水接天。

横笛吹云何处起,波心惊觉老龙眠。

两峰插云

浮图对立硗崔嵬,积翠浮空霁霭迷。

试向凤凰山上望,南高天迈北烟低。

话说邢君瑞游于南北两山之间,到处题咏,自得其得。那时正值清明节序,西湖之盛,莫盛于清明。清明前两日名为“寒食”,杭州风俗,清明日人家屋檐都插柳枝,青倩可爱,男女尽将柳枝戴在头上,又有两句俗语道得好:“清明不戴柳,红颜成皓首”。小孩子差读了道:“清明不戴柳,死去变黄狗。”甚为可笑。杭州此日,家家上坟祭扫,南北两山车马如云,酒樽食箩,山家村店,无处不是饮酒之人。有湖船的,在船畅饮,没湖船的,藉地而坐,笙箫鼓乐,揭地喧天。苏堤一带,桃红柳绿,莺啼燕舞,花草争妍,无一处不是赏心乐事。还有那跑马走索,飞钱抛钹,踢木撒沙,吞刀吐火,货郎贩卖希奇古怪时新玩弄之物,无所不有,香车宝马,妇人女子,挨挨挤挤,好生热闹。邢君瑞看了这般繁华景致,分外高兴。有柳耆卿词为证:坼桐花烂漫,乍疏雨,洗清明。正艳杏烧林,湘桃绣野,芳景加屏。倾城,盖寻胜赏,骤雕鞍,绀出郊垌。风暖繁弦翠管,万家竞奏新声。盈盈,斗草踏青,人艳冶,递逢迎。向路旁往往,遗簪堕珥,珠翠纵横,欢情,对隹丽地,任金罄竭玉山倾。拚却明朝永日,画堂一枕春醒。

话说邢君瑞在苏捱上堤来挤去,眉梢眼底,不知看了多少好妇人女子。晚间到此君堂中,甚是寂寞不过,只得取出随身的那张金徽玉轸焦尾琴来,按了宫商角徵羽,弹《汉宫秋月》一曲。那时春景融和,花香扑鼻,月满中庭,游鱼喷跳,邢君瑞悠悠扬扬,正弹到得意之处,忽然间,万竹丛中有人娇声细语的赞道:“妙哉!《汉宫秋月》之曲,此非俗人之所能弹也。”邢君瑞大异,便放下了手,遥望见一女子,穿花度竹而来,淡妆素服,果是:遮遮掩掩穿芳径,料应小脚儿难行。

这女子缓步弓鞋,轻移罗袜,渐渐的走到面前。邢君瑞打一看时,与日间见的妇人女子更自不同,怎见得这女子的妙处:淡淡丰姿,盈盈态度。秋水为神玉为骨,见脂粉嫌他点染,芙蓉如面柳加眉,看百花兀自娇羞。香雾云鬟,蕊珠宫仙子下降,朱唇玉貌,瑶台畔帝女临凡。邢君瑞见这般出色女子,疑心是贵家宅眷,起身正欲走避。你道这女子好怪,启一点朱唇,露两行碎玉,轻轻的道:“君瑞,幸毋避我,妾有诗奉闻。”遂吟诗一首道:

娉婷少女踏春阳,无处春阳不断肠。

舞袖弓腰浑忘却,罗衣虚度五秋霜。

那女子的歌声,真如骊珠一串,百啭黄鹂。邢君瑞暗暗的道:“这女子怎生知俺表字君瑞?忒煞奇怪。莫不是东墙之东,西楼之西,那里曾相见过来?端的奇异。俺眼里从没有见这等出色女子。”便风发了一个邢君瑞,兴致勃勃,那里按纳得住,也接口吟一首诗以挑之道:

意态精神画亦难,不知何事出仙坛。

此君堂上云深处,应与萧郎驾彩鸾。

邢君瑞吟完,那女子面上喜滋滋一笑生春,深深的道个万福道:“予心子意,彼此相同。我与君子本有宿缘,当为配偶,奈缘分尚远,当期五年,君来守土,相会于凤凰山下。君如不爽,千万相寻。”道罢,香风一阵袭人,忽然不见。邢君瑞大喜道:“这明是仙女临凡,所以预知俺的名姓,又说五年君来守土,相会于凤凰山下,这事甚奇。但一别五年,甚是遥远。古来道:‘有情那怕隔年期。’古人相期,不过一二年,这仙女一约却就整整约了五年,想是仙家日月,与人间不同,从来说:‘山中方七日,世上已千年。’教俺怎生宁耐。俺不免像小孩童书房中读书‘图夜散书堂’,快做个手势像车水、纺砖儿的光景,速速的把这日月催趱将过去,便转眼间就是五年,少不得有相逢之日。”说罢,暗暗自笑,从此甚是得意。

一日与一个杭州朋友贾元虚饮酒,酒席之间,邢君瑞自以为侥有此奇逢,细细诉说此事。那贾元虚是个老成之人,说道:“我们这西湖之上,或有仙女临凡,亦未可知。也有鬼魅害人,假说神仙,或假托邻近女子,迷惑外方之士。那少年不老实之人,往往只道真是仙女,真是邻近女子,与他淫媾,不上几时,精神都被摄去,只剩得一副枯骨。如此等事甚多,我小弟试说一件事与兄听,这是不多几年之事。

“有一个姑苏吴秀才,也是个少年有才之人,来游西湖,就寓在钱塘门真觉院中。黄昏时候,忽有扣门之声,这吴秀才开门一看,却是一个女子,容貌标致无比,雅淡梳妆,时新衣服。吴秀才问这女子来历,他便道:‘是邻近女子,只因郎君日日在奴家门首经过,丰姿俊秀,奴家私心甚是爱慕,要与郎君结为夫妻,不嫌自献,深夜来奔,又恐家中人惊觉,只得暂回,改日再来探望。’说罢,便欲转身而去。那吴秀才淫情勃勃,怎生上门来的买卖肯放回去。‘现钟不打,却又等铸。’便把这女子一把扯将进来,闭上了门,与他解带脱衣,上床而睡,行其云雨之事。五更之时,辞别吴秀才,出门而去,就像《牡丹亭记》道:‘秀才休送,以避晓风。’每每戌时而来,寅时而去。那吴秀才是个傻的,自以为巫山之遇,放出生平精神,夜夜奉承这个女子不迭。一连过了数月,院中和尚看得吴秀才精神憔悴,面貌清瘦,语言举动失张失智,像着鬼着魅的一般,遂细细盘问。那吴秀才怎生肯说,还恐怕和尚不是好人乘机奸骗了这个女子,甚是吃酸,再三不肯说出。合院和尚见他瘦得不好,恐日后连累,只得苦苦盘问,吴秀才方吐真情。

众和尚大惊道:‘果然有此事,前者有一官员带了一个女子,才色艳丽,耍选充内廷,不意一病而死,就权殡在西廊,已经三年,往往出来迷惑外方之人。相公所遇,定是这个怪物,所以说日日在门首经过。况且此处并无邻居女人,相公快快避去,方保性命,若少迟延,这性命必然休矣!’吴秀才还疑心不是鬼,牵情割爱,不肯起身。到夜晚,于窗间得女子一首诗道:

西湖着眼事应非,倚槛临流吊落晖。

昔日燕莺曾共语,今宵鸾凤叹狐飞。

死生有分愁侵骨,聚散无缘泪湿衣。

寄语吴郎休负我,为君消瘦十分肌。

吴秀才看那字,墨色惨淡,方知是鬼写的字,满身冷汗,遂急急起身。怎知那女鬼夜夜梦中不舍,后来毕竟呜呼哀哉了,岂不可惜!所以说西湖之上,时有鬼魅,假名冒姓哄人。前车既覆,后车当戒,仁兄不可便信为仙女,堕其术中,迷而不悟,只看吴秀才便是榜样。”邢君瑞道:“虽有鬼魅,亦有仙女,但要看有缘无缘。小弟曾看书上载得一事,甚为有趣。说唐时王轩极有诗才,游西小江,泊舟在于苎萝山,想西施当日在此浣纱,不知怎生样妙,痴痴呆呆一想个不住,因题诗于西施石上道:

岭上千峰秀,江边细草春。

今逢浣纱石,不见浣纱人。

王轩题罢,一片精诚感动那当年西子。忽然见西子袅袅婷婷,烟云缥缈,扶石笋而歌道:

妾自吴宫还越国,素衣千载无人识。

当时心比金石坚,今日为君坚不得。

西子歌罢,便从石边走将出来,遨请王轩入于洞房深处。珠宫贝阙,好生华丽,就如天台仙女留刘晨阮肇一般,恩恩爱爱,美美满满,做了一月夫妻。后来因冥数已完,只得送王轩出来,涕泣相别而散。此事流传已久。后来萧山有个郭凝素,只道西施还肯嫁人,也学王轩走到苎萝山题两句诗在石上,思量打动西子之心,怎当得西子采也不采,一毫没有影响。那郭凝素还东瞧西望,盼了一回不见形迹,好生没兴,只得踽踽凉凉而归。当时有人做首诗儿嘲笑道:

三春桃李本无言,苦被残阳鸟雀喧。

借问东施效西子,何如郭素学王轩。

据这二人看将起来,可见只要有缘。小弟看这女子宛似西子模样,况他说五年相会,此语一定非虚,安知弟非昔日之王轩乎?”贾元虚道:“但愿仁兄为王轩,不愿仁兄为吴秀才也。”二人遂大笑而别。

后邢君瑞游赏西湖已毕,归于太原,却心心念念,思量来赴五年之约,果然“窗外日光弹指过,席前花影座间移”,不觉早是五年光景,邢君瑞的哥哥恰好来杭州做太守。邢君瑞拍手大叫道:“真仙女也,鬼魅只知过去,不知末来,‘当期五年,君来守土”,他早已知道了,岂不真是女仙?俺这遭与他准准结为夫妻,同其衾而共其枕,颠其鸾而倒其凤,岂不乐哉!”遂同哥哥到于杭州。哥哥自去行做官之事,君瑞自具一只小舟,游于西湖之中,心心念念思量会着仙女。那时正值初秋,十里荷花盛开,香风扑鼻,曾有晏殊荷花《念奴娇》词,单道西湖荷花好处:

水枫叶下,乍湖光清浅,凉生商素。西帝宸游,罗娇翠盖,拥出三千宫女。绛彩矫春,铅华昼掩,占断鸳鸯浦。歌声摇曳,浣纱人在何处。别岸孤袅一枝,广寒宫殿冷,寒栖愁苦。雪艳冰肌,羞淡泊,偷把胭脂匀注。媚脸笼霞,芳心泣露,不肯为云雨。金波影里,为谁长恁凝伫。

话说邢君瑞月明之下,正在荷花中荡来荡去,忽闻得湖浦咿咿呀呀之声,遥见一美人领一青鬟驾小舟映月而来,举手招这君瑞道:“君瑞真信人也。”邢君瑞惊喜之极,急忙叫两舟相并了。那美人道:“妾西湖水仙也,与郎君有宿世之缘,该为夫妇,千里不违约,君情良厚矣。”邢君瑞等候了五年,今日相见,怎生不分外高兴,急忙跃入美人舟中,美人叫青鬓开了船,荡入潮心,顷刻之间,人舟俱没。舟子并小厮大惊,忙报与邢太守,太守叫舟人在西湖中遍处打捞尸首,十数日并无踪迹。后人常见邢君瑞与采莲女子小舟游荡于清风明月之下,或歌或笑,出没无时,远观却有,近视又无,方知真是水仙,人无不羡慕焉。有诗为证:

苏小当年为水仙,水仙又结此君缘。

西湖明月留千古,何处相逢不可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