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帝舜别了彭武、彭夷兄弟,随即下山,只见那山岩石罅之中时有粗劣陶器之类散布着。又见有独木舟横塞在断涯之上,沧桑为陆的证据,已的确明白。于是径向西行,越过几重山,到彭蠡大泽南岸,只见有许多百姓扶老携幼,向西北而来。
帝舜忙问他们何事。百姓道:“此去西北一座山上来了一位神仙,极其灵验,我们刚才去朝拜而来。”帝舜道:“这神仙叫什么名字?从何处来的?”百姓道:“他的道号叫元秀真人,从何处来却不知道。”帝舜道:“那么朕亦便道去访访他看。
”说罢,便叫从人依着百姓所指之路而去。
过了一日,到得一座山,风景非常幽秀。问山下的居民,他们都说道:“元秀真人正在山上呢。”帝舜要上山,只听得山上一派音乐之声,远远见许多羽士,衣冠整齐,向山下而来。
帝舜吩咐从人将车避住一旁,且不前进,看他们下来做什么。
不一时,那些羽士渐渐行近,有些执乐器,有些提香炉,中间簇拥着一个少年,星冠霓裳,眉目秀美,神气不凡。看看相近,那些羽士即站立两旁,少年翔步而前,向帝舜拱手道:“圣天子驾到,迎候来迟,有罪有罪。”帝舜听了,深为诧异,慌忙下车还礼,问道:“上仙可是元秀真人?何以知某来此?”那元秀真人道:“此处立谈不便,请山上会吧。”于是众人一齐上山,仍旧由音乐拥护着。
到了半山,只见一片平坦地上造着一间广厦,门外一个坛,竹木花草布置得极其幽雅,而房屋仿佛已是老旧。元秀真人邀帝舜、伯夷、爱等到后面一间精室中坐下。帝舜便问道:“上仙住在此地已长久了吗?”元秀真人道:“某浪迹萍踪,绝无定处。去岁偶然过此,爱其幽静,且此屋系浮邱公隐居的故宅,所以暂住的。”
帝舜道:“那么上仙栖鹤宝山,究在何处?”元秀真人道:“向在昆仑山,俗所称为西王母的就是家母。”帝舜听了,非常起敬,便道:“原来上仙就是西王母之子,真失敬了。云华夫人是令姊吗?”元秀真人道:“是舍妹。某等兄弟姊妹各自排行,舍妹瑶姬在姊妹中第二十二,某于兄弟中行第九。”
帝舜道:“令慈大人和令妹这次替世间治平水土,功在万世,真可感激。”元秀真人道:“这亦是天意。家母和舍妹不过代行天意,何功之有?所惭愧的,某忝为男子,如此大事,当时竟不能前来稍效微劳,殊觉歉然。”帝舜道:“想系另有公务。”元秀真人道:“并非另有公务,不过厌恶尘嚣耳。此次果然与圣天子相遇,亦是前缘。”
帝舜又问起西王母,元秀真人道:“家母极想来拜谒圣天子,只是不得机会。大约三年之后,一定来拜谒了。”帝舜连声道:“不敢不敢。”后来大家又闲谈了一阵。元秀真人劝帝舜最好不要到北岳去;就便要去,亦不宜久留。帝舜忙问何故,元秀真人道:“北方幽阴之地,今年天气又未必佳,所以能不去最佳。”帝舜听了,不禁踌躇起来,暗想天气不佳,何至于不可前往?莫非什么危险吗?”待要细问,料想他未必肯明说,且到那时再看吧。当下帝舜又请教元秀真人服食导引及脱胎换骨之法,元秀真人详细说了一番,帝舜得益又不少。时已不早,遂与伯夷、舞起身告辞,元秀真人仍用音乐,亲送至山下,方才回转。帝舜径向南岳而来。
这时已是五月初旬,诸侯到者已有多国。柴望既毕,朝觐之时,帝舜问起三苗遗民的情形,才知道他们沾染恶习已深,一时未能改变,不胜大息,就叫各诸侯须用心的化导他们。一面又问起从前玄都氏的遗民现在如何,众诸侯道:“玄都氏遗民受三苗民众之压迫,颇觉可怜,现在散居各处,人数尚很多。
”帝舜道:“玄都氏亦是古时的大国,颇有历史上的位置,只为他是末代的君主,有谋臣而不用,惟龟筮之是从,忠臣无禄,神巫用事,遂致亡国,现在已经数百年了。既然他的遗民受苗民之压迫,可怜如此,朕拟再封他一个国土,兴灭继绝。本来是圣王的德政,汝等朝觐既毕,归国之后,可分头细查。假使他们遗民之中有才德可娶众望所归之人,会同奏闻,朕将加以封号,令其复建国号。”众诸侯听了,唯唯答应。
礼节既完,照例由西伯贡乐。夏伯所贡之乐,其舞叫“漫彧”,其歌声比中谣,名叫《初虑》。义伯所贡之乐,其舞叫“将阳”,其乐声比大谣,名叫《朱干》。贡乐既毕,乐正夔细细考正过了。一日,帝舜又大会诸侯奏《韶》乐给他们听。
众诸侯听了无不佩服,欢欣而去。
帝舜又向南行,先到有庳,考察一回政治。象那时不在国中,帝舜亦不多勾留。再越过苍梧山,看见那盘瓠之子孙攘往熙来,不计其数。帝舜见他们犷悍野蛮,想用音乐去感化他。
时值五月之末,天气酷暑,就在此暂祝有时与夔讨论音乐,弹弹琴,有时令乐工奏一回《韶》乐,给人民观看。那盘瓠的子孙亦在其中,听了《韶》乐之后,果然似乎有点感动。帝舜大喜。
过了一两日,转向西北而行。到了一处,忽然随从之人都昏昏欲睡,就是帝舜等亦各有倦意。帝舜料到必有奇异,忙叫从人快向后退,但是有许多人已睡倒在地,呼呼作鼾。接着那俯下去挽扶的人亦都睡倒了。帝舜大惊,忙传令且慢去扶睡倒之人,先寻士人来问问,是否受了山岚瘴气之故。从人答应,寻了两个土人来。土人说道:“这是看见睡草了。”帝舜道:“怎样叫睡草?”土人道:“此地山上出一种草,假使闻着它的气,便昏昏欲睡,假使看见了这草,便倦极睡倒,所以叫作睡草,一名醉草,又叫懒妇箴,大概诸位必是看见了这草之故。
”
帝舜道:“睡草形状如何?”土人道:“我们只听见如此说,从不敢去看它,所以形状如何亦不知道。”帝舜道:“那睡倒之人有危险吗?”土人道:“不妨事,等三日,它自醒了。
”帝舜没法,只得叫从人暂且停住,以待他们之醒。而带了伯夷等别向他处游玩。
忽然一阵风来,香气扑鼻,细看前面一带,弥望尽是桂树,因问土人道:“此间桂树都是六月开花的吗?”土夫道是。伯夷道:“这种桂树有什么用处?”土人道:“用处多呢。最大的是取作栋梁或楹柱,风来之后,满室生香。年代最古的桂树,它的皮可以做药料;年代不久的也可以供香料之用。它此刻开花,到十月才结子,桂花、桂叶可以榨油,以供饮食之用,其味甚佳。”说到此句,又说道:“难得圣天子到此,小人等无以为敬,请圣天子稍待,我们拿些来奉献吧。”帝舜慌忙辞谢。
那土人道:“据父老说,几十年前洪水未起的时候,先朝圣天子巡守曾经到过此地,后来从没有天子来过。现在难得圣天子又来,真是我们小百姓的幸福,区区一点桂油,值得什么呢。”说罢,已飞驰而去。隔了一会,每人手中各提着四瓶桂油而来,一定要帝舜收下。帝舜无法,只得以币帛为酬。那两土人均欢欣鼓舞而去。帝舜向伯夷等道:“先帝南巡,道三苗之祸,朕以为仅到荆州,不想竟至此处。土人传说想来是不错的。先帝德泽在人,至今民犹称颂,不可不留一纪念。好在这几日须等那些熟睡之人,不能上路,正好作此事。”伯夷等都道不错。于是帝舜立刻叫从人伐木垒石,草创一间房屋,屋中立一块帝尧的神位。
那时睡熟的人早已醒了,帝舜即率领众人恭行祭祀。那些土人听说天子在此为帝尧设庙设祭,都来帮忙并观看。帝舜祭过之后,他们亦都上去向神位叩拜。等到帝舜等去后,他们又索性将这房屋扩大起来,春秋祭祀,并且另拨出十几亩祠田以为经常之费用,取名叫天子田。这亦可见帝尧之德能令百姓没世不忘了。闲话不提。
且说帝舜在岭表勾留很久。那时南方交趾等国的君主听见了,都纷纷前来参见,或遣代表请求内附,帝舜一一加以抚慰,大家都满意而去。祀过帝尧之后,帝舜见交趾等国既已抚慰,深恐南方气候物类与中土人不宜,送还辕而北。到了沅水流域。
这条路亦是从前帝尧所走过的。帝舜闻得此处有两座山,是黄帝藏书之所,不知洪水之后有无损坏,打算便道前去探访。于是顺着流水而下,到处遇见的都是盘瓠的子孙。
原来此地离盘瓠石室已不远,帝舜想去看看那石室,不料已走过了头。一日,遇见几个盘瓠子孙,和他谈谈,颇有礼貌,而且能认中国字,不禁诧异。仔细盘问,才知道是一个姓善的老先生教的,暗想这姓善的老先生不要就是善卷吧。当下就问善老先生住在什么地方,那盘瓠子孙道:“就在前面山上石穴中。”帝舜大喜,就叫盘瓠子孙领道,率同众人径向前山而来。
刚到山麓,只见一个老者,白须飘飘,拄着杖正在那里饱看山色。盘瓠子孙便指给帝舜看道:“善先生在此地呢。”帝舜即忙上前,向之施礼,善卷丢了杖,亦忙还礼,一面问道:“诸位是何处公侯?莫非就是当今天子吗?”当下伯夷上前介绍,善卷忙向帝舜拱手道:“圣天子驾临,山林生色矣。”
帝舜极道仰慕之意,善卷随意谦逊两句,便说道:“帝驾既临,且到寒舍小坐如何?”
说罢,拾起杖拄了先行,帝舜等跟着。转过山坡,涯下已露出一个石穴,穴外有大石十余块,善卷就请帝舜君臣在石上坐下,并说道:“穴内黑暗,不如在此吧。”帝舜道:“老先生从前遇见先帝的时候,所居似不在此处。”善卷道:“是埃从前老夫住在这条沅水下流,崇山相近,从来受三苗氏之压迫,挈家远遁海滨,居住多年。洪水平后,三苗又远窜,老夫仍归故里。数年以来,无可消遣,忽然想起黄帝轩辕氏曾有书籍数千册藏在此山。老夫耄矣,还想藉秉烛之光,稍稍增进点学问,因此又住到这里来。”
帝舜道:“某此来亦想访求黄帝遗书,不想就在此地。”
善卷道:“此地名叫小酉山,藏书不多。大西山在此地东南十里,所藏非常之富,可惜现在已是零落无几了。”帝舜忙问何以零落,善卷叹口气道:“三苗之政,是今而非古,凡是中国的古法,都是他们所认为废物,不合时宜的。所以对于那些藏书自然不去注意,不去保护了。那些人民又失于教育,不知公德,来此看书的人名曰研究古籍,实则形同窃盗,自然逐渐化为乌有。后来三苗即亡,那些盘瓠的子孙又蕃衍到此地来。他们更不知古书为何物,拿去劈柴,烧火,任意糟蹋,因此黄帝所藏竟是无几了。”帝舜君臣听了,均连连叹息。
善卷又道:“幸亏此山较为偏僻,尚多存留。老夫到此之后,遇见人民来此观书的,都以公德二字和他们细讲。那盘瓠子孙,更和他们说明古书之可宝,不可毁弃。又教他们认字,以便读书,近来居然好很多。”帝舜道:“老先生盛德感人,在先帝时已经著闻,如今又复如此,真可佩服。”善卷道:“区区之力,何足称道。不过老夫的意思,穷而在下,亦不能肥遁自甘,抱独善其身之宗旨,觉世牖民,遇有可以尽我绵力的地方,必须尽的。”帝舜听了,益发敬佩,又谈了一会,帝舜便要将天下让给善卷。
善卷笑道:“从前唐尧氏有天下的时候,不教而民从之,不赏而民劝之。现在帝盛为衣裳之服,以炫民目;繁调五音之声,以乱民耳;丕作皇韶之乐,以愚民心。天下之乱,从此起矣。老夫立于宇宙之间,冬衣皮毛,夏衣丝葛,春耕种,秋收敛,逍遥于天地之间而心意自得,吾何以天下为哉!请帝不要再提起这话了。”帝舜被他抢白一顿,不觉惭愧,但见他说得真切,也不再言。当下就和善卷到石穴中翻阅了一会书籍,时已不早,告辞而行。善卷送到山下,待帝舜行后,深恐他再来纠缠,遂弃了小酉山的石穴,向南方乱山之中而去,不知其所终。现在湖南辰溪县西南有善卷墓,想来他死于此处,就葬于此处。这是后话不提。
且说帝舜别了善卷径向北行,沿云梦大泽的西岸逾过桐柏山,这时已是孟秋时候。一日,正行之际,路上遇着一个担物的老者,觉得非常面善,一时却想不起是何人。那老者低着头,从帝舜车旁挨过,既不行敬礼,连正眼儿也不看一看,大家都觉得有点古怪。
隔了一会,帝舜忽然想起,说道:“这个是北人无择呀。
”忙叫停车,先叫从人去赶,然后自己下车,急急的走过去。
那时北人无择已被从人止住,正在相持。帝舜见了,忙拱手为礼道:“北人兄,多年不见了,刚才几乎失之交臂。你一向好吗?现在在何处?”北人无择道:“一向亦安善,无所事事,不过如从前一样东奔西跑而已。”帝舜道:“弟这几十年来常遣人各处寻访,总无消息,今日诚为幸遇。”北人无择道:“你寻访我为什么?”帝舜道:“弟自摄政以后,极希望天下的贤才都登进在朝,相助为理。如今躬履大位,更觉得力不胜任,吾兄之才德胜弟十倍,如肯为民出山,弟情愿以大位相让。这是弟真诚之言,请吾兄。。”帝舜刚才说到此处,不料那北人无择已经勃然变色,厉声的说道:“怪极了!你这个人本来好好在畎亩之中,不知如何一来,势利之心萌动,忽而跑到帝尧门下做官去了。既然如此,你尽管做你的官,做你的天子,贪你的势利罢了,何以还不知足,又要拿这种污辱的行为来污辱我?我实在羞见你这个人。”说着,气忿忿的抛了担物,转身就跑。帝舜给他一顿大骂,惶窘之至。正要想用别话来解释,忽见他急急跑去,慌忙上前追赶,嘴里连叫道:“北人兄!北人兄!不要生气,请转来,我还有话说。”那北人无择犹如不听一般,仍旧疾走。帝舜从者看见帝舜且叫且赶,当然大家一拥上前去赶。看看赶近,北人无择回头一看,叫声不好,路旁适值有一个大渊,便向渊中耸身一跃,登时浪花四溅,深入渊中。
帝舜从人等出其不意,大吃一惊,慌忙奋身人水,七手八脚来救,好容易寻着,抬到岸上,哪知大腹便便,吃水过多,业已气绝身死。这时帝舜、伯夷等均已赶到,见到这个情形,不由得不抚尸大恸。然而事已至此,无可如何,只得买棺为之盛敛,并为之营葬。遇到土人一问,才知道这个渊名叫清泠之渊。
后人议论这北人无择,有的称赞他的清高,有的说他过于矫激,纷纷不一。但是仁者见仁,智者见智,各有各的主观。
依在下看起来,甘于贫贱,宁死不顾富贵,这种人正是世俗的好针砭。假使中国有些人能知道此义,何至于争权位,夺天下,使人民涂炭呢?闲话不提。
且说帝舜自北人无择死后,心中大为不乐,暗想:“我此番巡守,为时不过半载,倒对不起了两个朋友。石户之农,被我迫得不知去向;北人无择竟活活的被我逼死,我实在太对不起朋友了。”想到此际,懊丧万分,于是一无情绪,急急来到华山。那华山诸侯柏成子高与帝舜最相契,在帝尧时代,帝舜摄政巡守,到了华山,总和他相往还的。
这次柏威子高前来迎接,依旧到他宫中去小祝哪知先有一个客在座,柏成子高替他介绍,和帝舜相见。原来就是帝尧的老师子州支父。帝舜看他年纪已在百岁以外,却生得童颜鹤发,道气盎然,足见他修养之深,当下帝舜就问他一向在何处,子州支父道:“糜鹿之性,喜在山林。叨遇盛世,不忧饥寒。
随处皆安,并无定所。柏成君是个有道之士,偶然经过,便来相访,亦无目的也。”帝舜道:“先生道德渊深,是先帝之师,某幸观芝颜,光荣之至。某闻当时先帝初次与先生相遇系在尹老师家,某受尹老师教诲之恩,时刻不忘,奈到处寻访,总无踪迹,怅念之至!先生必知其详,尚乞明示。”
子州支父笑道:“尹先生是个变化不测之上仙,存心济世,偶尔游戏人间,所以他的名号亦甚多,忽而叫无化子,忽而叫郁华子,忽而叫大人子,忽而叫广寿子,又忽而叫力牧子,又忽而叫随应子,又忽而叫玄阳子,又忽而叫务成子。上次看见又叫尹寿子,随时更变,亦随地更变,某亦记不得这许多。此刻大约总仍在人间,但是叫什么名号,不得而知了。”
帝舜道:“尹老师是真仙,所以学问如此之渊博,经纶如此之宽裕。但先生和尹老师是朋友,那么学问经纶一定不下于尹老师了。况且又是先帝的老师,某不揣冒昧,意欲拜请先生出山,主持大政,某情愿以位相让,请先生以天下民生为重,勿要谦让。”
子州支父听了,又笑道:“这事却亦很好,不过从前先帝让位于某的时候,某适有幽忧之疾,治之未暇,因此不能承受。
如今数十年来,幽忧之疾如故,正在此调治,仍旧无暇治天下,请圣天子原谅吧。”帝舜还要再让,柏成子高在旁说道:“子州君决不肯受的,帝可无须再客气了。”帝舜听了,只好作罢,又谈一会别事,子州支父告辞而出,从此亦不知其所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