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4
我扪心自问,终于觉得,皇帝陛下其实说的一点也没错。
从一开始,我就不曾信任过他。
信任这种事,非天长地久生死相许情深意重而不能达成。
就算我一直被他搂在臂弯捧在手心,到如今也算不上信任他。
他凤眸里一片黯然之色,颇有几分意气消沉的模样:“朕一片赤诚,却换不来皇后的全然信任……”
我万分歉疚,好像自己凭白占了他一个大便宜,却不曾给出相应的回报。
“朕觉得,皇后既然还是不肯信任朕,不如再抄十遍书,再跟嬷嬷们多学一阵子规矩吧?什么时候备好了嫁,抄好了书,学好了规矩,敢于信任夫君了,咱们再议大婚的日子,如何?”
我扯着他的龙袍死活不肯撒手,“陛下啊,我现如今就很是信任你,不如我们大婚吧?尽快大婚!尽快?”
他环臂将我抱了起来,额头抵着我的额头,凤眸里一片笑意:“既然皇后娘娘如此迫不及待的想要大婚,准奏!来人啊,着礼部议定大婚吉日!”在田秉清的应和声中,他在我面上重重亲了一口。
等我双脚重新着地,还有点疑惑:我亲口提及大婚,这事好像有点不对啊?
不过管他呢,皇帝陛下今日心情甚好,并不曾再逼我“备嫁”,免去了抄书学规矩这一招,我已觉得逃过一劫,心情大好。
至于他说的信任问题……晚上在床上,他好好“教导”了我一番,我“领会深刻”表示从今以后决不会再怀疑皇帝陛下的人品,信任他就如信任我自己一样,更不会胡思乱想,诸如砍头啊丢命啊他有所图谋啊之类的臆测之中去……
皇帝陛下在大汗淋漓的“教导”过我之后,搂着我躺在龙床之上,柔声道:“大陈已然灭国,你所担心的兵符,听童伯说已经被你无意之中埋进了摄政王的墓中。不说这批军士本来就是忠心于大陈的,就算我掘坟拿到了兵符,单凭一块兵符,也不可能令大陈士卒死忠于我。要来何用?听得童伯说,这批士卒乃是当初摄政王一手训练出来的铁血勇士,以备不时之需,他们身处深山野谷之中,自给自足,如今且随他们去罢。”
我心头大石落定,蹭了蹭皇帝陛下一身汗味的胸膛,低低抱怨:“好臭!”又忍不住使劲往他怀里蹭,恨不得将自己嵌进他身体里,以示亲密之意。
他的大掌一下一下抚摸着我的后背,像过去爹爹轻拍着我入眠一般。
我在他怀中安然入睡。
皇室的婚礼是繁琐而隆重的。
第二日里我就被铁骑护卫送出宫回安府待嫁。
皇帝陛下临行前揪着我的耳朵,再三叮嘱,务必要与“弟弟”保持距离,如果再有拉手握腕之类的身体接触,回宫以后便可以继续抄书学规矩,直到弄懂了“男女授受不亲”为止。
娥黄被委派了监督一职,时刻紧跟在我身旁。
我觉得,皇帝陛下其实心眼极小。小黄与我从小长到大,一个碗里吃饭,一张床上睡觉的时候并不少,如今计较起来,是不是晚了些?
只是如今我也学乖了,要是贸然开口与他争辩,其实无益。只不过默默腹诽而已。
童伯与小黄惊喜的接受了我的回归,小道姑神色黯然,紧跟在小黄身后。
娥黄上前见礼:“奴婢见过候爷!”
我这才醒悟过来,原来凤朝闻那日所许,竟然是真的。只不过是我的求恳,就令他改变了主意,留下了小黄一条命。
我向娥黄转达了“想进宫向陛下谢恩”的意思,娥黄转头大笔一挥,写下了“皇后娘娘对陛下一日不见如隔三秋,才进家门已恨不得进宫去陪伴陛下云云”,封好了火漆,递给了一旁守护待命的铁衣卫。
她……这是什么理解能力啊?
皇帝陛下的批示则简单的多,只有俩字:“准奏!”
娥黄哭丧着脸拿来给我瞧,问我如何作答?总不能回宫去待嫁吧?
被我大肆嘲笑一番,她趴在我床头的小几之上埋头挥笔,我爬过去看时,上面写着“皇后娘娘曰抄书学规矩甚有心得,虽思念陛下甚苦,只是规矩不能坏,只盼陛下赐下贴身一物以供思念!”
我揪着她的耳朵磨牙,这丫头越来越自作主张了。
凤朝闻的朱批再下来的时候,依然是两个字:“准奏!”只不过随着信一起赐下来的,还有他贴身中衣一件。
我抱着他的贴身中衣感叹:“一世清名毁于一旦啊!”
娥黄眨巴着她的大眼睛,困惑的反问:“娘娘,清名那种东西,您还有吗?”
我接过她递过来的汤药一口饮尽,只觉得整个心都苦了起来。嫁个不靠谱的夫君也就算了,连他身边的人也这么的不靠谱,这让身心健康正常的我情何以堪啊?
如今安府已改作安乐候府,每日前来求见的都是达官贵人。只是童伯清静惯了,安乐候也嫌这些人聒噪,府门外又有铁衣卫守的铁桶不入,求见甚难,于是娥黄每日里趴着门缝向外张望,向我数说:“这是礼部尚书……这是兵部侍郎……方才走了的是大理寺卿……”
整条巷子里车马拥堵,人头攒动,惹得邻居们频频开门张望。
小黄一边指使着小道姑端茶递水,一边进献谗言:“姐姐,这些人定然手捧礼物,不如开了偏门,让他们将贺礼留下如何?”招来小道姑一个鄙夷的眼神。
这孩子大约是跟我在山沟沟里住久了,经济意识格外的强,对着金银珠宝总是忍不住念叨:这可以置办几桌上好酒席可以吃一次会宾楼……
我觉得,他有往纨绔方向发展的趋势,忍不住点着他的额头教训:“好歹如今你是皇帝陛下的小舅子,如果让我听闻你有一丝胡作非为,小心我打断你的腿!”
娥黄冲过来,大声喊停,小脸涨的通红:“娘娘您又忘了!”
我看着自己很自然的伸到小黄脑袋上的指头,颇有几分不好意思:这不是习惯了吗?
临嫁的前一夜,我问及他拘着小道姑不放,是何道理?
他贼兮兮贴着我的耳朵,小声嘀咕:“姐姐有所不知,当初我被翼王派来的人寻到,跟随他们去的时候,翼王说我需要强身健体,就派了这丫头教我学武。可是这丫头不知手下留情,如今她落在我手里,也教她尝尝本候的厉害……”话未说完,就被娥黄一双小手扒拉开了我们紧贴在一起的脑袋。
他已经完全习惯了安乐候爷这称呼,身边跟着的全是宫中赐下来的人,可是我却非常不习惯被娥黄叉着小腰苦口婆心的教训。
“娘娘,您答应过陛下什么?怎么就是老记不住呢?”
我忽然有种自己一手拨拉大的孩子也不能亲近的悲伤之意。就好比那些当婆婆的,好不容易辛苦养大了孩子,结果被个陌生的年轻女子大喇喇闯进我家后园里摘取胜利果实,而且明目张胆据为已有的悲哀。
光是预想一下这悲伤的场景,都令我心堵。
我觉得,还是眼不见为尽。
童伯红着眼眶,抹着眼睛立在我房里,高大的身子渐渐的佝偻了下来,满头银丝,他老的比我想象之中要快许多。
我心中酸楚,去爹爹牌位前上香禀告:“……您老一撒手,将府中丢了给童伯,如今他已年老,女儿决定拜童伯为义父,颐养天年,想来爹爹您不会反对吧?”
童伯在旁连连拒绝:“小郎,这如何是好?童伯只要能守着这府里过一辈子就行了。”
我朝着牌位磕下头去:“爹爹,您要是反对女儿的自作主张,就爬起来揍我吧?!您要不来,我就当您同意了!”
牌位前青烟缭绕,耳边只有童伯的哽咽之声。
小黄在我的示意之下上了三柱线香,推金山倒玉柱跪了下来,砰砰砰连磕三个头:“爹爹——”
我低低柔柔诉说:“爹爹,您一生就想有个儿子,如今女儿给您捡个儿子回家,继承我安家香火,您可高兴?”
小黄紧跟着又道:“爹爹!”
我觉得,这声“爹爹”比他从前在皇宫里喊“父皇”要情真意切的多,心下甚为满意。于是教导他:“姐姐出嫁之后,你须听从义父的话,不许胡闹,不许仗势欺人,关起门来好生过日子……至于想娶个什么样的媳妇……”随意瞟一眼侍立在旁的小道姑,“这件事也全凭你的心意,只要挑好了人,义父不反对,都可!”
他乖乖点头应下。
我摸了摸他的脑袋,又招来娥黄一个白眼。
第二日,百里红妆,凤朝闻赏下来的嫁妆又原封不动的被抬到了宫中,只是多了一架凤辇,还有凤辇上一个身穿后服的我。
宫中一片红色的海洋,宫人们跪的地动山摇,烟火久久不熄,祭祖祭天大宴群臣,直直折腾了三日,累的我骨头都散了,皇帝陛下瞧着倒是极为精神,凤眸弯弯,罢朝几日专陪在我身边。
第四日里,重华里终于清静了些。皇帝陛下拥着我正睡的香甜,只听得殿外一阵吵闹,隐隐夹杂着女人的争吵之声。
“田秉清——”
田秉清大约就在殿门外守着,一听到皇帝陛下的招唤,立时在外答道:“陛下,娘娘,各宫的主子前来请安。”
“让她们在殿外等候!”
凤朝闻摇了摇我:“小逸,该起身了,见过各妃嫔,按着礼仪,你我还须前去拜见太后一番。”
我转个身继续睡,小声嘟嚷:“这些妃嫔是陛下的,又不是我的,何苦让她们来见我?”
他在我腋下挠了两下,将我睡意全部打消,这才闲闲道:“皇后是在吃醋吗?”
……
我只是觉得心里不舒服罢了。
他在我腰间掐了一把,低低调笑:“这些宫妃呢,皇后就当她们是摆在后宫里的瓶瓶罐罐金玉珠宝,喜欢了呢多瞧两眼,不喜欢了就打发回去,这有什么值得你费心思的?”
我趴起来反身压倒了他,将整个上半身都压在他胸膛上,两眼发光:“陛下是说真的?这些宫妃就跟宫里的装饰一样?”
他点点头:“皇后莫非还嫌抄书抄的不够?又开始不相信朕了吧?”
我瞪他一眼,爬起来准备洗漱,又被他扑倒在龙床之上好一通啃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