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中国治水史诗(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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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8章 东南卷及其他(39)

徐洽时梦想的实现比他想象的要来得早一些。在他担任上海水力发电设计院主要技术负责人时,承担了新安江水电站的设计任务。徐洽时在图纸上一步一步靠拢他的梦想:这是一个百米以上的高坝、百亿立方米以上的大库、66万千瓦量级的水电站、220千伏高压输电线路,30万移民将迁离库区。它的规模超越了我国所有已建和在建的水电站,它还将超越苏联建国后的水电里程碑第聂伯水电站。按当时水平比照,中国将一步跨入国际水电建设之林。比徐洽时站在更高端的是水电总局的李锐,李锐后来对修建长江三峡工程持反对态度要比他在主政水电总局时更有名。李锐似乎比较偏爱新安江水电站,在他当时列为拟建的五大水电工程中,除了新安江还有刘家峡、三门峡、五强溪与紫坪铺,但新安江是李锐拟定的重点并且确定为全国示范工程。

李锐在升任水电部副部长后陪同周恩来视察了建设中的新安江水电站。那是一次对于新安江水电站建设来说不可或缺的视察。当时几乎所有的民众都通过报纸看到了周恩来在新安江视察的新闻,还有那个鼓舞士气的题词。但是他们并不知道周恩来在到达新安江之前,在北京中南海的西花厅专门听过一次新安江水电站建设的汇报。参加汇报的除了李锐还有新安江水电站副总工程师潘圭绥。那次汇报的主要内容是在新安江工程施工中发生了左岸坝头山坡大塌方,并且由于使用不够标号的水泥造成了混凝土质量事故。如果撇开1957年至1960年那个特殊时期,由一个大国总理过问工程建设的水泥标号问题显然是不合适的,但是周恩来确实亲自过问了新安江水电站工程的水泥使用问题。周恩来还请李锐和潘圭绥在家中用了午餐。不到一个月,在上海举行的中共八届七中全会刚结束,周恩来就取道杭州去了新安江。在施工现场周恩来再次见到了潘圭绥。潘圭绥后来回忆说,总理一见到他就说:“我们不久前见过面,你是潘副总工程师。”周恩来在离开新安江时留下了那个著名的题词:“为我国第一座自己设计和自制设备的大型水力发电站的胜利建设而欢呼!”

新安江水电站在建成后虽然没有得到三门峡水电站那样的待遇将自己的影像印上人民币,但成了一种卷烟的品牌,“新安江牌”香烟外壳上那座大坝的雄姿深入人心,就像以新安江命名的那包香烟一样,这座水电站的建设成本也可以用价廉物美来形容。电站建设者们在施工条件极其简陋的情况下将图纸上那座外形俊美的大坝打磨得美轮美奂,原本专门订购用于电站施工的捷克斯洛伐克大型施工机械被调到天安门的国庆工程去了。但是最终电站只用了3年时间就建成了,包括近30万的移民费用,这座电站的造价也只相当于火力发电厂的投资,这或许是一个绝版的决算。而它的大坝施工质量在运行近50年以后依旧稳如磐石。从新安江水电站发出的电力通过浙江省第一条220千伏高压线路将电能输往杭州和上海,它曾经照亮了杭州和上海的夜晚,它所到之处,灯火辉煌。

1963年11月,郭沫若来到了新安江。此时的新安江已经换了容颜,郭所看到的江,其实只是大坝以下的一段,而大坝以上,曾经曲折滩险的江面已经被一座巨大的人工湖所代替。郭站在巍巍的大坝上,放眼望去,但见蓝天白云下,万顷碧波无边无际,葱茏群山连绵不断,令人心旷神怡。郭没有看到大坝泄洪时的壮观景象,但是在随行专家的描述中,诗人的想象力足够他想象大坝在泄洪时,形成的巨大人工瀑布,是何等的白浪排空,云雾升腾,吼声如雷,山摇地动,腾空而起的白雾笼罩地域方圆近1公里,气势磅礴,蔚为壮观。郭兴奋不已,诗情勃发,写下后来被人们广泛咏叹的诗作一首:

西子三千个,群山已失高;

峰峦成岛屿,平地卷波涛。

电量夺天日,降龙绝旱涝;

更生凭自力,排灌利农郊。



随着新安江水电站的建成,过去的白沙渡头已逐渐建成一座新兴的城市。过去,这里是“野渡无人舟自横”,一条破船,几丛蒿草,滩高流急,“走遍天下路,难过白沙渡”。而现在,建于新安江两岸的建德作为一座宜居的城市,从大坝底部流出的江水清澈而冰凉,夏天的江南闷热异常时,建德市所在地新安江镇却十分清凉。市民与库区毗邻,每年,他们都会举行千岛湖秀水节,这可能是国内罕有的以水命名的节日。

因筑坝而形成的人工湖,也就是新安江水库,现在有一个美丽的名字叫千岛湖。建成后的水库坝高105米,长462米;水库长约150公里,最宽处达10余公里;最深处达100余米,在正常水位情况下,面积约为580平方公里,是杭州西湖的104倍,蓄水量可达178亿立方,比西湖大3000多倍。这座大型水库,不但气魄雄伟,而且景色壮观秀丽。水库内岛屿星罗棋布,常见的岛屿有398个,大中岛屿1078个,它以群山巍峨叠翠,湖水澄清,岛屿星罗棋布,形态奇特著称。既似太湖的烟波浩渺,又有西湖的娟秀气韵。每当云消雾散,湖水奇妙的颜色便渐渐显露。不是绿,不是蓝,又似绿似蓝。恰似白居易《江南好》中所言“春来江水绿如蓝”。千岛湖湖面开阔,一碧万顷,岛屿棋布;大岛如山,小岛如船,座座青翠欲滴,座座有说不尽的风情,它们仿佛一块块半浸在湖中的碧玉。又因为水中浮游生物少,所以湖水清澈如镜,而由于水深,所以看上去就像翡翠般似绿如蓝了。郭沫若看到的正是这样一个只有梦境里才有的美丽人工湖泊,所以,他写出如此诗句,也在情理之中。

四

凡是到过千岛湖的人,都会发自内心地感叹这一湖水的美丽。实事求是讲,新安江水电站建成后,它所产生的综合效益是有目共睹的,电站投产仅5年就收回全部成本。但是,很少有人知道,或者说,即使知道了也很少会去深思,其实,有30万移民背井离乡,离开了他们生长的故土,而更多的村庄、乡镇已经沉入湖底。曾经担任过浙江省民政厅副厅长的童禅福创作过一部反映新安江库区移民的纪实文学,他把这部凝聚了他多年心血的作品取名《国家特别行动:新安江大移民——迟到五十年的报告》。作品出版后,引起较大反响,《光明日报》发表书评,认为此书“是作者倾注了20年心血、作了大量调研所写的一份真实报告。它又是年轻共和国在初期工业化道路上水库移民安置方面成败得失的一部史记,是反映浙江淳安、遂安两县30万水库移民无私奉献和坎坷经历的真实写照。”在这部作品中,作为库区移民的童禅福写到了他的家乡,一座叫松崖村的美丽村庄。新安江水电站开工那年,童11岁。

松崖村四面环山,一条长渠穿村而过,村内的大巷小弄全部用青石板铺砌,平坦得没有一级台阶。童氏是村里的最大宗族,童氏宗祠第一大厅的柱子要两个成年人才能环抱,雕梁画栋,极尽辉煌。安详宁静的千年松崖古村,直到1959年3月25日才被惊醒。当晚,村里召开了动员会。说是动员,实际上是下命令,这是那个时代的特点,简单、干脆,做事只需一级一级地往下传命令。可是,这日子来得太匆忙了,留给松崖村村民的,只有短短的20天时间,能做什么呢?什么都来不及了。来不及的何止是松崖村。对生活在新安江两岸的农民来说,大水几乎瞬间就漫上来了。情愿和不情愿,都是几天之内的事,甚至来不及向列祖列宗道别。1958年,对于中国来说,是一个较为特殊的年份,以高指标为特征的“大跃进”正在农业领域全面铺开,原先花了几年时间精心制定的新安江水库移民规划,在一次会议上被推翻了,取而代之的是缺乏科学性的移民计划。而安置经费则一降再降。那是一个“人有多大胆,地有多大产”的年代,没有人敢于开口讲真话。后来,有人又提出,要与规模相仿的美国普列斯托滩水电站比速度。于是,新安江水电站第一台机组并网发电比原计划提早了20个月。为了这超常规速度,移民们需要付出的是更大的代价和牺牲。在童禅福年幼的记忆里,从1958年到1959年的两年时间里,移民时间只有7个月,但却完成了12万人的搬迁任务。几乎每天都是军事化的“大行军”,从新安江街口到富春江、钱塘江,尽是白帆点点,公路上,扶老携幼的移民肩挑背扛,来去匆匆,烧木炭的大篷车不时地穿梭往来。从开化到淳安的路上,一片凄凉,几十公里的公路两侧,都是被遗弃的各种各样的木制家具和数不清的坛坛罐罐,像万国博览会又像临潼斗宝。他还说,那天的运动会,没有欢笑,只有悲伤,因为运动会一结束,淳安中学就要搬走,老县城贺城就成了一座空城,一座废城,一座水下之城。

记下父辈们的悲壮,一直是童禅福这位淳安游子的夙愿。童的目光沉在千岛湖的水下,为了父老乡亲的重托,童告诉自己,必须如实反映这段历史,报告这迟到50年的真相。采写这样一部题材敏感的作品,遇到的困难是可想而知的。然而,童禅福始终没有放弃自己在心里对家乡父老的承诺。

这些年,童禅福辗转浙皖赣3省,行走了2万多里路,从高端访问到田野调查,历尽千辛万苦。凡是有新安江移民聚居的地方,童大多都去过。他曾去过22个县的近200个村子的1000多户人家,寻访了2000多人,用了8本笔记本来记录移民们的故事,很多人把埋藏了几十年的心里话都告诉了童。在《国家特别行动:新安江大移民——迟到五十年的报告》一书出版后,有一次,童禅福接受记者采访,他告诉记者,我写下这一切,就是希望后人在领略千岛湖那涟漪荡漾的湖光山色的同时,别忘了曾在水下那片土地上生活过的人们。

马克思曾经说过的:“人类最高尚的品格是反思。”现在,当我们回顾这段历史时,我们已经学会反思。不得不承认,在特殊年代,建设像新安江水电站这样一座地位特殊的大型水电工程,出现问题在所难免,但是,通过更多像童禅福这样有良知的作家,或者官员对水利电力工程建设过程中暴露出来的问题进行严谨、认真的反思,总结经验教训,对今后的工程建设,特别是涉及到移民这样重大问题的更合理解决,是有益的。后来的事实也证明了这一点,最典型的莫过于三峡百万大移民。

五

葛洪升和柴松岳先后担任过浙江省省长。他们的经历却颇有些相似。他们曾经都是新安江水电站工地的管理干部。并且在相当长一段时间内都在水利电力部门担任领导职务。离开新安江水电站后,葛洪升一度去了贵州省的猫跳河工程局,后来则任较长一段时间的浙江省电力工业局局长。柴松岳在进入新安江之后,去了东北的丰满水电站实习,又在浙江黄坛口水电站工作过一段时间,后来则任富春江水电厂党委书记。两人在卸任省长一职后,又先后去了北京,葛洪升任全国人大常委、财经委副主任,柴松岳则出任中国首任电力监管委员会主席。很显然,柴松岳出任电监委主席一职,与他在水利电力部门的履历有着密切关系。事实上,新安江水电站除了培养了两位省长,还走出了一位市长,他就是曾任杭州市长的钟伯熙。至于其他水利电力专业类的权威则更多了,其中就包括中国著名的水利水电专家,国家设计大师,中国水电水利科学技术发展的重要奠基人之一,两院院士潘家铮。因此,说新安江水电站是培养水利水电专家与官员的摇篮也不为过。

在葛洪升看来,周恩来是新安江水电站的奠基人。作为主要决策人,正是周恩来亲自批准新安江水电站建设列入“一五”计划。1959年4月9日,周恩来视察建设中的新安江工地,葛清楚地记得,那天总理一下车就登上近百米高的拦河大坝,仔细查看工程建设情况,随后,总理又来到工地技术革新展览馆,指着一台革新式电焊机问:“普通的电焊机要用多少矽钢片?这台不用矽钢片的焊机比它轻多少?”从总理询问的语气,可知他对专业性很强的焊机性能也略知一二。参观展览后,总理又到了离电站十几公里以外的江村埠。这个地方被新安江人称之为“砂石之城”,因为大坝每浇一吨混凝土,就需要六七百斤的砂石料,而这些砂石料则全部取之于江村埠。总理对砂石料的机械化生产显出浓厚兴趣,他看了砂石船,又看了筛分机。然后,他问工程局领导,这些设备是哪个国家制造的?当总理听说这些设备全部是国产的,高兴地对周围的摄影记者说:“这么好的事情,为什么不多拍几个镜头?”周恩来总理这次视察新安江水电站,对电站建设的鼓舞无疑是巨大的,也就是这一次视察期间,周总理留下了那个著名的题词。

相比葛洪升,柴松岳刚到新安江水电站就显得与众不同,这位出生于舟山普陀的海岛青年那种善于学习、勤奋钻研的态度令许多人记忆深刻。在丰满水电技校实习期间,需要经常参加劳动,即使是在寒冬腊月,室外气温降到零下二三十度,他仍然坚持跟班学习,甚至参加零点班在露天下大炼钢铁。这对于一个南方人来说,的确需要具备刚毅、坚强的骨气,不然很难坚持下来。作为电厂首批机械值班员,为尽快掌握履行本职工作所需的技能,柴松岳的笔记本上有关发电机水车自动化回路图记得密密麻麻。几年下来,同样的笔记本就记了好几本,对于各项操作柴都能熟练默写,并且倒背如流。由于众所周知的原因,在建厂初期,不少运行值班员的文化水平都不高,但柴松岳勤学苦练基本功的情景却让同事们记忆犹新。

许多年以后,柴松岳成为中国电力监管部门的最高领导人,这位国家电力监管委员会的首任主席是2002年11月份从杭州以最快速度赶过来上任的。此前他是浙江省的省长,突然让他到北京主管刚筹备的电监会领导工作,据说还是朱镕基亲自点的将。没有人对这一任命感到有多么意外。因为翻开这个人的从政简历就可知道,他这一生大部分时间几乎都在与电打交道,堪称是位专家型的高层领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