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先秦两汉魏晋南北朝文论讲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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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1章 刘勰与《文心雕龙》 (4)

对"崇替于《时序》,褒贬于《才略》,怊怅于《知音》,耿介于《程器》"这段话中的词语,我们略作释义。"崇替"即盛衰义,"崇替于《时序》"即是在《时序》篇中论说批评文章的盛衰变化,这可叫做历史的批评鉴赏。"褒贬于《才略》"即是在《才略》篇中褒贬历代的作家作品,大体也是历史的批评鉴赏,二者有同但亦有异。纪昀说:"时序篇总论其世,才略各论其人。""怊怅于《知音》"即是在《知音》篇中感叹惆怅于知音之难遇,这是明显的批评鉴赏论了。"耿介"即感愤之意杨明照先生以为"《程器》一篇,舍人抑郁不平之气,溢于辞表"。杨先生以为此处"耿介"与通常之含义不同,宜解释为"感愤之意"。"耿介于《程器》"是感愤于作家的道德修养在历史上的评价,可称之为作家论或者作家修养论。

第五个部分,我们称之为《文心雕龙》的总序或者序论。此部分只有《序志》第五十这一篇。刘勰说:"长怀《序志》,以驭群篇,下篇以下,毛目显矣。"《文心雕龙》的总情况具于《序志》篇中,"长怀《序志》"就是在《序志》中抒发他悠长的怀抱,而"下篇以下,毛目显矣"就意味下篇到此结束,全书亦然在此结束。《序志》一篇既然是驾驭群篇之篇目,当然是解开文心雕龙的钥匙,那么很显然,不讲这一篇是对《文心雕龙》及其作者的不尊重。正因为如此,这一篇我们介绍得非常详细。

(四)《文心雕龙》的篇数及文化原因

为什么《文心雕龙》是五十篇而不是四十九篇,也不是五十一篇?这是有文化原因的,刘勰说:"位理定名,彰乎大易之数,其为文用,四十九篇而已。"而《周易·系辞上》中确实说过"大衍之数五十,其用四十有九"这样的话。这样说来,刘勰是用《周易》里的原理来安排全文的篇数。对于《周易·系辞上》这句话,韩康伯引王弼注云:"演天地之数,所赖者五十也,贯用四十有九,则其一不用也。不用而用以之通,非数而数以之成,斯易之太极也。四十有九,数之极也。"以此观,则"一"乃为不用之用,至为重要。而孔颖达疏中提供了各种关于"五十"与"一"的说法,例如汉代京房云:"五十者,谓十日、十二辰、二十八宿也,凡五十。其一不用者,天之生气,将欲以虚来实,故用四十九焉。

"孔颖达疏中又说:"马季长云:'易有太极,谓北辰也。太极生两仪,两仪生日月,日月生四时,四时生五行,五行生十二月,十二月生二十四气。北辰居位不动,其余四十九转运而用也。'"荀爽又说:"卦各有六爻,六八四十八,加乾、坤二用,凡有五十。乾初九'潜龙勿用',故用四十九也。"而郑玄说:"天地之数五十有五,以五行气通。凡五行减五,大衍又减一,故四十有九也。"这么多解释,弄得孔颖达也只好说:"但五十之数,义有多家,各有其说,未知孰是。"但孔颖达最后大体同意王弼的看法。刘勰《文心雕龙》这本书的篇数依据《周易》原理而安排,当然具有非常丰厚的文化内涵。各家虽然对"五十"解释不一,但对"一"的解释则大体相同,所谓"不用之用",以虚驭实。以此观,则《序志》在《文心雕龙》中的作用亦不言而喻。

(五)写作《文心雕龙》的基本态度 (1)

写作文章与著作的态度很重要。有些人写文章,要么很激进,推翻前人的一切;要么很保守,对前人的东西过于崇拜,刘勰对这两种态度都不以为然。刘勰在《序志》篇中说自己的态度是"同之与异,不屑古今,擘肌分理,唯务折衷","唯务折衷"就是他的根本态度,而"折衷"就是儒家持守中道的思想意识。刘勰不仅在核心的价值观上坚守儒家的原则,就是在写作的态度上也同样在坚守儒家的原则,不走极端。故而刘勰说:"有同乎旧谈者,非雷同也,势自不可异也。有异乎前论者,非苟异也,理自不可同也。"意思是说,如果我写的东西和前人有雷同的,那不是我有意要这样,那是不得不和前人相同;如果我和别人有什么不相同,那也不是我有意去不同,是我不得不和别人不同。刘勰坚守不乱创新的态度与原则,有些人喜欢乱创新,很多时候只是题目上在创新,内容上、实质上一点也不创新,不但不是创新而且很陈旧,常常还以艰深文其浅陋。应该说,刘勰的态度是非常理性的,对今日学术界亦启示良多。

三、"文之枢纽"中的核心思想

"文之枢纽"部分前面三篇是《原道》、《征圣》、《宗经》,这构成了《文心雕龙》"原道、征圣、宗经"三位一体的核心思想。

首先是看它的"原道论"。"原道论"中首先要解决的问题是刘勰所说的"道"到底是什么道?是儒家之道,还是佛家之道,还是道家之道?关于这个问题,学界是有争论的。有些人提出了比较奇怪的理论,说刘勰《文心雕龙·原道》的这个道指的是佛家之道。刘勰确实是个虔诚的佛教徒,《文心雕龙》的很多篇章中也使用了很多佛教用语,这是事实,但能不能通过这些就证明《文心雕龙》中所说的道是佛家之道呢?我以为不能这样去推理。杨明照先生说:"文心全书,虽不关佛理,然其文理密察,组织谨严,似又与之有关。"也就是说,佛教的东西对《文心雕龙》的影响仅仅在其组织结构这些形式层面,而其核心思想方面与佛教无关,"所谓道也,经也,纬也,骚也,皆中夏所有,与梵夹所论述者无关。......故文心五十篇之内,不曾杂有佛理也。"此论似为公允。

《文心雕龙》中的所谓"道"就是儒家之道而已,没有必要钻牛角尖去捧出其他家的"道"来为之敷衍,只不过刘勰采用的是经过《周易》中的形上学提升后的儒家之道而已。刘勰非常重视《周易》,也深受《周易》的影响,《序志》篇中刘勰说《文心雕龙》全书"位理定名,彰乎大易之数"便是坚强的证据。实际上,刘勰所说的"道"以及论道的方式大多来源于《周易》,而《周易》里面的"道"实际上就是天道与人道的互动状态而已,即天道和人道交融,杂糅一体。儒家之道不能仅仅理解为人道,人道要有根源根据,其根源根据就是天道。天道是人道的根源根据,而人道则是天道的发挥和衍生。儒家之道必须这样去观察,才能得其真相。人道这一层面,体现的是入世之心,如果没有人道,只有天道层面上的东西,基本上就属于道家而不属于儒家了。对儒家而言,天道是在人世间行事的总的价值根源。为什么要这样做,不那样做,最终的根源根据就是天道。用我们现在的话说就是上天发来的绝对命令。在人世间践行天道就成了人道,只不过儒家常常对天道只是点到为止,不作深入的探讨而已。

那么,刘勰《文心雕龙》是不是从天道讲到人道呢?我们得具体观察《原道》篇的论说逻辑。《原道》篇第一句话是"文之为德也大矣,与天地并生者何哉?"关于这个"德"字,解释上是有争议的。范文澜先生把"文之为德"简化为"文德"去解释,而杨明照先生颇不以为然,说"范注简化'文之为德'为文德,已觉非是;又谓文德本于'君子以懿文德',则更为牵强"。杨明照先生认为"'文之为德'者,犹言文之功用或功效也"。我觉得杨先生的解释更为准确一点。文既然与天地并生,在那个时候,人还没有产生,此时之文当然不是人文,那个时候只有两个"文",一个是天文,一个是地文,"日月叠璧,以垂丽天之象"乃是天文也,"山川焕绮,以铺理地之形"乃是地文也。这些天文、地文归根结底是什么"文"呢?刘勰说"此盖道之文也"。在传统思想中,道是天地的总根源,道产生天地。既然道产生天地,那么天地所呈现之"文"就更是"道之文"了,这在逻辑上必然如此。

道既然是天地的根源,那道也必然是"文"的根源。道产生天地和天地万物,产生天地之文,但道又要生人。从逻辑上说人类应该是这个宇宙生成模式中的最后一个环节,也就是说,人类是最后产生的。产生了人类,那么人类是否也有"文"呢?刘勰以为人是宇宙最贵者,"惟人参之,性灵所钟,是谓三才。为五行之秀,实天地之心"。天地本无心,谁为天地立心?人也,五行之秀乃说人是宇宙中之精华。刘勰说:"傍及万品,动植皆文:龙凤以藻绘呈瑞,虎豹以炳蔚凝姿;云霞雕色,有逾画工之妙;草木贲华,无待锦匠之奇。"动物植物都有"文",当然人就更应该有"文"了,故刘勰说:"无识之物,郁然有采,有心之器,其无文欤?"人乃有心之器,刘勰认为"心生而言立,言立而文明,自然之道也",心生言,言生文,这是自然而然的逻辑,故而人文便展开在宇宙之中。可以看出,在《原道》篇中,道是最后的根据,道生天地,而道生天地的同时亦生天地之文,而"文"的历程是从天地之文到人文。

一到人文,这就不仅仅涉及"天道"了,人为有心之器,又有一个"人道"的问题。讲到人文,刘勰就从上面的天道转到人道了,《原道》篇实际上就是由天道走到人道,从天文、地文到人文的逻辑过程,这一点刘勰在《原道》篇里面交代得非常清楚。在论说"人文"的时候,刘勰说:"人文之元,肇自太极,幽赞神明,《易》象惟先。"刘勰认为最早的人文是《周易》的卦象,这是人类未有文字时所创制的人文,这"人文"当然是圣人制作的,所谓"庖牺画其始"是也。而自"鸟迹代绳,文字始炳",即产生文字之后,人文的表现更进一筹,虽然"炎皞遗事,纪在三坟",但是却因为"年世渺邈"而"声采靡追",至乎唐虞之世,人文则"焕乎始盛",既有"元首载歌"以"发吟咏之志"之"文",又有"益稷陈谟"以"垂敷奏之风"之"文"。

至于从夏后氏到孔子时期的"文"的情况,刘勰说:"夏后氏兴,业峻鸿绩,九序惟歌,勋德弥缛。逮及商周,文胜其质,雅颂所被,英华日新。文王患忧,繇辞炳曜,符采复隐,精义坚深。重以公旦多材,振其徽烈,剬诗缉颂,斧藻群言。至若夫子继圣,独秀前哲,熔钧六经,必金声而玉振;雕琢性情,组织辞令,木铎启而千里应,席珍流而万世响,写天地之辉光,晓生民之耳目矣。"各代虽有不同,但都是圣人在制作人文。刘勰这样一叙述下来,把整个人文的历史勾勒了出来,但人文与道又是什么关系呢?刘勰说这些圣人制作人文也是原道心而为之:"爰自风姓,暨于孔氏,玄圣创典,素王述训,莫不原道心以敷章,研神理而设教。"刘勰以为人文虽然是圣人体天地之道而制作的,但却不是为文而文,乃是要指向人间发挥功能,体现为"人道",所谓"经纬区宇,弥纶彝宪,发挥事业,彪炳辞义"是也。

在人类未产生时,文与道之间没有中间环节,道直接体现为天地之文,而在人类产生之后,道与文之间有了"圣"这个中间环节,这个中间环节发挥着连接天道与人道的桥梁作用,故刘勰说:"故知道沿圣以垂文,圣因文以明道,旁通而无滞,日用而不匮。"天道与人道交融于圣人一身,向上通天道,向下展开为人道而发挥"日用而不匮"的社会功能。刘勰说圣人制作之文章既"写天地之辉光"又"晓生民之耳目",前者天道也,后者人道也,其义甚明,不待多言。这样一来,也就形成了"道-圣-文"三位一体的关系了,这也是《文心雕龙》首三篇《原道》、《征圣》、《宗经》得以展开的逻辑基础。

总之,在刘勰看来,人文与天地之文一样,也是"道之文"。"鼓天下之动者存乎辞。辞之所以能鼓天下者,乃道之文也。"人文源于天道,作用于人世。我们把《文心雕龙·原道》中的"道"搞清楚,也就能够有力地驳斥所谓刘勰的道是佛家之道的说法。如果是佛家之道,那为什么在《序志》篇中刘勰讲梦见孔子呢?怎么没有讲他梦见释迦牟尼呢?我们看《序志》篇,就可以明显看出刘勰《文心雕龙》乃是以儒家之道作为这本书的核心思想了。这也是刘勰指责近代论文之作的根本原因,近代论文之作"各照隅隙,鲜观衢路,未能振叶以寻根,观澜而索源",而所谓根源,就是"道",道是文之终极根源。

(五)写作《文心雕龙》的基本态度 (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