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怎样来看待王充有关文章用世的论说呢?首先,他这个论说不具有独创性,这样的说法先秦早就有了。在司马谈看来,先秦六家无非都是"为治之学",均是讲求用世的,所以,历史地看,独创性应该归于先秦各家各派的学者。
再者,与先秦儒家主张文章要有用于世的论说相比,王充的论说还是肤浅的、短视的,先秦儒家诚然主张文章用于世,但这个"用"是为天下政治而用,不是为一家一姓的王朝政治而用,而且儒家所主张之用还是万世之用,而王充的"用"是当下之用,是急功近利之用,所以儒家主张的"用"可以叫"大用"、"长久之用",而王充的"用"主要是为王朝政治歌功颂德,不是万世之用,是当时之用,从这个意义上说,他的"用"是"小用"、"一时之用",因此,王充的这个主张是比前人低的、没有创造性的论说,是前人论说基础上的一个巨大的倒退。
再次,儒家主张的"用"里面最根本的还是"刺"或者叫做"批判",而不是歌颂,儒家虽然也主张"美"和"颂",但其美颂主要针对已经去世的有功德的祖先或者虚无缥缈的神灵,对当代一般而言是不"美"的,且主要是批判,而王充的"用"主要是歌颂,而且歌颂的是当代的,这和儒家相比,其道德上的距离是不可以道里计的,要说其显得没有骨气,那也是大体可以成立的。因此,邓红先生说王充是中国古代思想史中最没有骨气的学者,虽然激愤了一点,但也诚非虚言也。道德决定人格的高下,道德决定立论的高下,这是中国古人一个最基本的论调,这一条用于王充大体应该是合适的。
三、尚真的文章真实观
"真"在王充那里是"实诚"之义,是与"虚妄"相对而言的。这"真"既可以是事实的真,也可以是情感的真,前者叫做真实,后者叫做真诚。王充写《论衡》这本书有个基本的宗旨,那就是"疾虚妄"与"归实诚"。"归实诚"是从正面言之:"又伤伪书俗文,多不实诚,故为《论衡》之书","匡济薄俗,驱民使之归实诚也"。"疾虚妄"则从反面言之:"诗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无邪。《论衡》篇以十数,亦一言也,曰:疾虚妄。"他以为"实诚"在内而"文墨"在外,写文章就是外内相符:"有根株于下,有荣叶于上,有实核于内,有皮壳于外。
文墨辞说,士之荣叶皮壳也。实诚在胸臆,文墨著竹帛,外内表里,自相副称,意奋而笔纵,故文见而实露也。"有了实诚,为文则是由内而外的过程,自然感动人心:"精诚由中,故其文语感动人深。"从字面上看,王充这些论说当然都是正确的,但关键是王充所说的"真"是什么具体含义,既然王充认为是不真导致了不实诚,那么"真"的含义就特别关键。王充认为不真、不实诚的有些什么东西呢?王充说:"是故《论衡》之造也,起众书并失实,虚妄之言胜真美也。故虚妄之语不黜,则华文不见息,华文放流,则实事不见用。"这里所说的"虚妄之语"与"华文"就是王充所认为的不真、不实诚的"文"。
对这些"虚妄之文"的具体批判,则体现在《三增》、《九虚》之中,既涉及经典之文也涉及谶纬之文。"三增"是《语增》、《儒增》、《艺增》,"九虚"是《书虚》、《变虚》、《异虚》、《感虚》、《福虚》、《祸虚》、《龙虚》、《雷虚》、《道虚》,这"九虚"基本上就是谶纬之文的内容,也是王充批判最激烈的部分,而对于"三增",王充则相对客气一些,毕竟在他看来只是"增"而没有达到"虚"的地步。我们就以王充对"三增"的批判反观王充的真实观。《艺增》是批判经典即六艺中"增"的现象,《儒增》之"儒"并非指狭义的儒家,而是指章太炎先生所说的"达名为儒,谓术士也"的"儒"(章太炎《原儒》),所以《儒增》则是批评历代"术士"的书籍与言论中"增"的现象。《语增》是批判世间传语等语言运用中"增"的现象。
"增"即"益"也,指在事实上面有所增益也,如果增益甚者则为文学中之夸饰了。对《艺增》,王充是最为客气的,但也同样认为其中有很多是"增过其实"的现象。例如《诗经·云汉》中有"维周黎民,靡有孑遗"的诗句,王充说"夫旱甚,则有之矣;言无孑遗一人,增之也"。先秦时候孟子就说过"信斯言也,是周无遗民也。"故而孟子主张读诗当"以意逆志",乃可得之。在孟子那个时代就已经知道《诗经》这句话不是表面字句的意思了,而到了汉代王充还认为这句话是"增之也",可以想见王充的"真实"的含义所在。另外,《诗经·鹤鸣》中有"鹤鸣九皋,声闻于天"的诗句,王充在讨论这句话时也提出了批评,以为"其闻高远,可矣,言其'闻于天',增之也",他具体分析说:"夫鹤鸣云中,人闻声仰而视之,目见其形;耳目同力,耳闻其声,则目见其形矣。然则耳目所闻见,不过十里。使参天之鸣,人不能闻也。
何则?天之去人,以万数远,则目不能见,耳不能闻。......人无在天上者,何以知其闻于天上也?"故王充认为诗人欲以喻事,但已经是"增而甚之"也。在《语增》和《儒增》中,这样的批评也很多,例如在《儒增》中,他批判儒书中所说"董仲舒读《春秋》,专精一思,志不在他,三年不窥园菜",他说:"夫言不窥园菜,实也;言三年,增之也。仲舒虽精,亦时解休,解休之间,犹宜游于门庭之侧;则能至门庭,何嫌不窥园菜?闻用精者察物不见,存道以亡身;不闻不至门庭,坐思三年,不及窥园也。"他得出的结论是:"仲舒材力劣于圣,安能用精三年不休。"他在《语增》中批判一般的传言"秦始皇燔烧诗书,坑杀儒士"。王充以为"言烧燔诗书坑杀儒士,实也;言其欲灭诗书,故坑杀其人,非其诚,又增之也",又说"传增言坑杀儒士,欲绝诗书,又言尽坑之。此非其实而又增之也"。此类对"增"的批判在《三增》中比比皆是,大家可以自己去慢慢阅读参观。
而"华文"既指汉代的谶纬之文也指汉代的辞赋之文。辞赋之文辞藻华丽、技巧熟练,这既是今人所共知的事实,也是汉代人所共知的事实,而对于谶纬之文,其华丽的共相今人恐怕未必人所共知,但谶纬之文确实也是华丽之文。刘勰在比较经与纬时说"经正纬奇",而所谓的"奇"主要指的就是其辞藻华丽,这可在刘勰论"骚"时所言"酌奇而不失其贞,玩华而不坠其实"中得"奇"之意涵。而刘勰在总结谶纬之文对文章的作用时又说谶纬之文"事丰奇伟,辞富膏腴,无益经典,而有助文章",以为后之作者当"芟夷谲诡,采其雕蔚"而使谶纬之文的"华丽"得到合理的应用。从刘勰的这些论说可以看出,谶纬之文在古人眼中不仅是"谲诡虚妄"之文,亦然是"华丽奇伟"之文,故而王充所指称的"华文"当然包括谶纬之文在内。当然,需要指出的是,王充反"虚妄"一面也针对谶纬之文,只不过主要是在谶纬之文的内容层面,而"华丽"一面则主要是针对谶纬之文的形式层面而言。
对辞赋的辞藻华丽一面的批评前面讨论汉代赋论时已经多所论列,此处只是观察王充对其的态度。在王充看来,辞赋是"文丽而务巨,言眇而趋深,然而不能处定是非,辨然否之实,虽文如锦绣,深如河汉,民不觉是非之分,无益于弥为崇实之化",王充也持华丽辞赋无用于世的观点。在他看来,"铨轻重之言,立真伪之平"的"实诚之文"不必苟为"调文饰辞"而"为奇伟之观也",不需要以"调文饰辞"为能事,故而批评、反对世俗之爱华丽的倾向。但世俗之性往往就是"好奇怪之语,说虚妄之文",王充分析其原因说:"实事不能快意,而华虚惊耳动心也。是故才能之士,好谈论者,增益实事,为美盛之语;用笔墨者,造生空文,为虚妄之传。"对世俗的心理分析应该说是合理的,但是,以此来批评、反对一般意义上的"华文",特别是华文中的辞赋之文,恐怕也未必正确。与"虚"与"妄"在王充那里常常连用相似,"华"和"伪"两字在王充的论说中也常常连用。在王充看来,虚则妄,华则伪,故而虚妄、华伪在王充的字典里面基本上就是同义语。
虚则妄,华则伪,这二者在王充那里就是不实诚的表现。从王充论"增"的论说中可以看出,王充所谓的真实指的是眼睛看得见,耳朵听得见,如果超过耳目的范围,就是"增"了。从这个意义上反观王充的真实观,可见其真实观乃是极其狭隘的经验层面上的真实观。从王充对"增"的批评可以推出他对"虚"的批评当更加严厉,像"鹤鸣九皋,声闻于天"这类在今人看来很正常的表述,无非是用了夸张的手法而已,但王充就不理解,以为是"增",这使今人对王充也很不理解,正如徐复观先生所说:"在王充的生命中,完全缺乏艺术感、幽默感;不仅文献中凡稍带有艺术气氛的陈述,他都不能感受,有如《语增》、《儒增》、《艺增》诸篇中所争辩的问题,皆属于这一类。并且稍带偶然性的、幽默性的纪录,他也全不理解。
"在徐复观先生看来,王充不仅仅对稍带艺术性的话语不理解,就是对于一般情况的理解"他也不算高明",徐先生甚至用非常肯定的语气对王充下论断道:"可以断定他的理解能力是相当的低,而且持论则甚悍;并且他始终没有把握到学术上的重要问题。"对于徐复观先生的判断评价,我不想作个人评价,仅提供出来供各位参考。在我看来,凡是用了夸张,夸张到了眼睛看不见、耳朵听不见的程度就被王充认为是不真实的虚妄的东西,从这个意义上看,王充的真实观的价值确实不高。
按西方哲学的观点,王充的论说仅仅处于"意见"的层次,而离"真理"很远,所以这种经验主义的真实观只能在狭隘的经验范围内有其价值,局限于感性能力范围内,不能适用于更广泛的范围。这种真实观与先秦真实观比较,不是一种进步,而是倒退。当然,王充"实诚"、"真"的观念中的情感真实、真诚这一面的含义还是正确的,也是有其意义的。但是,这个层面的含义先秦人也已论说得很充分,例如《庄子》中就说过:"真者,精诚之至也,不精不诚,不能动人,故强哭者虽悲不哀,强怒者虽严不威,强亲者虽笑不和。真悲无声而哀,真怒未发而威,真亲未笑而和。真在内者,神动于外,是所以贵真也。"所以也不能说王充在此一层面上有独创性的贡献。
四、尚新的文章创新观
王充反对贵古贱今,反对模拟,主张创新,这也是被现当代人大力赞扬的一个方面。但在这个方面,我们也需要冷静观察,不能意气用事。
为了谈创新及其价值,王充把当时的读书人分为了四种--儒生、通人、文人、鸿儒并加以比较。什么是儒生呢?他说"能说一经者为儒生",在王充看来,儒生虽然"过俗人远也",但仅通一经而教授后生而已,甚至于有"不能说一经"的准儒生。所谓"通人"就是"博览古今者",具体博览到什么程度,王充说"通书千篇以上,万卷以下,弘畅雅闲,审定文读",虽然如此览见广博,却"不能掇以论说",仅仅"以教授为人师者"而已。是比儒生涉猎广泛一些的教书匠而已。在王充看来,通人"即徒诵读,读诗讽术",博览"虽千篇以上",但还是不能不落于"鹦鹉能言之类"的范围。至于"文人",虽然能够"采掇传书"而写出"上书奏记",但是也不能"眇思自出于胸中",亦然无思想上的独创性。"鸿儒"则是"兴论立说,结连篇章"者,是"能精思著文"之人。在他看来,"好学勤力,博闻强识"者世间多有,而"著书表文,论说古今"者却万不能一,同时,"鸿儒希有"而"文人比然"。通过这些对比,王充认为,鸿儒才是读书人的理想状态,是所谓"超而又超"、"奇而又奇"者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