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毛诗》大小序里面总结、提炼出来美刺这个诗的基本准则,它基本上就成为后世诗歌创作的基本精神。古代的士大夫要么参政要么议政,无论哪种形式,都是对政治的矫正与干预,干预的方式很多,而其中最重要的干预方式就是以诗刺世,这种情怀一直到现在也还是这样。但当代很多人不写诗了,为什么?干预现实的文化工具有了更多的选择而已,有比诗更直接、更有力的干预现实的文化工具可以供人们选择了。现在写诗不像20世纪80年代那么普遍流行了,那个时代会写诗简直是一种巨大的骄傲,那个时代确实是诗"狂飙突进"的时代,也是诗歌发挥社会功能最突出的时代。所以,在那个年代,诗人们成了时代的宠儿,成了被崇拜、追捧的对象。可以说,20世纪80年代是诗歌传统的美刺精神的最后辉煌。
下面我们谈《毛诗序》中的教化说。教化说实际上在大序、小序里面都有。在《小序》里面说"风天下而正夫妇也","风"就是"教化"的意思,整句话就是以诗教化天下而使夫妇之道归于正也,而"用之乡人焉,用之邦国焉"是泛言诗歌教化社会,广被天下。《大序》里面就更明确地说出了教化说的具体内容:"先王以是经夫妇,成孝敬,厚人伦,美教化,移风俗。"教化又名之曰"风教"。为什么又叫"风教"?《毛诗序》里面说"风,风也,教也,风以动之,教以化之",这大约就是教化又名之曰"风教"的原因。
教化说也是近代以来受到猛烈攻击的儒家学说之一。但是,儒家教化说的精神与内容并不是近现代人们所理解的那样。具体而言,儒家教化说有以下这几个方面的内涵。
第一,教化是为天下而教化。儒家着眼的目标当然是政治,但却不是王朝政治。从先秦到汉代,真正的儒家心目中的政治都是超越了一家一姓的王朝政治,而指向天下政治。这也是宋儒讲的"为万世开太平"的意思,"万世"是从时间范围而谈的,从空间上谈,传统时代的天下不仅仅超越了某一王朝的地理范围,也超越了"中国"的概念具体情况。儒家学说之所以历两千多年而于今仍然深刻影响于中国社会,正在于其超越具体王朝政治的言说立场。历代具体王朝皆亡,而儒家学说仍存,不得不说是其这一超越性立场所致。
第二,教化是教而化之。这个"化之"一定要搞清楚,什么叫化之?很多人把古代的教化说等同于现代的说教,这完全是误解。"化之"就是所谓的"盐溶于水,无影无形",化了对方,而对方又感觉不到,也就是杜甫说的"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的效果。所谓教化就是要达到无影无踪,才能够被称之为教化。
第三,教化是主动自化。中国古代有一个原则是"礼闻来学,不闻往教",故而教化皆是自己主动的过程。简单地说,教化是一种自我甘愿去主动接受的过程,而不是别人强行灌输给你的过程。传统中的所谓教化,是以一种无影无形的方式作用于人,而且是人主动愿意去接受它并感觉受其沐浴,如坐春风。华夏文化在古代的传播是别人自己前来华夏拿去的过程,而不是华夏把自己的文化主动送给别人。在天下观中,从华夏到四夷的文化传播是四夷主动接受华夏文化而华夏化,而不是华夏逼迫四夷。从更大的范围来看,日本、朝鲜半岛、越南接受华夏文化也是如此。
第四,教化就是启蒙。近代以来,知识分子最爱说的一个东西就是启蒙,其实在古代也同样是这样,教化的目的就是启蒙而不是为了让别人蒙上更蒙。我们都知道小孩子入学读书叫启蒙、发蒙,就是这个意思。
第五,教化是人的自我完成。教化,不仅仅是为万世,也是为人自身,为人的人性的圆融而设计。所谓诗教,无非是让人自己主动脱离功利的境界而升入人性更高的境界。如果自己不主动在诗中熏陶自化,那么就可能沉浸在柴米油盐酱醋茶之中,终其一生而不能自觉也。
第六,教化的标本是《诗经》这样的作品。教化的思想是在《毛诗序》中论说的,所以,在《毛诗序》的作者看来,真正能够发挥教化功能的不是别的,正是《诗三百》,也就是说,《诗经》或者类似于《诗经》的作品才是发挥教化功能最好的标本,而不是近现代的人们从儒家教化说中所妄自理解出来的说教品、宣传品。
第七,教化是自动的过程。教化为什么是自动的?打个比喻,只要你写某一本书的目的不是为了写出来就让它永远在抽屉里面锁着,或者写出来就是为了让神舟七号运到月球上去而让所有的人都不能看,除了这两种情况,教化自动就会发生,你写出来自动就会传播,而一传播就会自动教化社会,你说不说教化都在教化。关键是用什么来教化而已。儒家认为,应该用高标准的东西来教化这个社会,那什么东西是高标准的?在儒家看来就是《诗三百》这样的文化作品。
五、主文谲谏说
《毛诗序》中说:"上以风化下,下以风刺上,主文而谲谏,言之者无罪,闻之者足以戒。"对"风化"、"风刺",郑玄解释说"皆谓譬喻,不斥言也"。这已经有温柔敦厚的意思了。关键是这段话中的"主文"和"谲谏"到底是什么意思?对于"主文",郑玄的解释是"主与乐之宫商相应也",而朱熹的看法是"主于文辞而讬之以谏"。到底采用哪一种呢?大家可以自己选择。我个人更倾向于郑玄的说法,"主与乐之宫商相应",那就不是文辞了,而是音乐,先秦时期诗、乐不分,所以大体上说这两种解释均有道理,但从"谏"的效果的最大化而言,恐怕在"乐"中更明显,"主文"就是在劝谏君王的时候,最好要在有音乐的、随意的环境中进行,音乐一起,一般人的情绪都随意一些。为什么在那些大型的场合里面都先奏乐?一奏乐,大家相对而言就没那么拘谨。"谲谏"又是什么意思呢?所谓谲谏,郑玄说是"咏歌依违,不直谏也",唐代孔颖达《毛诗正义》对此的解释也大体相同,其云:"其作诗也,本心主意,使合于宫商相应之文,播之于乐,而依违谲谏,不直言君之过失。"当音乐和缓地奏起,在这种氛围之中向君王进谏当然也就容易一些,所以主文谲谏合起来也就是"温柔敦厚去劝谏"的意思。
但主文谲谏所体现出来的精神却不是写作《毛诗序》的儒生们的首创和独创,在《礼记·经解》中就已经有"温柔敦厚,诗教也。......其为人也,温柔敦厚而不愚,则深于诗者也"的说法了。唐代孔颖达《礼记正义》对此解释说:"诗依违讽谏,不指切事情,故云温柔敦厚是诗教也。"又说:"此一经以《诗》化民,虽用敦厚,能以义节之。欲使民虽敦厚不至于愚,则是在上深达于《诗》之义理,能以《诗》教民也。"参照孔颖达《毛诗正义》与《礼记正义》的解释,可以说《毛诗序》中的主文谲谏说与《礼记·经解》中的温柔敦厚说是相同、相通的命题,完全可以互相发明。
关键是主文谲谏或者温柔敦厚的诗教在后世的影响问题,在古代这当然是主流见解,但是到了现当代,这一儒家基本观念却受到了猛烈批判,闻一多先生甚至说他在"温柔敦厚,诗之教也"这句古训里"嗅到了数千年的血腥"。在很多现当代的人看来,温柔敦厚或者主文谲谏培养的是一种奴才、奴隶心态,认为几千年来中华民族逆来顺受就是在这种温柔敦厚的文化原则之下培养出来的,而在整体上没有那种"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刚烈的文化性格。这些激进看法在某个时段有其合理性,但我们现在还能不能继续持这样的看法呢?我以为不能。我的看法有这么几个方面:第一,主文谲谏或者温柔敦厚符合接受心理学。因为依据接受心理规律,对方更乐于接受采用委婉的方式提出的意见或者建议,这在任何时代、任何民族、任何国家都是一样的。第二,谲谏是常态,直谏与死谏是特例。
儒家除了谲谏之外,也不排除直谏与死谏,但一般情况下儒家主张采用委婉的方式来劝谏,做个君子,不能每天都用直谏,更不可动不动就死谏,这两种"谏"只有在特殊情况或者非常情况下才需要采用,到了决定生死、千钧一发之际,儒家主张"文死谏,武死战",但一般情况下不需要这样的死谏,只需要用谲谏。臣子平常有事情需要劝谏君王,无论大事、小事都说君王如果不听,我就撞到柱子上死给你看,那这个朝廷也就没有体统了。总之,谲谏是人性的常态,也是人性接受的常态,直谏与死谏那是关键时刻才能用的方式。当然,劝谏的结果有两种可能,一种是谲谏后君王听了,一种是谲谏后君王还是不听。
那么,劝谏者在君王不听之后作何选择呢?孟子讲过,卿分贵戚之卿和异姓之卿,对贵戚之卿而言,孟子以为"君有大过则谏。反复之而不听,则易位",反复劝谏后不听就不让他再做君王,换其他同姓之卿作王;对于异姓之卿而言,孟子以为"君有过则谏,反复之而不听则去",反复劝谏后不听就自己离开,不再做他的臣子了,这与孔子说的"所谓大臣者,以道事君,不可则止"是一样的意思。第三,谲谏往往有双赢的结果,正如《毛诗序》中所说"言之者无罪,闻之者足以戒",而动不动就用直谏、死谏者往往是双输。第四,主文谲谏是态度委婉而立场坚定,并不是委婉之中什么立场都没有,要做个奴才,这才是所谓的主文谲谏的最基本含义。如果立场都没有,也就不可能劝谏了,之所以要劝谏就在于劝谏者有坚定的立场与观点,只不过需要委婉出之。
主文谲谏当然是劝谏的风格问题,但更是文化的风格问题,这与先秦"中正平和"的基本理念是一致的,其对中国文化与文学的影响有目共睹,在此就不再赘言。
六、诗六义说
(一)诗六义说的渊源
《毛诗序》中说:"故诗有六义焉:一曰风,二曰赋,三曰比,四曰兴,五曰雅,六曰颂。"这就是诗之六义。但《毛诗序》中的诗之六义,其渊源却在《周礼·春官·大师》里面的"六诗说":"大师......教六诗。曰风,曰赋,曰比,曰兴,曰雅,曰颂。"其顺序和《毛诗序》里面完全一样,只是《毛诗序》把"六诗"改成了"六义"而已。
(二)六义的顺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