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家和法家对"文"的一个基本态度就是功利主义,只不过这个功利主义在这两家的表现程度有所差异。墨家可以简单地说就是一种小功利主义,而法家就是一种彻头彻尾的功利主义。正因为他们是以功利主义作为标准,那么反过来看,"文"在他们眼中的地位很显然不重要,因为"文"很难有这种立竿见影的效果。墨家和法家这种功利主义表现在,墨家"重质轻文",法家可以说是"重质废文"。他们所面对和批评的"文"不仅指文章的"文",他们所指的"文"主要是"礼乐之文",先秦的"文"最重要的一点就是礼乐。再者,他们所说的"文"也指"文华"或者"文饰"的内容。基于功利主义的目标,墨家和法家各自对"文"提出了一些基本的看法。
一、墨家对"文"的看法
墨家对"文"体现其功利主义思考重点的标志是所谓的"三表法"。"表"者,标准也,就是判断"言"有三个方面的标准:"言必有三表,何为三表?子墨子言曰:'有本之者,有原之者,有用之者。于何本之?上本之于古者圣王之事;于何原之?下原察百姓耳目之实;于何用之?废以为刑政,观其中国家百姓人民之利。'""言"有没有用,合不合适,具不具有合法性,就用"本之者,原之者,用之者"这三个标准来判断,具体什么叫"本之者"呢?即"上本之于古者圣王之事",就是判断你"言"合不合理,能不能被取用,要观察你这个"言"合不合圣王之事,如果与圣王之事相符,那就能取用,否则废弃。
但是墨家所谓的圣王,和儒家以及道家所说的圣王是不一样的,墨家主张的圣王是那种能够与民并耕的小农状态下的那种圣王,并不是儒家心目中的圣王。墨家所讲的圣王,是风格简朴、质朴而又亲事农稼的圣王。这些圣王实际上就是直接功利主义者,或者是小功利主义者。第二个标准,就是所谓的"原之者",即"下原察百姓耳目之实",也就是说以老百姓耳听眼见的实际效果为标准,这个标准实际上也是功利主义的。第三个标准"用之者",是"废(发)以为刑政,观其中国家百姓人民之利",这是直接的功利主义了,具体办法是演化为一种具体的政治政策,用实践检验,看它合不合乎国家和百姓以及人民之利。要注意,这里的"百姓"不是现在的含义,是有身份的人,百姓之下才是"人民"。所以一言以蔽之,他判断"言"或者"文"的三个标准,都是功利主义的标准。
也正因为墨子总体上的功利主义态度,所以他又反过来用这个标准对礼乐进行了批判,认为乐"上考之不中圣王之事,下度之不中万民之利,是故子墨子曰:'为乐非也。'""非乐",就是否定批判礼乐,他认为礼乐之文是有碍于功利的。但是,他又不完全否定礼乐,墨子说他也知道礼乐的各种好处,"是故子墨子之所以非乐者,非以大钟、鸣鼓、琴瑟、竽笙之声以为不乐也;非以刻镂、华文章之色以为不美也;非以犓豢煎炙之味以为不甘也;非以高台、厚榭、邃野之居以为不安也"。但是,"虽身知其安也,口知其甘也,目知其美也,耳知其乐也",却不能不割爱,采取"利人乎即为,不利人乎即止"的态度以作取舍,否则会"亏夺民衣食之财"。在墨子看来,这是"仁者弗为也"的事情。从这些论说可以看出,墨子在功利主义的原则下面采取的是"重质轻文"的基本原则,是在功利与礼乐之文之间权衡轻重,然后取舍而已。
二、法家对"文"的看法
法家比墨家更加功利。如果墨家是"重质轻文",法家就是"重质废文"。法家认为"文害质",《韩非子》里面"买椟还珠"这个故事,这就是韩非子用来否定"文"的一个经典故事。而韩非子只是法家中的一个,法家还有其他的人。
我们先看商鞅的看法。商鞅说:"凡人主之所以劝民者,官爵也;国之所以兴者,农战也。......故曰:农战之民千人,而有诗书辩慧者一人焉,千人者皆怠于农战矣。"这是商鞅的看法,以农战来否定"诗书辩慧"之文。法家基本上重视两个东西,一个是耕,一个是战,"耕"就是发展经济,"战"就是提高武器水平,打赢战争。这两个都是急功近利的东西,它们也确实能够在短期内使一个国家很快强大起来。但是,商鞅说要了这两个东西就不能要诗书这些"文"的东西,他说:"诗、书、礼、乐、善、修、仁、廉、辩、慧,国有十者,上无使守战。国以十者治,敌至必削,不至必贫。国去此十者,敌不敢至,虽至,必却;兴兵而伐,必取;按兵不伐,必富。"这就否定得很直接,和墨子比较的话,更能够看出对"文"的态度的巨大差别。
前段文字里面还仅仅说诗、书二者,后面这段话就把所有的"文"都点出来了,并加以全盘否定,这些在儒家看来都是"文"的东西。商鞅认为国家有这些东西就完了,敌人来了就会灭亡,敌人不来也会穷困;如果国家不要这十者,敌人来都不敢来,即使来了也会被打败。商鞅在另外一篇文章里面又说诗、书、礼、乐等"文"的东西都是"虱":"六虱:曰礼、乐,曰《诗》、《书》,曰修善、曰孝弟,曰诚信、曰贞廉,曰仁、义,曰非兵、曰羞战。国有十二者,上无使农战,必贫至削。""虱"就是害虫,会害了国家。他要求的不是礼乐之邦,而是耕战之邦,达到的效果是"富贵之门必出于兵,是故民闻战而相贺也,起居饮食所歌谣者,战也"。他要求民风剽悍,闻战而喜。实际上如果真做到商鞅说的这些,那这个国家就是一个严刑峻法的军国,"文"当然不在考虑之列而在摒弃之列。
至于韩非子,则更是对"文"的东西进行尖锐的批评。他说"儒以文乱法",认为人主应该改变过去的政策,对"行仁义者"不能"誉之","誉之则害功",对"工文学者"不能用之,"用之则乱法",其否定"文"态度是明确的、坚决的。他认为"功用"是终极标准,也是唯一的标准,"夫言行者,以功用为之的彀者也。"如果不这样,则"以儒服带剑者众而耕战之士寡",从而危害国家的整体利益。也正因为唯一的标准就是功用,所以韩非子对"文饰"也一并加以否定,在他看来,"滥于文丽而不顾其功者,可亡也"。我们前面讲商鞅时所讲的"文"基本上是礼、乐、诗、书等等,但在韩非子这里,已经不仅仅是这些了,还包括"文丽"、"文饰"这些东西。他说:"夫恃貌而论情者,其情恶也;须饰而论质者,其质衰也。何以论之,和氏之璧,不饰以五采,随侯之珠,不饰以银黄,其质至美,物不足以饰之。"他最后得出结论说:"夫物之待饰而后行者,其质不美也。"韩非子对于"文"和"文饰"这两个方面都提出了尖锐的批评与否定,这种批评与否定的目的当然是要回到法家的耕、战这两个基本点上去。
秦国当时在经济方面确实发展很快,经济实力也确实高于六国;在"战"方面,其军备实力更是高于六国,它高到什么程度呢?根据有关军事专家研究,秦国所用的箭的箭头是七国之中水平最高的,符合现代子弹的弹道空气动力学原理,其他六国的箭的水平就不行了,双方对射,秦国的箭能先射到。秦国就是靠着经济实力和军事实力打败六国,收拾了先秦的局面,一统天下。但是,这里始终有一个问题存在,就是法家的这些主张除了赤裸裸的功利主义外,没有其他的内容,故而它必然缺乏一个可以恒久有效的价值观的支撑。因为虽然可以靠着功利主义的东西迅速强大起来,但也会迅速灭亡,这就是缺乏恒久有效的价值观的后果,"其兴也勃焉,其亡也忽焉",这既是历史的事实也是基本的历史教训。
什么是价值观或者什么是恒久有效的价值观?在中国古代,基本上只有儒家和道家的背后才有一个像样的价值观。所谓价值观就是看其学说与主张里面有没有一个终极性的价值追求,这个终极性的价值追求在儒、道两家那里就叫--道。这也是为什么中国文化整体上必然体现为"儒道互补"的原因,也是儒家最终能够成为主流的原因。在先秦,最主"文"的是儒家,道家反"文"而又"文",提出了一个在道家看来似乎比儒家主张的"文"更高明更超蹈的"文"。墨家、法家基本上是轻文和废文,所以也就不可能提出一个能够被普遍认可的"文"。
先秦的基本情况大约就是这样。正因为如此,影响后世对"文"的思考的,实际上主要就是儒家和道家。也正因为如此,就形成了后世在"文"的观念与论说上儒道互补的基本态势与架构,也只有这两家的东西在后世思想史中产生了重要的影响。后世虽然在先秦儒、道两家之上提出了一些看法,但是,其来源基本上都可以追溯到先秦儒、道两家。后世的人们在核心的价值观上很难超出先秦的儒道两家,所以大多只是在"文"的技术层面上发挥,在"道"的价值观上无法超越而大多数时候是继承,所以只能在艺术技巧上去发挥,可以说,先秦基本上左右了后世论"文"的方向与内容。
总之,先秦思想自由争鸣,自由竞争,才结出了灿烂的思想果实。先秦这个时代令人留恋。
第二编 两汉时期的文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