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先不管这样的评价准确不准确,我们关注的是他的评价特点,而这个特点刚好与孟子讲的养气后的知言路径是相通的。这样的评价,如果用得好的话,确实是一针见血,但用得不好或者自己养气、养德没有达到洞若观火的水平,也确实容易闹出笑话。当然,这种评价往往是一种道德评价,不是对文章本身进行评价,而是评价文章背后的人格;主要批评人格,或者不批评你的文字,或者顺带批评一下你的文字而已。相对而言,在道家那里,往往主要评判的就是文章的审美性风格了,审美性的评判风格在魏晋南北朝也可以看出来,最有代表性的就是《世说新语》。《世说新语》里面评价一个人,或者说"有高韵",或者说"有韵致",等等。道家强调的是养成一个审美的心胸,这个审美的心胸当然也能够烛照文辞,但大多烛照文辞本身的那种超道德的风格,或者烛照超道德的道德。这是"知言养气"说这个命题在后世的另外一个影响,即使到了宋明儒家那里,这种评判风格的流风余韵也依然存在,将人与文章混融一体进行评价,也是那种"正义在胸",然后评判天下所有的人与文的风范。
(五)以意逆志说
下面我们讲孟子的第四个命题,"以意逆志"说。"以意逆志"是《孟子》中关于"诗"的一个著名的说法。但是对于这个说法里面的一些问题,后世争议比较多。我们先把提出这个命题的那段材料写下来:
咸丘蒙问曰:"语云:盛德之士,君不得而臣,父不得而子。舜南面而立,尧帅诸侯北面而朝之,瞽瞍亦北面而朝之。舜见瞽瞍,其容有蹙。孔子曰:'於斯时也,天下殆哉,岌岌乎。'不识此语诚然乎哉?"孟子曰:"否!此非君子之言,齐东野人2之语也。尧老而舜摄也。《尧典》曰:'二十有八载,放勋乃徂落,百姓如丧考妣。三年,四海遏密八音。'孔子曰:'天无二日,民无二王。'舜既为天子矣,又帅天下诸侯以为尧三年丧,是二天子矣。"咸丘蒙曰:"舜之不臣尧,则吾既得闻命矣。《诗》云:'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而舜既为天子矣,敢问瞽瞍之非臣如何?"曰:"是诗也,非是之谓也。劳于王事,而不得养父母也。曰:'此莫非王事,我独贤劳也。'故说诗者不以文害辞,不以辞害志。以意逆志,是为得之,如以辞而已矣,《云汉》之诗曰:'周余黎民,靡有孑遗。'信斯言也,是周无遗民也。孝子之至,莫大乎尊亲。尊亲之至,莫大乎以天下养。为天子父,尊之至也。以天下养,养之至也。诗曰:'永言孝思,孝思惟则。'此之谓也。《书》曰:'祗载见瞽瞍,夔夔斋栗,瞽瞍亦允若。'是为父不得而子也。"
在这段材料里面,咸丘蒙提出了两个问题,第一个是尧舜之间到底发生过"舜臣尧"的事情没有,第二个是舜与其父亲瞽瞍之间到底发生过"子臣其父"的事情没有。对于第一个问题,孟子以为是"齐东野人之语也",不足为信。在孟子看来,尧老了之后,舜只是摄政,并非天子,并引用《尧典》中的材料来说明这个问题。尧死之后,三年之中"四海遏密八音",赵岐云:"遏,止也,密,无声也,八音不作,哀思甚也。"所以,历史的实际情况是尧在也时,舜只是摄政,尧死之后,舜才继为天子,且"帅天下诸侯以为尧三年丧",这就解释清楚了舜和尧之间的关系。至于舜和他父亲瞽瞍之间,咸丘蒙引用《诗》之"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并提出了尖锐的问题"舜既为天子矣,敢问瞽瞍之非臣如何"。在咸丘蒙的理解中,这诗句是说"舜臣其父"了。这就涉及对这几句诗到底怎么去理解了,这也是孟子提出以意逆志说的缘起。
孟子以为咸丘蒙对这几句诗的理解是不对的,他认为"是诗也,非是之谓也。劳于王事,而不得养父母也。曰:'此莫非王事,我独贤劳也。'"赵岐解释这段话说:"孟子言此诗非舜臣父之谓也。诗言皆王臣也,何为独使我以贤才而劳苦,不得养父母乎?是以怨也。"孟子既然这样理解这几句诗,以为这才诗的本意,故而正面提出了他读解诗歌的方法论主张:"故说诗者不以文害辞,不以辞害志。以意逆志,是为得之。"在孟子看来,如果仅仅"以辞而已矣",则《云汉》之诗句"周余黎民,靡有孑遗"就会被某些"信斯言也"的人理解为"是周无遗民也"。"说诗者不以文害辞,不以辞害志"这段文字中的"文"就是"字"的意思,"辞"就是"辞句"的意思,整个这句话是说,不能因个别的字词就把整句话的意思理解错,妨害对一个辞句的理解,也不能因为一个辞句的关系,妨害对整个作品、作者之志的理解,只有"以意逆志"才能使作者本志、作品的本意"得之"。历代对"志"的理解没有什么争议,而"以意逆志"的这个"意"是有争议的。
"以意逆志"的"意"到底是哪个的意要搞清楚,到底是"说诗人之意",还是"作诗人之意"?"逆"就是反推的意思,反推作者之志。在《十三经注疏·孟子注疏》里面,无论是注还是疏,都认为这个"意"是说诗人之意,赵岐说:"志,诗人志所欲之事。"这是对的,但对于"意",赵岐解释说:"意,学者之心意也。......人情不远,以己之意逆诗人之志,是为得其实矣。"托名孙奭的疏也持这个看法:"以己之心意而逆求知诗人之志,是为得诗人之辞旨。"到现代,朱自清的《诗言志辨》的《比兴》篇也同意汉代赵岐的说法,他说"以己之意'迎受'诗人之志,而加以'钩考'"。到底是不是这个意思呢?我个人认为这个说法比较勉强,如果以己之意来反推作者之志,己之意客不客观就非常关键了。我们说"一千个读者,就有一千个哈姆莱特",那么一千个"己意"就有一千个"作者之志"了。清代的吴淇坚决反对这个"意"是说诗人之意,他认为是作诗人的意,他说:"显于外者曰文、曰辞,蕴于内者曰志、曰意。
"文章无非就内、外两个方面的东西,即作者、作品本身的东西。他认为"'意'就其淋漓尽兴言之"而已,就是我们现在认为的文章本身的某种态势,或者某种最大的可能性,但还不是必然性,需要读诗者去把这种可能性变成现实性,从而还作者、作品以本志、本意。所以,他说"'志'古人之志,而'意'古人之意",而"汉宋诸儒,以一'志'字属古人,而'意'为自己之意"。对此,吴淇批驳道:"夫我非古人,而以己意说之,其贤于蒙之见也几何矣。"这个"蒙"就是指"咸丘蒙",如果没读过《孟子》原文的话就不知所云了,就不知道这个"蒙"是指什么。吴淇这段话的意思是说,如果以己意来说古人之诗,那就比咸丘蒙好不了多少。所以他接着说:"不知志者古人之心事,以意为舆,载志而游,或有方,或无方,意之所到,即志之所在,故以古人之意求古人之志,乃就诗论诗,犹之以人治人也。"他还把"知人论世"与"以意逆志"联系起来考察,以为探求作者之本意,要尊重作者的时代:"故人心必与世相关也。然未可以我之世例之,盖古人自有古人之世也。
"我个人是比较赞同吴淇的看法的。如果"意"是"己意"的话,那这个命题的客观性确实难以保证,读诗人的己意那么多,怎么去求得一个诗人本身的志的客观性呢?这个问题很难做一个定论,大家可以就这个争议写论文,从小处着眼,写出一个大问题。"以意逆志"命题的涵义,简单来说,就是我们不要被语词、语句的表面形式所迷惑,从而迷失了作品的本意或作者的情志,应该从文章本身体现出的态势、趋势以及某种最大可能性来探求作者的本意。从历史感上说,孟子这个命题是对春秋以来的赋诗或称诗活动的一个反动。在春秋时期称诗喻志成了一种常见的活动,但以诗来赋诗言志或引诗言志,不一定是作者之志、作品之本意,基本的取向是断章取义,以己意随意解释。这个称诗活动从春秋以来是一直存在的,这或者就是孟子提出"以意逆志"说的大背景,孟子的目的无非就是对流行了几百年的"断章取义,余取所求"的赋诗活动给以一种反动,回到作品的本意、作者的本志的探求,从而追求作品的客观性。咸丘蒙或者就是这种"断章取义,余取所求"的称诗活动中的一员而已。
四、荀子关于"文"的思想略述
按照惯例,荀子属于儒家,但是严格意义上说,我们又确实不能够准确确定荀子到底属于哪一家,他培养的两个著名学生都是法家,但我们可以说荀子是战国末年的大学者、大学问家。关于荀学,我们可以引用谭嗣同的一句话来概括:"二千年来之政,秦政也,皆大盗也;二千年来之学,荀学也,皆乡愿也;惟大盗利用乡愿,惟乡愿媚大盗。二者交相资,而罔不托之于孔。"在谭嗣同这里,秦政和荀学连在一起。谭嗣同这话当然激烈了一些,偏颇了一些,但是,恐怕与实情也相差不太远。在谭嗣同之前,从唐代到宋明的儒家对荀子的东西已经非常不满了,以至于在儒家的道统谱系里面根本就没有荀子的位置。如果统治者真用真儒家的东西,就是在革统治者他们自己的命。在冯友兰先生看来,荀子是儒家中的现实主义者,而孟子是儒家的理想主义,这个看法是有道理的。
荀子的东西可以一言以蔽之,礼乐刑政。正因为有了礼乐,才像个儒家,而后面的刑政就是法家的东西了。儒家认为"不教而杀谓之虐",而荀子的东西颇有"先教后杀"的意味。先教,接受教化则可,如果教化了还是不听不从,则"刑政"来了。读《荀子》,开始会觉得似曾相识,因为他讲了很多礼乐的东西,属于儒家;但是读到后来,刑政就来了,法家的东西就来了。大家读《老子》,开始会觉得很玄很恬淡,但当你真正读完再三思之,又会觉得这本书也是杀气很盛的。老子所讲的东西的核心不是现在人所理解的那些虚玄的东西,核心还在于权谋,权谋一方面是提供给统治者的,另一方面也是提供给普通人的,提供给统治者的是御天下的统治术,提供给普通人的则是生存术,老子提出的这个"道"无非是统治术与生存术的根据而已。大家去看《史记》,老子和韩非子在同一个列传里面,那可不是乱排的,是有根据的,老子的思想本来就是法家思想的重要前提之一。但同时和法家有关系的不仅仅是道家的老子,荀子和法家也有很深的关系。
荀子关于广义的"文"的思想的第一个方面是"立隆正"。荀子说:"凡议必先立隆正然后可也。无隆正则是非不分,而辨讼不决,故所闻曰:'天下之大隆,是非之封界,分职名象之所起,王制是也。'"所谓"隆正",杨倞注释说是"崇高正直",也就是最高、最正确的东西。所以,立"隆正"就是立天下言论最高的标准。但以什么为最高标准呢?荀子又说:"故凡言议期命,是非以圣王为师。"也就是以圣王的思想为最高、最正确的思想标准。荀子处于战国末期,诸子百家争鸣已经几百年,到荀子时生出结束百家争鸣、统一天下思想的心理,这是很有可能的。与此相适应、相呼应的就是秦始皇用刑政来统一天下。实际上荀子在战国末年只是提供了统一的模式,但他没有完成这个统一。
荀子关于广义的"文"的思想的第二个方面就是提出了明道、征圣、宗经的基本架构。这个思想从荀子开始延续到清代,影响极大,后代都奉为标准,包括汉代的扬雄、魏晋时代的刘勰都坚持这个标准。明道,明什么道?荀子说:"辨说也者,心之象道也。心也者,道之工宰也。道也者,治之经理也。心合于道,说合于心,辞合于说。"当然荀子所说的道是不是孔孟之道,这需要再作研究。征圣,就是以圣人为征验。荀子认为圣人就是道的代言人:"圣人也者,道之管也,天下之道管是矣,百王之道一是矣","圣人,备道全美者也,是悬天下之权称也"。这就从明道转入了征圣。圣人也要死,圣人死了,留下经典,于是又推出宗经。在他看来,"《诗》、《书》、《礼》、《乐》之归是矣","归是"就是归于圣人道。荀子说:"学恶乎始?恶乎终?曰:'其数始乎读经,终乎读礼。'"荀子的这些论说,初步构建了"原道、征圣、宗经"三位一体的中国思想的主流框架,无论是政治、社会思想还是文学思想,都受这个思想框架的左右。
荀子关于广义的"文"的思想的第三个方面是对"乐"的讨论。他认为"乐者,乐也,人情之所必不免也",从人的自然本性来观察"乐"在人的生命、生活中的不可或缺性。但荀子更多的是从这里出发,观察"乐"与社会政治的关系。他关心的重点是"乐"的教化功能,以为"声之入人也深,其化人也速"。这些讨论对后世儒家文学思想影响甚大。荀子认为人性恶,性恶当然需要对其加以驯化,而"乐"则是最好的化性之具,这就引出了"以理化情"或"以礼节情"等相关命题。王阳明说"破山中贼易,破心中贼难",破心中贼实际上就是"以道化欲"。我们不能说"以道化欲"完全是正面的,但是也并不全是负面的。关于荀子的东西,大家可以去看王先谦的《荀子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