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来没跟你提起过维克托·特雷佛吗?”他问道,“他是我在两年大学生活中结识的唯一好友。华生,我是个不擅交际的人,总喜欢一个人待在房里冥思苦索,训练研究自己的思维方法,极少与同龄人交往。除了击剑和拳术,我不爱好其他体育项目,当时我的学习方法与别人完全不同。因此,我跟别人根本没有必要来往。特雷佛是我唯一结识的朋友。那是因为一件意外的事使我们相识,有一天早上,我在去小教堂的路上,他的狗咬了我的踝骨。
“我们之间的交情不深,但令人难忘。在我躺在床上的十天里,特雷佛常来看望我。最初他闲聊几分钟就走,可是不久,我们交谈的时间越来越长。到学期结束之前,我们已成了知己。他精力充沛,血气方刚,在许多方面与我大相径庭,但我们也有一些相同之处。当我发现他也和我一样不喜交友时,我们便越加亲密。他父亲住在诺福克郡的敦尼索普村,他请我到他父亲那里去,我接受了他的邀请,去度一个月的假期。
“老特雷佛是一个治安官,又是一个有钱有势的地主。敦尼索普村是布罗德市郊外的一个小村落,在朗麦尔的北部。特雷佛的住所是一所老式宽敞的栎木梁砖瓦房,门前有一条小路,两旁生长着茂盛的菩提树。附近有许多沼泽地,那是狩猎野鸭和垂钓的好地方。我听说,那有一个狭小却藏书颇精的藏书室,是当初随房屋一起从原来的房主手中购买的。此外,那里还有一个手艺不错的厨子。如果一个人在这里度一个月假,仍然有所挑剔,那他就是一个要求过分的人了。
“老特雷佛的妻子已经过世,我朋友是他的独子。
“我听说,他还有一个女儿,但在去伯明翰途中,死于白喉。我对老特雷佛非常感兴趣。他知识并不渊博,可是体力不错,思维活跃。他没读过多少书,但曾经远游,见识广,对于所见所闻,都能牢记不忘。他身体健壮高大,头发蓬乱灰白,古铜色的面孔饱经沧桑,眼光锐利中略带凶狠。但他在乡中口碑不错,以和蔼、慈善为人称道,也因在法院理案时以宽大为怀出名。
“到他家后不久,一天黄昏晚饭后,我们坐在一起品葡萄酒,小特雷佛忽然谈到我那些观察和推理的习惯。那时,我已经把它归纳成一种理论方法,虽然当时我还没有意识到它会对我一生将起的作用。这位老人显然认为他的儿子言过其实,过分夸大了我的那点小能力。
“‘那么,福尔摩斯先生,’他兴致勃勃地笑着说,‘我正是一个绝妙的题材,让我看看你能从我身上推断出点什么。’
“‘恐怕我推断不出太多东西来,’我回答道,‘你在过去一年里一直担心有人袭击你。’
“这位老人顿时僵住,吃惊地盯着我。
“‘是的,确实是这样,’老人转身向他儿子说道,‘维克托,你知道在我们把那帮企图来沼泽地偷猎的人赶走之后,他们发誓要杀死我们,而爱德华·霍利先生真的遭到了偷袭。从此,我总是小心提防着他们,但你是怎么知道这事的呢?’
“‘你有一根非常漂亮的手杖,’我回答,‘从杖上刻着的字可以看出,你买它绝对不会超过一年。可是你对它却下了不少工夫,在手杖头上凿个洞,灌入熔化了的铅,把它做成有力的武器。我猜想你如果不是担心有什么危险,你是不会采取这种预防措施的。’
“‘还有吗?’他微笑着问道。
“‘年轻时,你还经常练拳击。’
“‘这也说对了。你是怎么知道的呢,是因为我的鼻子被打得有点歪?’
“‘不是,’我说道,‘从你耳朵上看,你的耳朵特别扁平宽厚,那是拳击家的特征。’
“‘还有吗?’
“‘从你手上的老茧看,你曾从事过许多采掘工作。’
“‘是的,我是靠挖金矿发家致富的。’
“‘你曾经去过新西兰。’
“‘这也没错。’
“‘你去过日本。’
“‘是的。’
“‘你曾经和一个人交往密切,可是后来,你却极力想把他彻底忘掉。那人姓名的缩写字母是J.A.。’
“这时,老特雷佛先生缓缓站起来,瞪大着蓝色的眼睛,流露出奇怪和疯狂的神色,然后一头向前倒下去,他的头栽入桌布上的硬果壳堆里,不省人事。
“华生,你可以想象,当时我和他儿子都惊呆了。
“可是,他昏迷的时间并不长,当我们给他解开衣领,把冷水洒到他脸上时,他喘了一口气就坐起来了。
“‘啊,孩子们,’他强作笑脸说道,‘希望没有吓到你们。我看起来很强壮,可是心脏很弱,很容易昏倒。福尔摩斯先生,我不知道你是如何推测出来的,不过我觉得,那些真实的侦探和虚构的侦探也好,与你相比,都只不过是小儿科。先生,你应该把它作为你一生的职业。请你记住我这个饱经世事的人的话。’
“华生,请你相信,当时,推断只是我的业余爱好,正是他的劝告以及对我的能力的评价,促使我把这一爱好当做了毕生的职业。然而,当时我对老特雷佛的突然昏倒感到非常不安,顾不得去思考别的事。
“‘但愿我没有说什么使你痛苦的话。’我说道。
“‘是的,你真的触到了我的痛处。但我想知道,你是怎么知道的,你知道了多少。’他用半开玩笑的口吻说道,可是眼里残留着惊恐的神色。
“‘这很简单,’我说道,‘那天在小艇中,你卷起袖子去捉鱼,我见你胳臂弯上刺着J.A.二字,虽然字形仍然清晰可辨,但笔画模糊。字的旁边又染着墨迹,显然你曾想方设法地抹去那些字。由此可见,你本来十分熟悉这两个缩写字母,后来却憎恶它们。’
“‘你的观察力不错!’他松了一口气,说道,‘正如你说的那样,不过我们没有必要再谈论它了。一切鬼魂之中,旧相知相熟的鬼魂一旦反目,则是最凶恶的。走吧,我们到弹子房去平心静气地吸一支烟。’
“从那天之后,连他的儿子也觉察出,虽然老特雷佛仍然非常亲切地待我,但亲切中总带有几分顾虑。
“‘你可把我父亲吓了一跳,’小特雷佛说道,‘他再也弄不清,你知道什么事、不知道什么事了。’依我看,老特雷佛不愿流露出他的顾虑,但他的一举一动都隐约流露出他的顾虑非常强烈。我确信是我引起了他的不安,便决定向他们告辞。但就在我离开的前一天,发生了一件小事,后来证明这事是非常重要的。
“那时我们三个人正坐在花园草坪的椅子上晒太阳,欣赏布罗德的美景,这时一个女仆走过来通报门外有一个人求见老特雷佛先生。
“‘他叫什么名字?’老特雷佛先生问道。
“‘他不肯说。’
“‘那么,他要干什么呢?’
“‘他说你认识他,他想同你谈一谈。’
“‘把他领到这里来。’
“过了一会儿,便有一个形容枯槁的人走了过来,此人长相猥琐,走路拖沓,上身着一件敞着怀的夹克,袖口上沾有一块柏油污痕,里面是一件黑红格子衬衫;下身着一条棉布裤子,脚蹬一双破旧不堪的长筒靴。他那古铜色消瘦的脸上显出狡猾的样子,挂着玩世不恭的笑容,露出一排不整齐的黄牙。他那满布皱纹的手半握着拳,显然是水手们常有的姿态。当他无精打采地穿过草坪走向我们时,我听到老特雷佛喉咙中发出一种类似打嗝的声音,他霍地站起来,奔向屋里。片刻又跑回来,当他经过我面前时,我闻到一股浓烈的白兰地味。
“‘朋友,’他说道,‘你找我有什么事?’
“那个水手站在那里,眯缝着眼望着老特雷佛,微笑地问道:‘你不认识我了吗?’
“‘啊,哎呀,你是赫德森。’老特雷佛惊异地说道。
“‘我正是赫德森,先生,’这个水手说道,‘咳,我们一别三十多年过去了。你现在过着安定的生活,而我仍旧生活贫困。’
“‘唉,你应该知道我从没有忘记过去,’老特雷佛大声说,他走近水手,耳语了几句,然后又提高嗓门说道,‘到厨房吃点东西,喝点酒,我肯定给你安排一个位置。’
“‘谢谢你,先生,’水手理了理耷拉在额头前的头发,‘我刚从航速为八海里的不定期货船下来,我在那里干了两年,船上人手不足,我太需要休息了。我想我只好去找贝多斯先生或者你了。’
“‘啊,’老特雷佛喊道,‘你知道贝多斯先生在哪里吗?’
“‘先生,我的老朋友在哪儿,我全都知道。’他狞笑道,说完便匆匆跟着女仆向厨房走去。老特雷佛先生含糊地向我们解释,他曾和这个人同船而行去采矿。说罢,他就自己走进屋里去。一个小时后,我们进屋时,发现老特雷佛烂醉如泥地躺在餐厅的沙发上。这件事给我留下了非常恶劣的印象。第二天离开敦尼索普村时,我丝毫不感到惋惜。因为我觉得,我住在他家,一定令我的朋友感到为难。
“这一切发生在漫长的假期中的第一个月。我回到伦敦住所后,用七个星期的时间做一些有机化学实验。然而,深秋假期即将结束的某一天,我朋友给我拍了一封电报,说他非常需要我的指导和协助,请我回到敦尼索普村去。我放下其他事情,立即赶回北方去了。
“在车站里,他坐在一辆双轮单马车上等候着我。我一眼就能看出,这两个月来,他受尽磨难,异常消瘦,失去了往日特有的神采。
“‘我的父亲危在旦夕。’他张口便说道。
“‘不可能吧?!’我叫喊道,‘怎么回事?’
“‘他受了严重的刺激,中了风。目前还处在危险期,我不知道他现在是否还活着。’
“华生,你可以想象得到我听到这意外的消息,是多么惊讶。
“‘为什么会这样呢?’我问道。
“‘啊,这就是关键之处。请上车,我们在路上再详谈。你走的前一天晚上来的那个家伙,你还记得吗?’
“‘当然记得了。’
“‘那天我们请进屋里的是什么人,你知道吗?’
“‘不知道。’
“‘福尔摩斯,他是一个魔鬼。’他大声喊道。
“我吃惊地望着他。
“‘是的,他确实是一个魔鬼,自从他来了以后,我们家没有一刻安宁过,一点也没有。从那天夜晚起,父亲就没有抬起头做人,他的心都碎了。现在他的生命危在旦夕。这都是因为那个该死的赫德森。’
“‘那么,他到底有什么势力呢?’
“‘是的,这正是我想要知道的。像我父亲这样慈祥、善良的老人,为什么会被这样的恶棍控制呢?!福尔摩斯,你能来,我真的很高兴。我非常相信你的分析判断能力,我知道你一定能替我想出一个最好的办法。’
“在乡间干净平坦的路上,我们的马车向前疾驰着。落入我们眼帘的是映照在落日红霞之中的布罗德的平川地带。远远地,便可以眺望到那位治安官屋上高高的烟囱和旗杆,直立在左边一片小树林后面。
“‘我的父亲让这家伙在我们家里做园丁。’我的朋友说道,‘可那人还是不满意,父亲便提升他为管家。全家似乎完全在他掌控之下,他整日游手好闲,为所欲为。女仆们向我父亲诉苦,说他酗酒成性,语言粗俗。父亲想方设法地提高她们的薪水,以便补偿她们遇到的麻烦。这家伙经常带着我父亲最好的猎枪,划着船去游猎。每次他这样干时,脸上总是带着轻蔑、目空一切的神情。如果他是一个同龄人,我早就揍他不下二十次了。福尔摩斯,在这段时间里,我只能拼命克制自己。现在回想起来,我很懊悔,如果我不克制自己,情况可能反而会好一点。
“‘唉,我们的处境越来越坏。赫德森这个畜牲越来越嚣张,有一天,他竟当着我的面,无礼地与我父亲顶嘴,我抓住他的肩膀把他推出门去。他一声不响地走了,他脸色发青,目露凶光。后来,我不知道可怜的父亲同这个人谈过什么,第二天父亲要我向赫德森道歉。你可以想象得到,我断然拒绝了,并质问父亲为什么要容忍这样一个恶棍以及放任他对我们家的无礼。
“‘我父亲说道:“是的,我的孩子,你说得完全对,可是你不了解我的处境啊。不过将来你一定会知道的,维克托。不管发生什么事,我都会设法让你知道。孩子,你现在不想让你可怜的父亲伤心吧?”
“‘父亲非常激动,总是把自己关在书房里,我从窗户望见他正在忙着写什么。
“‘那天晚上发生的一件事情让我如释重负,吃过午饭后,我们坐在餐厅里,赫德森醉醺醺地走进来,声音嘶哑地对我们说他打算离开。
“‘赫德森说道:“我在诺福克受够了,我要到汉普郡贝多斯先生那里去。我敢说,他一定很高兴见到我。”
“‘“赫德森,我不希望你是怀着仇恨离开这儿的。”我父亲卑躬屈膝地说。我顿时怒火中烧起来。
“‘“他还没有向我道歉呢。”他瞟了我一眼,绷着脸说道。
“‘父亲转身对我说道:“维克托,你应该承认,你确实对这位可敬的朋友无礼了。”
“‘我回答道:“正好相反,我认为我们过分容忍他了。”
“‘赫德森暴跳如雷地说道:“啊,你认为是这样吗?好极了,咱们走着瞧!”
“‘他懒洋洋地走出屋去,半个小时后便离开我家,这使我父亲担惊受怕。我父亲日夜地在房间里踱来踱去,后来他慢慢恢复信心,却突然祸从天降。’
“‘怎么回事?’我急忙问道。
“‘事情非常奇怪。昨晚父亲收到一封盖着福丁哈姆邮戳的信。看完那封信,父亲拍打着脑袋,失魂落魄地在房间里来回踱步。后来我把他扶到沙发上,他的嘴和眼皮都歪了。见他是中了风,我马上请来福德哈姆医生,和我一起把父亲扶到床上,可是他瘫痪越来越严重,丝毫也没有恢复知觉的迹象,我想他恐怕将不久于人世。’
“‘小特雷佛,你别吓我!’我大声说道,‘那封信究竟写了什么东西,竟然会这样可怕呢?’
“‘那封信里并没有写什么。这就是令人奇怪的地方。这封信荒诞而琐碎。啊,我的上帝,我所担心的事果然发生了!’
“正说着,已走到林荫路转弯处,借着微弱的灯光,我们看到房子的窗帘都放下了。我们走到门口,我朋友显出满面悲痛,一位黑衣绅士走了出来。
“‘医生,我父亲什么时候过世的?’特雷佛问道。
“‘就在你刚刚离开的时候。’
“‘他可曾清醒过?’
“‘临终之前,他清醒过一会儿。’
“‘他交代了什么话吗?’
“‘他只说那些纸都放在日本柜子后面的抽屉里。’
“我的朋友和医生一同向死者的寝室走去,我却留在书房中,反复思考着这件事,我觉得自己从未如此忧郁过。老特雷佛曾是一个拳击手、旅行家,又是一个采金人,他为什么听任这个凶恶无礼的水手的支使?为什么他一听我提到他手臂上半模糊的姓名缩写字母竟昏倒?为什么他一接到福丁哈姆的来信竟吓死了呢?这时,我想起福丁哈姆是在汉普郡,也就是贝多斯先生的故乡,而那个水手一定是去那里了。那么这封信很可能是水手赫德森寄来的,他在信中说已经揭发了特雷佛过去犯罪的秘密。要不然就是贝多斯寄来的,他在信中警告老特雷佛,有一个昔日的同伙即将揭发这件事。这是显而易见的。但这封信为什么会像他儿子所说的那样琐碎而荒诞呢?他一定是看错了。如果当真如此,那这封信里一定有一种特别的密码,字面的意思和实际的含义并不相同。我必须亲眼看看这封信。如果信中确有奥妙,我相信我可以破译出来。我坐在黑暗中反复思考着这个问题约有一个小时,后来一个满面泪痕的女仆拿着一盏灯走进来,后面跟着我的朋友小特雷佛。小特雷佛面色苍白,看得出来他竭力压抑自己的悲痛。他把手中的几张纸摊在我膝盖上,在我对面坐下来,把灯移到桌边,把在石青色纸上潦草的短信指给我看,‘伦敦野味供应量正稳步上升。我们相信,总保管赫德森现已受命接受一切黏蝇纸的订货单,并保存你的母鸡的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