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于老屋的围墙年久失修,有很多残墙,我们很容易就跃进院内。我们穿过树林走到草坪上,正想从窗口进入屋子时。突然有一个像畸形孩子的黑影从矮树中蹿出来,飞快地跑过草坪蹿到黑暗里去了。
我轻声地叫道:“天啊!你看到了吗?”
福尔摩斯开始也被吓了一跳,他抓住了我的手腕。后来,他低声笑起来,把嘴唇凑到我的耳边,说:“这真是很好的看家物,这就是那只狒狒。”
我忘记医生所养的奇特动物,还有一只猎豹呢,恐怕随时会趴到我们的肩上。我学着福尔摩斯的样子,脱掉鞋,转进了卧室。直到这个时候,我才感到安心一些。福尔摩斯轻轻地关上窗户,把灯移到桌上,向四周瞧着,屋里和我们白天见到的没两样。他轻轻地走到我身边,把手圈成喇叭状,凑到我耳边说:“哪怕是很轻微的声音,都会让我们的计划失败。”他声音轻得我刚能听出他在说什么。
我点点头表示我已经听见他的话。他又轻声说:“不要睡着了,这关系着你的性命。把你的手枪预备着。我坐床边,你坐到那把椅子上。”
我拿出我的左轮手枪,放到桌子上。福尔摩斯带来一根细长的藤鞭,他把它放在身边的床上。他又在床边放了一盒火柴和一支蜡烛,然后把灯熄灭了。于是我们就坐在黑暗中。
我无论如何都不会忘记那次可怕的守夜。室内寂静无声,甚至连呼吸的声音都没有。但是我知道我的朋友正睁大眼睛坐在离我仅有数尺远的对面,他一定和我一样紧张地等候着可怕的事情的发生。百叶窗挡住了窗外的月光,室内伸手不见五指。窗外偶尔有猫头鹰的叫声。有一次我们的窗前传来几声像猫叫一样的哀号,我知道是那只猎豹。我们还听到远处教堂的钟声,每隔一刻钟就敲响一次,但时间似乎过得很慢。过了十二点、一点、两点、三点,我们仍沉默地坐在那里守候。
突然,有一道亮光从通气孔闪出,但随即就灭了,接着有一股燃烧煤油和加热金属的强烈的气味传来。我听到了隔壁很轻的脚步声,一会儿,又悄然无声了,可是那气味却愈加浓重。我瞪大眼睛坐着,过了半个小时,突然我又听到一种声音,这声音很轻缓,好像沸水在水壶中嘶嘶地喷着气。在我们听到声音的同时,福尔摩斯突然从床上跳起来,划了一根火柴点燃蜡烛,快速地用那根藤鞭向铃绳上抽打。
他喊道:“华生,你看!你看见了吗?”
但是我什么都没看见。这时,我突然听到一声清晰的口哨声,但是,突然明亮的灯光照着我疲倦的眼睛,让我看不清他在抽打什么东西。只见我的朋友脸色苍白,充满恐怖和憎恶的神情。
他停住了抽打,目不转睛地盯着通气孔。接着在这个沉寂的夜里,突然爆发出一声凄厉可怕的尖叫,那叫声越来越高,充满着痛苦、恐惧和愤怒,令人不寒而栗。事后听说这声音甚至连邻近村的人都听见了。这叫声让我们毛骨悚然,我和福尔摩斯呆呆地沉默地站着,直到那声音消失为止。
我忐忑不安地问:“这是什么呢?”
福尔摩斯说:“意思是事情就这样结束了。而且,应该是最好的结局。拿着你的手枪,我们到罗伊洛特医生的房间看看。”
他表情严肃地拿着点着的灯走过走廊,敲了两次卧室的门,里面都没有人回答。他转动了门把手,进入室内,我跟在他后面,手里握着手枪。
我们看到的是一幅奇特的景象。桌上放着一盏遮光灯,遮光板开了一半,一道黄光照到柜门开着的保险柜上。桌边的木椅上,坐在罗伊洛特医生,他穿着灰色的睡衣,脚上穿着一双红色的土耳其式的拖鞋,膝盖上放着我们白天看到的那根卷起来的鞭子。他仰着头,双目恐怖地盯着天花板。他的额上绕着一条带有褐色斑点的黄色的带子,那条带子紧绕着他的头。我们走进去时,他已经不动了。
福尔摩斯小声说:“带子!带斑点的带子!”
我走近一步时,那条带子突然蠕动起来,从他的头发中钻出一条长着斜方形头部的令人恶心的蛇。
福尔摩斯喊道:“这是一条沼地蝰蛇,是印度最毒的毒蛇。被它咬到的人十秒钟内便会没命。医生用它来害人,没想到却害了自己。我们先把这蛇弄回它的巢里,然后把斯托纳小姐转移到安全的地方,再通知警察这件事。”
他边说边从死者的膝盖上拿过那鞭子,用活结套住蛇的脖子,然后把它拖到保险柜里,顺手把柜门关上。
这就是罗伊洛特医生死亡的真实经过。这叙述已经很长了,我也用不着再详细地讲我们怎样把这悲痛的消息告诉那位受惊的小姐,怎样送她到她的姨妈家,以及警方怎样断定医生是不小心被他养的危险动物咬死的等等。但有关这个案子有些我不了解的情况,在第二天我和福尔摩斯坐车回城的路上他告诉了我。
他说:“亲爱的华生,我差点被我错误的假设所误,这说明依据不充分的材料进行推论是多么危险。我以为吉卜赛人和那位可怜的小姐所说的带子一定和此案有关,但当我看见那室中的情形,知道威胁住在那里的人的危险不可能来自窗户或是门时,才知道我之前的假设错了。就像你说的那样,我的注意力迅速地被那个通气孔和铃绳吸引。我发现那个通气孔没有通气的作用,那根铃绳也只是个幌子,床又被螺丝钉固定在地板上,因此,我怀疑那绳子不过是起桥梁作用,是为了把什么东西引到床上来。至于什么东西能从那么小的孔中穿过顺着绳子下来,很可能是蛇。我知道医生曾在印度做过医生,养了一些来自印度的动物。我把这两件事联系到一起,我想我的推测是对的。使用一种化学实验检验不出来的毒物,这个想法只有受过东方式训练的聪明又冷酷的人才能想到。而且这种毒可以迅速发挥作用,如果真有哪位验尸官能够查出那毒牙咬出的两个小黑洞,也算是眼光敏锐的人了。他训练那条蛇一听到他的口哨声就回来,再喂牛奶给它喝,然后放回保险柜里。他害人时把蛇送到通气孔中,那蛇就会顺着绳子爬到床上。那蛇咬不咬床上的人也不一定,斯托纳小姐的姐姐也许曾幸免几次,但后来还是死了。
“我走进他的房间后,看见了那把放在墙角的椅子,我仔细地检查后,知道他常常站在椅子上,因为只有这样他才能够到通气孔。那个保险柜、一碟牛奶和卷起来的鞭子都让我更加确定我的猜想。斯托纳小姐听到的金属坠地的声音显然是医生匆忙把那条毒蛇关进保险柜时所发出的。下定了结论后,你已经知道我采取了什么方法来验证此事。当我听到蛇出来的声音时,我便立即点燃灯,抽打蛇。”
我说:“结果你把蛇从通气孔赶了回去。”
“而且那蛇在另一头反扑向它的主人。那蛇被我的藤鞭抽打后发了狂,狠狠地咬住第一眼见到的人,也不管是不是它的主人。这样,我对罗伊洛特医生的死,无疑得负间接的责任。但是斯托纳小姐却得救了。凭良心说,我不大会为医生的死感到愧疚的。”
工程师大拇指案
在我和我的朋友歇洛克·福尔摩斯相处的那段岁月里,他所解决的所有案件中,有两件是因为我的介绍而引起他的关注的:一件是哈瑟利先生大拇指案,另一件就是发了疯的沃伯顿上校案。对于一位头脑聪慧而又有独到见解的读者来说,后一件事是更值得探讨的。可是第一件案子,它在起初时就显得很奇特,事情的发展又极具戏剧性,所以,它也许更有必要进行记述,虽然在它的身上,很少运用到我朋友的出色的推理演绎法。我确信,这个故事已在报纸上刊登过很多次了。可是,就如同其他所有类似的记述那样,半个篇幅的大概介绍是不会引起人们的注意的。所以,倒不如让事情的真相一点点地在您的面前呈现出来,并且让案情的谜团伴着每一个对使人了解全部真相有利的新发现而渐渐得到解决,这样就更能让人产生浓厚的兴趣。当时所发生的,给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虽然时隔两年之久,可我依然记忆犹新。
这件事发生在我婚后不久的一八八九年的夏季。当时我已重新行医,并终于将福尔摩斯独自一人舍弃在贝克街的寓所里,虽然我还时不时地去看望他,偶尔还会劝他改掉那些豪放不羁的习惯到我家来做客。我在事业上突飞猛进,而我的住处又离柏丁顿车站很近,有几位在铁路上工作的人就到我这里来看病。因为我治好了他们其中一位所患的长年折磨他的疾病,他就不嫌麻烦地四处大赞我的医术,尽量把那些能够让他影响到的病人都领到我这里来看病。
一个早晨,差不多快到七点的时候,女佣的敲门声将我叫醒。她对我说,有两个人正在候诊室里等着我,他们是从柏丁顿来的。我赶忙穿戴好,匆匆地下了楼。因为经验让我知道,铁路上来的人,病情一般都是很严重的。下楼后,我的老伙计--那个铁路警察从候诊室里走了出来,并随手将门关紧。
“我把他带到这里。”他把大拇指举过肩,朝身后指了指,小声地说,“他在里面。”
“这是怎么回事?”我问。因为他的行为让我感觉他好像是把一个什么怪物领到了我这里。
“一个新病人。”他悄悄地说,“我想我亲自将他送过来是最好不过的,这样他就不会溜走了。我立刻就得走,大夫,同你一样,我还得回去值班,他现在在里边情况稳定了。”说完,这位忠实的介绍人就离开了,他甚至都没留给我向他道谢的机会。
我走了进去,看到一位先生正坐在桌旁。他衣着朴素,穿着花呢上衣,一顶软帽搁在我的几本书上面。他的一只手用手绢包裹着,手绢上透出点点血迹。他看上去最多不过二十五岁,很年轻,长得很英俊,但脸色却极其苍白。给我的印象是,他正用自己全部的意志力来与某种剧烈的痛苦抗衡。
“很抱歉,大夫,这么早就来打扰您。”他说,“昨天夜里我碰到了一个极为严重的事故。今早我乘火车到这里后,在柏丁顿车站询问有什么地方能找到医生时,一位好心人将我护送到了这里。我给了您的女佣一张名片,她将它放在旁边的桌上了。”
我拿起名片一看,上面印着的是“维克托·哈瑟利先生,水利工程师,维多利亚街16号甲(四楼)”。这就是这位患者的姓名、职业和住址。
“对不起,让您久等了。”我说话的同时坐在了我的靠椅上,“看得出您是坐了一夜的火车啊,夜间乘车本身就是一件单调而无聊的事情。”
“哦,这一夜对我来说可说不上是单调而无聊的。”说话时,他禁不住放声大笑起来,这声音又高又尖。他的身子靠在了椅背上,捂着肚子大笑不止。这笑声引起我医学本能上强烈的反感。
“请别笑了!”我喊道,“镇定点吧!”我倒了一杯水给他。
可是,这根本起不了什么作用,他正歇斯底里地疯狂发作着。这是一个坚强的人在经历了一场空前的灾难后所产生的歇斯底里。过了一会儿,他重新清醒过来,显得筋疲力尽,面色更加苍白。
他喘着气说:“我真是出了大丑了。”
“没有的事,你把这个先喝下去吧。”我倒了些白兰地在他手里的一杯水里,他那毫无血色的脸颊开始泛出些红晕。
他说:“我好多了,大夫。那么,麻烦您帮我看看我的大拇指吧,应该说是看看我的大拇指原来所在的位置。”
他将手绢解开,露出手来。这场景就算是铁石心肠的人看了也会不忍。只见四根细长的手指和一片鲜红而恐怖的海绵状断面,这本来应该是大拇指所在的部位,它已被连根砍掉或者是硬生生被拽了下来。
“我的天!”我喊道,“多可怕的伤口,一定流了很多血。”
“是的,流了很多血。受伤后,我昏过去了。我想,在很长的一段时间内我是没有知觉的。等我苏醒过来后,我发现它仍旧在流血,于是我用手绢的一端紧紧地箍在手腕上,并用一根小木条将它绷紧。”
“处理得好极了!您应该来当一名外科医生才对。”
“您看,这也是一个关于水利方面的问题,它在我的专业范围之内。”
“这是被一件很沉重、锋利的东西砍的。”我一边说着,一边检查伤口。
他说:“像是那种屠夫的切肉刀。”
“我想,这是一场意外,是吗?”
“绝不是。”
“什么?是有人故意这么凶残地谋害吗?”
“嗯,的确是极其凶残。”
“真是吓人啊!”
我用海绵帮他清洗了伤口,擦干净,给它敷裹好,最后用脱脂棉和消毒绷带将它重新包扎好。他躺在那里,没有因为疼痛而抖动,尽管他不时地会将牙关咬紧。
包好后,我问他:“现在您感觉怎么样?”
“非常好,您的白兰地和绷带,使我像是脱胎换骨了,之前我还是非常虚弱的。可还有很多事情等着我去处理。”
“我想,您最好还是先别提这些事了,很明显,这对您的神经来说是一种折磨。”
“哦,没事的,现在我不会了。我还要把这件事说给警察听,可不瞒您说,要是我没有这个伤口来证明,他们会认为我说的是鬼话的,因为它是一件不同寻常的事,而我又没有什么充足的证据证明我的话是真的。何况,就算是他们相信了我,而我所提供的线索也是少之又少,他们能否为我伸张正义还说不准呢。”
我说道:“啊,如果您真的是想解决什么问题的话,我倒是想向您极力推荐我的朋友福尔摩斯先生。在您去警察局之前,不妨先去找他谈谈。”
“噢,这个人我听说过。”我的客人回答道,“如果他能接受我这个案子,那我将万分荣幸,虽然同时我也会通知警察。能劳烦您帮我引见一下吗?”
“不光是要将您介绍给他,我还要亲自陪您去一次。”
“不胜感激!”
“我们雇一辆马车去吧,这样的话,还来得及和他一起吃早餐。可这样,您的身体受得了吗?”
“没问题,不把我所遭遇的事讲出来,我这心里不舒服。”
“那好,我让用人去雇辆马车。您稍等,我去去就来。”我赶忙跑到了楼上,对妻子简单地解释了几句。五分钟后,我和这位刚刚相识的人就坐上同一辆马车赶往贝克街了。
正如我所猜测的那样,歇洛克·福尔摩斯穿着晨衣在他的卧室里边踱着步,边读着《泰晤士报》上的寻人、离婚等启事专栏,他嘴上叼着的是早餐前抽的烟斗。这个烟斗里填的都是前一天抽剩下的烟丝,它们被小心地烘干后,就散放在壁炉架上的角落处。他很亲切地接待了我们,吩咐他的佣人给我们端来了咸肉片和鸡蛋,我们饱饱地吃了一餐。吃完后,他将新朋友安顿在沙发上,在他的脑后垫了一个枕头,并且,还为他准备了一杯掺了水的白兰地。
福尔摩斯说:“哈瑟利先生,看来您的遭遇是不平常的。请您在这里放松一下,不用拘束。尽您所能把所发生的事告诉我们,如果累了的话,就稍微休息一下,喝点酒舒缓舒缓。”
“谢谢!”我的病人说,“自从医生给我处理过伤口以后,我就感觉像是判若两人,并且我认为,您这顿丰盛的早餐将整个治疗过程推向完满。我会尽可能不打扰到您,因此,现在就让我来叙述那段离奇的经历吧!”
福尔摩斯脸上的困倦掩饰了他那敏感和热烈的心情,他还是坐在他那张大扶手椅上。我坐在他对面,我们安静地倾听着这位新相识叙述他那离奇的经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