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尔摩斯平静地说:“好吧,我已经给了你机会。你的住处到了,再见。在我走之前会写个便条给你的。”
雷斯垂德悻悻地下了车,我们坐车回到我们住的旅馆,那时午餐已经准备好,福尔摩斯一句话也不说,陷入沉思之中,脸上露出一种深感困惑的痛苦表情。
吃完饭后,他说:“华生,这事我实在不知怎么办才好,你坐下,我和你说,你给我一点意见。”
我说:“请说吧。”
他说:“据小麦卡锡所说,有两点值得注意,这两点也是大众所注意到的。但我因此为他脱罪,人家因此将他定罪,真是截然不同的观点。这两点便是他父亲所喊的‘库伊’和临死前说的‘拉特’,但老人临死的时候所说的必定不止这句,只不过小麦卡锡只听到这个词而已。”
“那么,‘库伊’是什么意思呢?”
“这显然不是喊他的儿子,因为他当时并不知道他儿子回来了,他儿子听到这个词是纯属偶然。我知道他是在喊他所约的人。因为‘库伊’是澳大利亚人见面时通用的口语,所以我假设麦卡锡约的人必定是曾去过澳大利亚的人。”
“那么‘拉特’又是什么意思呢?”
福尔摩斯从他的口袋里取出一张折叠的纸,铺开在桌上,说:“这是一张维多利亚殖民地的地图。我昨天晚上发电报到布里斯托尔去要来的。”他手指着地图上的一处,说,“你念一下这个。”
我读道:“阿拉特(Arat)。”
他把手抬起来,说:“你再念。”
“巴勒拉特(Ballarat)。”
他道:“这便是老人临死时说的,但是声音轻微,所以他儿子只听到这个词的最后两个音节。老人的意思,大概是想告诉他儿子,杀他的人便是巴勒拉特地方的某个人。”
我赞叹道:“你的推想真是妙极了!”
他说:“这是很明显的。你看,我们的侦查范围可以缩小了。参考小麦卡锡所说,那么这个人必定是从巴勒拉特来的澳大利亚人,穿着灰色的大衣,是左撇子,右腿稍瘸,身材高大,并且就住在本地。因为要到这个池塘来必须要经过农场或庄园,陌生人是不容易进来的。”
我道:“是啊!”
他说:“那人身材高大,从他步伐的长度可以推断出他的身高,他穿的靴子可以从他的脚印判断。”
我问:“那么右腿稍瘸,和左撇子是怎么看出来的呢?”
他道:“这也很明显,因为他的足印都是左深右浅,可见他的右脚比左脚的力气小。这显然是右腿稍瘸。”
我道:“那么,怎么知道他是左撇子呢?”
“那是从警局的验尸报告上得知的,因为那一击是在死者背后打的,而且伤痕在脑部的左边。因为,如果不是左撇子,怎么会打在左侧呢?在父子俩争吵的时候,这个人就站在树的后面,因为我曾在树下发现有雪茄的烟灰。我对烟灰做过研究,而且还著有专论介绍一百四十种方法来辨别烟斗、雪茄和烟灰。所以我断定这地上的烟灰是印度雪茄的,和鹿特丹的雪茄不同。”
我问:“那么,你怎么知道有烟嘴呢?”
他说:“我看到地上的烟头并没有嘴叼过的痕迹,可见他是用烟嘴的。并且烟头是用刀切的,但是切口很不整齐,所以又知道他的身上带有一把很钝的小刀。”
我说:“福尔摩斯,你已经布下了天罗地网,他无处可逃了。而且你还救了一个无辜人的性命,你把他从死亡线上拉了回来。真相已经明了了,那罪犯是……”
“约翰·特纳先生来访。”旅馆的侍者把客人引进门,说道。
进来的人相貌不俗,步履蹒跚,走起路来一瘸一拐,看起来年纪已大,但是他那深陷的皱纹、刚毅的脸和粗壮的四肢,使他看起来像一个有魄力和个性的人。他弯曲的胡须、银灰的头发和略微下垂的眉毛使他充满了尊贵和权威的风度。但是他脸色灰白,嘴唇和鼻端呈深蓝紫色。我一看便知他患有绝症。
福尔摩斯礼貌地说:“请坐。我的便条你收到了?”
“是的,看门人已经转给我了。你在便条上面说,想让我来这里和你见面,以免产生不好的影响。”
“如果我去你的庄园,恐怕会引起人们的议论。”
“你为什么想见我?”他用一种绝望疲惫的眼神看着我的朋友,好像他的问题已经得到回答。
福尔摩斯说:“我已经了解麦卡锡的所有情况。”
老人低下头,两手掩面,说道:“请相信,我不会让这个年轻人受到伤害,如果法庭判他有罪,我会站出来的。”
福尔摩斯严肃地说:“你能这么说我很高兴。”
“我是为了我的女儿才没有说出来,如果她知道我被捕,会很伤心的。”
福尔摩斯说:“还没有糟到那种地步。”
“你说什么?”
“我不是官方侦探。是你的女儿请我来的,我的目的是使小麦卡锡无罪释放。”
老特纳说:“我是个快死的人了,我已患病多年,我的医生说我活不了一个月了。可是,我不想死在监狱里。”
福尔摩斯站起身走到桌旁,拿起笔,把一沓纸放在自己面前,说:“请你把事情的真相说出来,我会记录,然后你在上面签字,华生是见证人。在万不得已的情况下,我可能会出示你的自白书来救小麦卡锡。当然,是在绝对必要的情况下。”
老特纳说:“好吧。我可能活不到开庭的时候,所以这对我也没有多大影响,我只是不想让艾丽斯震惊。现在我就把事情告诉你。你不了解麦卡锡,他简直是个魔鬼。他要挟了我二十年,我的一生都被他毁了。那是本世纪六十年代的事,当时我很年轻,性格冲动,不安于现状,什么事都想尝试。我和一些不良分子结成团伙,做了强盗。我们共六个人,生活放荡,经常抢劫车站的人和拦截去矿场的马车。我当时化名为巴勒拉特的黑杰克。有一天,我们袭击了一个从巴勒拉特去往墨尔本的黄金运输队。运输队也有六个人,可以说是势均力敌,不过我们一开始就把他们的四个人干掉了,我们也损失了三个人才得到那笔黄金。当时的马车夫就是现在的麦卡锡,我用枪指着他的脑袋。如果我当时打死了他有多好啊,可是我放过了他。他的眼睛一直盯着我,好像要把我记住。我们得到了那笔黄金,发了大财,并来到了英国而没有引起任何人怀疑。在英国,我们各奔东西,过自己的日子,我也下定决心从此安分守己过正当的生活。我买下了这块地,想做点好事来弥补我犯过的错误。我还结了婚,虽然我的妻子死得早,但是给我留下了小艾丽斯。甚至她还是婴儿的时候,就是我走上正道的最好的引路人。总之,我悔过自新,尽量弥补我过去的过失。但是,本来美好的生活被麦卡锡毁了。
“那天我去城里办事,在街上遇见了他,他当时的样子很狼狈,甚至连一双鞋都没有。他拉着我的胳膊说:‘杰克,我们又见面了。我们以后就是一家人了,你收留我们吧,我们只有父子俩。如果你不答应……英国可是个讲法律的国家,只要喊一声就可以叫来警察。’他们就这样来到了我的庄园,我再也摆脱不掉他们。他占据了我最好的土地,不用交租金。我每天都生活在不安中,总是忘不了过去,不论我在什么地方,他那狞笑的面孔都会出现在我面前。艾丽斯长大后情况更糟,因为他知道我最疼爱艾丽斯,我害怕她知道我的过去,甚至比让警察知道这件事还让我害怕。只要是他想要的,他都非弄到手不可。不管他要什么,我都毫不犹豫地给他,土地、金钱、房子,什么都给,直到最后他向我要一件我不能给的东西,他要我的艾丽斯。
“他的儿子已经长大,我的女儿也成了大姑娘,我身体不好,这个大家都知道,如果他的儿子插手我的产业,对他是有利的。但是,这件事我坚决不同意。我不是讨厌那个小伙子,但是他身上有他父亲的血,这让我难以接受。我坚决地拒绝了,麦卡锡威胁我。我对他说,哪怕他用最恶毒的手段我也不会同意这门婚事。于是我们约定在我们两所房子之间的池塘会面解决这个问题。
“我走到那里的时候,我看见他们父子正在说话,我站在一棵树后面抽雪茄等待,等他儿子走后我再过去。但是,听到他和他儿子的谈话,我激动到了极点。他极力劝他的儿子娶我的女儿,根本不考虑她是否同意。想到我被这个恶魔主宰了二十年,现在还要赔上我的女儿,我气得简直要疯了。虽然我头脑还清醒,四肢还有力,但是我知道我已经没有将来可言了。可是,我还有我的女儿啊,只有我把这个恶魔除掉,我的女儿以后才会平安无事。福尔摩斯先生,我这么想也这么做了,即使再给我一次机会,我还会这么做。我是有罪,为了弥补过去的错,受一辈子的罪我也愿意,可是我说什么也不能把我女儿卷进来。我把他打倒在地,就像打一头凶恶的野兽一样,心中没有丝毫的愧疚。他的喊叫声把他的儿子招了回来,这时我已经躲进了树林里,但是我不得不再回去把逃跑时掉的大衣取回来。福尔摩斯先生,这就是事情的经过。”
老特纳在福尔摩斯记录的自白书上签了字,福尔摩斯说:“我没有权利审判你,但愿我们永远不会受到这样的诱惑而迷失自我。”
“我也希望如此。现在,你打算怎么做?”
“顾及到你的身体情况,我不会做什么。你也知道,不久你就会为你做过的事受到比巡回审判法庭更高一级的法院审讯。我一定会保存好你的自白书,如果小麦卡锡被判有罪,我将不得不用它。如果他无罪释放,它便不会被任何人看见。即使你死后,我也会替你保密。”
老特纳说:“那么,再见了。当你在自己临终之时,想到曾经让我安详地死去,你也会感到安宁的。”说完,他高大的身躯摇晃着走出了房间。
福尔摩斯沉默了一会儿,说:“上帝保佑我们!命运为什么总是对那些孤苦无依的人这么不公平呢?每当我听到这类案件,我都会想起巴克斯特的话,并对自己说:‘歇洛克·福尔摩斯之所以能破案,是靠上帝的保佑。’”
后来,詹姆斯·麦卡锡被宣告无罪释放,因为福尔摩斯提出了很多非常有利的申诉意见,这些为小麦卡锡的律师的胜诉提供了条件。在和我们见面之后,老特纳又活了七个月,现在已经去世了。也许未来会出现这样的情景:小麦卡锡和艾丽斯组成了一个美满的家庭,过着幸福的生活。他们永远不会知道,在过去的岁月里,他们的生活中曾出现过阴霾。
五个橘核
当我粗略地看我记录的自一八八二年到一八九○年间有关福尔摩斯探案的资料时,我发现竟然多如雪片,让我眼花,竟不知如何取舍才好。这些案件中,有令人惊奇的,也有普通的,有些只有开头而没有结果,有些案情他仅搞清了一部分,并且做了推测,但是没有事实证明,所以都没有结果。
一八八七年,我们经手的案子,很多都是这种情况,像帕拉多尔大厦案、业余乞丐图案、美国帆船失踪案、乌法岛奇案和最后的康博惠尔毒杀案。记得在最后一案里,福尔摩斯给死者的表上发条时,发现那表在两小时前曾被上过发条,因此证明死者在那段时间里已经上床睡觉。这是全案中至关重要的一点。这些案件我以后再写出来,现在我要记录的是情节更奇特的一案。
那时正是九月下旬,暴风雨猛烈异常。整天大风狂吼,雨点打在窗上,就算是在伦敦城内,听到这风雨声,也会产生恐惧感。那风声就像铁笼里未被驯服的猛兽,透过栅栏向人们怒吼。到了夜里,风吹得更加猛烈。福尔摩斯坐在火炉的旁边,心情忧郁,正翻阅那些旧案件的记录。当时我坐在他对面,埋头看一本克拉克·拉塞尔著的航海小说。这时屋外的大风怒吼,瓢泼大雨也似乎变成海浪一样的冲击,几乎和书中的描写合二为一了。那时,我的妻子回娘家去了,所以我有机会到贝克街来做几天客人。
我抬头看着我的朋友,说:“嗯?竟然有门铃响,今晚谁还能来?也许是你的朋友吧?”
福尔摩斯说:“除非是你的朋友,我不会让朋友们在这样的天气来访的。”
我说:“那么,是委托人吧?”
他说:“如果是委托人,那一定是很严重的案子,不然不会在这样的天气,这样的时间来。但我觉得,也许是房东太太的客人。”
福尔摩斯猜错了,因为那脚步声已经穿过了过道,接着响起了敲门声。福尔摩斯伸出手,把刚才照向自己的灯转向那张预备让客人坐的空椅一边,说:“请进来吧。”
进来的是一个年轻人,二十多岁,穿着考究,态度庄重,不过脸色有些苍白,眼里布满血丝,像被某种忧虑压得喘不过起气来。他手里的雨伞上满是雨水,身上的雨衣也有雨点,这都说明他是冒着大风雨来的。他看着福尔摩斯,说:“我很抱歉,我希望我没有打扰到您。我担心我已经把暴风雨里的泥水带进了你整洁的房间。”
福尔摩斯说:“请你把雨衣和雨伞给我,我把它们挂在钩子上,一会儿就可以干了。我看你是从西南方来的吧。”
“是的,我从霍尔舍姆来。”
“从你靴尖上沾有的灰白的泥土混合物上,可以明显地看出你从那里来。”
来客说:“我有事情向您请教。”
“这倒容易做到。”
“并且还需要您的帮助。”
“这却不是很容易的事了。”
“福尔摩斯先生,我已久仰您的大名,我从普伦德加斯特少校那里听说过,您曾把他从坦克维尔俱乐部丑闻案中拯救出来。”
“是啊,他那时因赌博而被人诬告。”
“他说您什么事情都能解决。”
“他说得太夸张了。”
“他说您从未失败过。”
福尔摩斯说:“我曾失败过四次,三次败给男人,一次败给女人。”
“但是,这与您胜利的次数是不能相比的。”
“不错,我大多数是成功的。”
“那么,希望我这件事,您也会成功。”
“请你将椅子挪近火炉一些,把你的事情详细地告诉我。”
来客说:“这是一件不寻常的事。”
福尔摩斯说:“到我这里来,当然是不寻常的事。”
“但是,先生,我想问您,在您的经验中,可有比我家族所遭遇的事更神秘,更出乎预料的吗?”
福尔摩斯说:“你说的让我很感兴趣。请你先把事情大致告诉我,之后我再问你细节。”
来客把椅子拉近些,把他的两只靴子伸向火炉边。他说:“我叫约翰·奥彭肖。但我自己同这件事倒没什么关系。这是一件遗留下来的悬案,为了使您了解,我必须从这事的开始谈起。我的祖父有两个儿子,就是我的伯父伊莱亚斯和我的父亲约瑟夫。
“我的父亲在康文特有一个小工厂,当发明自行车后,他曾把这个厂子扩充,并享有奥彭肖防破车胎的专利权,当工厂的效益好时,他便把工厂卖给别人,依靠这笔巨款过富足的退休生活。我的伯父伊莱亚斯年轻时移民到美国,成了佛罗里达州的一个庄园主,据说他在那里经营得非常顺利。南北战争的时候,他跟着杰克逊一起作战,后来在胡德将军部下,升任上校。南军统帅罗伯特投降后,军队解散,我的伯父又回到他的种植园,继续住了三四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