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律?!”罪犯咆哮道,“多么美好的法律啊!宝物不是我们的那是谁的?宝物不是他们赚来的,可偏要给他们,难道这算公道吗?你们看看我是怎样把宝物赚到手的:整整二十年,在那热病猖狂的湿地里住着,白天整日在红树下面做苦工,夜晚被锁在污秽的囚棚里,镣铐加身,被蚊子咬着,被疟疾折磨着,受着喜欢拿白种人泄愤的每个可恶的黑脸禁卒的种种凌辱,这是我赚到阿格拉宝物的代价!而你却要来跟我讲什么公道。难道因为我不肯把我千辛万苦取得的东西让别人去享受,你就认为这不公道吗?我宁愿被绞死或吃童格一毒刺,也不甘心在牢狱里活着,而让另外一个人拿着应当是我的钱去快乐逍遥!”这时斯茂已经不像以前那样沉默了,他滔滔不绝地倾倒出这些话来。他两眼发亮,手铐随着激动的双手被震得很响。看到他这样愤怒和冲动,我可以理解舒尔托少校为什么一听到这囚犯越狱回来的消息就被吓得惊慌失措。这是很自然和完全有根据的。
福尔摩斯安详地说道:“你忘了,我们对这些事完全不了解。你没有把整个经过告诉我们,因此也就没法表明本来你是多么有理。”
“啊,先生,还是您说的话公平合理。虽然说我应当感谢您给我戴上了手铐,可是,我并不怨恨……这都是光明磊落、公公正正的。您如果愿意听我的故事,我决不隐瞒,我所要说的句句都是实话。谢谢您,请把杯子搁在我身旁,我口渴的时候会把嘴唇靠近杯子来喝的。
“我是伍斯特尔州人,住在波舒尔城附近。我们斯茂族有很多人住在那里,我有时很想回去看看,可是因为我素来行为不检,族人们未必欢迎我。他们全是稳重的教徒,都是在乡里受人尊敬的农民,而我却一直是个流浪汉。在十八岁的时候我因为恋爱闹了麻烦,在家里不能存身,只好另谋出路。当时碰巧步兵三团就要调往印度,为了脱身,我就入伍了,选择了靠吃军饷为生的日子。
“可是,我的军队生活先天注定不能长久。在我刚学会鹅步操,学会使用步枪的时候,一次我到恒河里去游泳,一条鳄鱼就在中流像做外科手术一样干脆地把我整个小腿都咬了下来。幸亏连队的游泳能手班长约翰·侯德也在河里。由于惊吓和失血,我晕了过去。如果没有侯德抓着我向岸边游去的话,我肯定会被淹死了。我在医院里休养了五个月才装上木腿跛着出了院。我因残疾被取消了军籍,因此就更难找到就业的机会了。
“你们可以想象,那时我还不到二十岁,就成了无用的瘸子,运气实在是够坏的了。可是窘困了不久我时来运转了,恰巧有一个新来印度经营靛青园子的、名叫阿勃怀特的园主正在找一个人监督靛青园的苦力们工作。这个园主碰巧是我原来所属部队团长的朋友。团长因为我的残疾时常照顾我。长话短说,团长极力推荐了我。因为这个工作主要是骑在马上,而我的两膝还能夹得住马腹。虽然我是残疾,可骑马还是不成问题的。我的工作是在庄园内巡逻,监督工人和把工人的干活情况随时报告给园主。报酬很不错,住处也舒适,因此我有一辈子就做这份活的想法。园主阿勃怀特先生为人和蔼可亲,常常到我的小屋里来吸支烟聊聊天,因为在那里的白种人不像在这里的,他们彼此都很关切。
“唉,真是好景不长。突然间,大叛乱出人意料地爆发了。前一个月,人们还像在祖国一样安居乐业,可到了下一个月,二十多万黑鬼子就失去了约束,把全印度变成了地狱。当然,这些事你们几位在报纸上都已见过了,或者比我这个不识字的人还知道得多呢,因为我只知道我看到的事情。我们靛青园的所在地叫做穆特拉,靠近西北几省的边缘。每天晚上房子被烧着的火焰把天照得通红。每天白天都有小队的欧洲士兵保护着他们的家人,经过我们的靛青园开往最近驻有军队的阿格拉城去避难。园主阿勃怀特先生是一位固执的人,他以为这些叛变的消息不免有些夸大,他想也许不久叛变就可以平复下去,他还是照旧坐在凉台上喝酒吸烟。可是周围早已烽烟四起了。我和一个管账的姓道森的夫妇俩都忠于职守,与他生死不离。好啦,有一天变故来了。那天我正到远处一个园子去办事,黄昏时我慢慢地骑着马回来。在途中我的目光被陡峭的峡谷谷底上的一堆蜷伏着的东西吸引了。我骑马走下去一看,不禁毛骨悚然,那正是道森的妻子被人割成一条条的又被豺狼和野狗吃去了一半的残尸。道森的尸体就趴在不远的地方,他的手里握着放空了的手枪,在他前面还躺着压在一起的四个印度兵的尸首。我拉着马缰,正不知该往哪里去才好,忽然看见园主的房子烧了起来,火苗已经直冲屋顶。我知道赶过去对主人绝无益处,只会把自己的性命搭进去。从我站的地方可以看见上百个穿红衣的黑鬼子正在对着燃烧的房子手舞足蹈,其中有几个人对着我指了指,接着就有两颗流弹从我头上掠过去。我掉转马头就向稻田里狂奔而去,深夜才逃到了阿格拉城内。
“可是事实上阿格拉也不是很安全的地方,整个印度已变得混乱不堪。凡是英国人能聚集一些人的地方,也仅能保住枪炮射程以内的一小块地方。其他各处的英国人都成了流浪的逃难者。这是几百万人对几百人的战争。最让人伤心的是,我们的敌人不论是步兵、骑兵还是炮兵,都是当初经我们训练过的精锐战士,他们使用的是我们的武器,军号的调子也和我们吹的一样。在阿格拉驻有孟加拉第三火枪团,其中有些印度兵、两队马队和一连炮兵。另外还新成立了一队义勇队,是由商人和政府工作人员组成的。我虽然装着木腿,也还是参加了。七月初我们到沙根吉去迎击叛军,也将他们打退了一个时期,后来因为弹药缺乏我们又退回到城里。四面八方传来的只有最最糟糕的消息--这也没什么好奇怪的,因为只要你看一看地图就可以知道,我们正处在叛乱的中心。拉克瑙就在东方,相距一百多英里;康普城在南方,距离也差不多一样。无处不是痛苦、残杀和暴行。
“阿格拉是个很大的城,聚居着各种各样稀奇古怪而又可怕的魔鬼信徒。在狭窄弯曲的街道里,我们少数的英国人是无法布防的。因此,我们的长官调动了军队,在河对岸的一个阿格拉古堡里建立了阵地。不知你们几位当中有没有人听说过这个古堡或是读过有关这个古堡的记载。这座古堡是个很奇怪的地方--我虽然到过不少稀奇古怪的地方,可是这是我生平所见的一个最奇怪的地方。首先,它很庞大,我估计它占有不少英亩的土地,较新的一部分面积很大,可以容纳我们的全部军队、妇孺和辎重。可是这较新的部分的大小还远比不上古老的那一部分。没有人敢到那里去,因为蝎子蜈蚣盘踞在那里。旧堡里边全是空无人迹的大厅、曲曲折折的甬道和蜿蜒迂回的长廊,走进去的人很容易迷路。因此很少有人到旧堡里去,可是偶尔也有拿着火把的人结伴进去探险。
“由旧堡前面流过的小河,形成了一条护城壕。堡的两侧和后面有许多出入的门。自然,在这里和我们军队居住的地方都必须派人把守。我们的人数太少,不可能既照顾到全堡的每个角落又照顾到全部的炮位,因此在无数的堡门处都派重兵守卫是绝不可能的。我们的办法是在堡垒中央设置一个中心守卫室,每一个堡门由一个白种人率领两三个印度兵把守。在每天夜里一段固定时间内我负责守卫堡垒西南面的一个孤立小堡门。在我指挥之下的是两个锡克教徒士兵。我所接受的指示是:遇有危急,只要放一枪,就会从中心守卫室来人接应。可是我们那里离堡垒的中央足有二百多步,并且还要经过许多像迷宫似的曲折长廊和甬道。我十分怀疑,在真的受到攻击的时候,救兵是否能及时赶到。
“我是一个新入伍的士兵,又是个残疾人,却当了个小头目,所以很是得意。头两夜我和我的两个来自旁遮普省的印度兵把守堡门。他们的名字一个叫莫郝米特·辛格,一个叫爱勃德勒·克汗。他们全是个子高高、面貌凶恶的家伙。他们久经沙场,并且都曾在齐连瓦拉战役中和我们交过手。他们的英语虽然都说得很好,可是我并没有听到他们谈什么。他们两人总是喜欢站在一起,整夜用古怪的锡克语叽里咕噜地说个不停。我常是一个人站在堡门外,向下望着那宽阔而弯曲的河流和那大城里闪烁的灯火。咚咚的鼓声和印度铜锣的声音,吸足了鸦片的叛军们的狂喊乱叫,整夜都提醒着我们:河对面有着危险的敌人。每隔两个小时就有值夜的军官到各岗哨巡查一次,以防意外。
“我站岗的第三夜,天空阴霾,小雨纷纷。在这种天气里持续站几小时,确实是很苦恼的事。我试着和那两个印度兵攀谈,可他们还是不爱答理我。后半夜两点钟,稍微打破整夜沉寂的巡查过去了。既然我的同伴不愿和我交谈,我就把枪放下,掏出烟斗来划了一根火柴。猛然间两个印度兵向我冲了上来,一个人抢过我的枪来,打开了枪上的保险栓并把枪口对准了我的脑袋。另一个人则抽出一把大刀搁在我的脖子上,而且咬着牙说,只要我动一下就把刀子刺进我的喉咙。
“我当时首先想到,他们一定是和叛兵一伙的,这也就是他们突击的开始。如果他们占据了这个堡门,整个碉堡就一定会落入敌人手中,堡里的妇孺也就会受到和在康普相同的遭遇。也许你们几位会想,我是在这里为自己胡诌,可是我敢发誓,当我想到这一点的时候,虽然我明白刀尖就抵在我的喉咙上,我还是张开了嘴想要大叫一声。即使是最后一声也罢,说不定这样就能给中心守卫室一个警告。那个按住我的人似乎已经知道了我的心思,正当我要出声的时候,他向我低声道:‘不要出声,堡垒不会有危险,河这边没有叛兵。’他的话听起来似乎还真实。我知道,只要我一出声就会被杀害,我从这家伙的棕色眼珠里看出了他的意思,所以我没有做声。我等待着,看他们要把我怎么样。
“那个比较高,比较凶,叫爱勃德勒·克汗的对我说道:‘先生,听我说。现在只有两条路任你选择:一条路是和我们合作,一条路就是让你永远也发不出声音来。事情太大了,我们谁也不能犹豫。要么是你诚心诚意地向上帝起誓和我们合作到底,要么我们今晚就把你的尸体扔到河里,然后到我们叛军弟兄那边去投降,此外绝对没有中间路线。你选哪条路,生还是死?我们只能给你三分钟作决定,因为时间仓促,必须在下次巡逻到来之前把这件事情办妥。’
“我答道:‘你们没有告诉我这是怎么一回事,让我如何作决定?可是我告诉你们,如果你们的谋划涉及堡垒的安全,我就不能与你们合谋。干脆给我一刀,我很乐意!’
“他道:‘这事和堡垒一点关系都没有,我只要你做一件和你们英国人到印度来所追求的目的相同的事情--发财。今晚如果你决定和我们合作,我们就以这把刀庄严地对你起誓--从来没有一个锡克教徒违反过的一种誓言--把得来的财物,公平地分给你一份。四分之一的宝物归你,不能再有比这种做法更公道的了。’
“我问道:‘什么宝物?我愿意和你们一起发财,可是你得告诉我该怎样办。’
“他道:‘那么你起誓吗?用你父亲的身体,你母亲的名誉和你的宗教信仰起誓,今后绝不做对我们不利的事,不说对我们不利的话。’
“我答道:‘只要堡垒不受威胁,我愿意这样起誓。’
“‘那么我的同伙和我自己都起誓,给你宝物的四分之一。也就是说,我们四个人,每人平均分得一份。’
“我说道:‘我们只有三个人呀!’
“‘不是的。德斯特·阿克勃尔必须分一份。在等候他的时候,我可以告诉你这个秘密。莫郝米特·辛格请站在门外边,等他们来的时候通知我们。先生,事情是这样的,我知道欧洲人是信守诺言的人,所以我们信得过你。你如果是个惯于说谎的印度人,无论你怎样对天发誓,你的血必然已经沾到了我的刀上,你的尸体也被扔到了河里。可是我们信任英国人,英国人也信任我们。那么,听我来说吧。’
“我们印度北部有一个土王,他的领土虽小,财产却很丰富。他的财产一半是他父亲传下来的,一半是由他自己搜刮来的。他嗜财如命而又非常吝啬。叛乱发生后,这土王听说白人惨遭屠杀,便一边附和叛兵向白人抵抗。可他又怕白人一旦得手,他自身会遭到不利。迟疑了好久,他都不能作决定。最后他想到了一个两全之策。他把所有的财产分做两份,凡是金银钱币都放在他宫中的保险柜里,凡是珠宝钻石则另放在一个铁箱里,然后派一个扮作商人的亲信带到阿格拉堡垒来藏匿。如果叛兵胜利了,他就保住了金银钱币;如果白人胜利了,金钱虽丢了,可还有钻石珠宝可以保全。他把财产这样划分以后就投入了叛党--因为他的边界上的叛兵实力很强。先生,你试想一下,他的财产是不是应当归到始终尽忠于一方的人的手里?’
“‘这个被派来的乔装打扮的商人化名阿奇麦特,现在在阿格拉城内,他准备潜入堡内。他的同伴是我的同盟兄弟德斯特·阿克勃尔,他知道这个秘密。德斯特·阿克勃尔和我们议定了今晚把他从我们把守的堡门带进来。不久他们就要来了,他知道莫郝米特·辛格和我在等着他。这个地方平静得很,没有人会知道他们的到来,从此世界上也就再不会有阿奇麦特这个商人了,而土王的宝物也就归我们几人平分了。先生,您觉得如何?’
“在伍斯特尔州,生命被看得很重,被看成是神圣的,可是在这个兵荒马乱、人人难以自保的日子里,就不大相同了。这个商人阿奇麦特的生死,我在当时觉得是无足轻重的,而那批宝物却打动了我。我想象着回老家以后怎样支配这么一笔财富,想象着当乡亲们看到我这个从来不干好事的人带着满口袋的金币回来,会如何瞪大眼睛看着我。因此,我下定了决心。可是爱勃德勒·克汗还以为我在犹豫,于是又紧逼了一句。
“他说道:‘先生,请您再考虑考虑,如果这个人被指挥官捉到,他必定会被处死,而宝物将全部充公,谁也得不着一分钱。他现在既然落到我们手中,为什么不把他私下解决了平分他的宝物呢?宝物归我和入了军队的银库还是大不相同的。这些宝物足以使我们每人都变成巨富。我们距离别人很远,不会有人知道,您看还有比这个主意更好的吗?先生,请您再表示一下,您是和我们一起呢,还是必须叫我们把您当做敌人?’
“我答道:‘我的心和灵魂都和你们在一起。’
“他把枪还给了我,并说:‘这好极了,我们相信您的誓言和我们的一样,永远会被遵守。现在只需要等待我的盟弟和那个商人了。’
“我问道:‘那么,你盟弟知道我们的计划吗?’
“‘他是主谋,一切全是由他策划的。我们现在到门外去,陪着莫郝米特·辛格一同站岗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