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管家看见他夜里十二点冒着大雨去的。于是第二天晚上我就来到住宅,果然看见他又出去了。我和斯蒂芬斯跟着他,直叫人提心吊胆哪,如果让他看见可够我们受的。谁要是惊动了他,那他的拳头可不饶人。所以我们不敢跟得太紧,但我们一直盯着他。他去的就是那个常闹鬼的地穴,那儿还有人在等他。”
“这个地穴是个什么地方?”
“先生,在花园里有一个教堂废墟,古旧得已没人知道它的年代了。它下面有一个地穴,是本地有名的闹鬼的地方。白天那地穴又黑又潮,荒凉可怖,更不用说晚上。但我们的主人不怕。他一辈子好像没怕过任何事情。可他夜晚到那儿去干什么呢?”
“等一下!”福尔摩斯说,“你说那儿还有一个人。他必定是你们那儿的马夫,或家里的什么人!你一定认出了他,问过他没有?”
“不是我认识的人。”
“你怎么能确定呢?”
“因为我看见他了,福尔摩斯先生。那是在第二个晚上。罗伯特爵士转个弯儿从我们身边走过去了,我和斯蒂芬斯则像受惊的兔子躲在灌木丛中直发抖,因为那天晚上有一点月光。可是我们听见还有一个人在后面走着。我们并不怕他。所以罗伯特先生过去后我们就直起身来,装着在月光下散步,漫不经心似的直闯到他跟前。“你好,伙计!你是谁?”我说道。他八成儿没听见我们走近的脚步声,所以他回过头来看见我们时,就像是见了从地狱里出来的鬼一样。他大叫一声,撒腿就跑。他跑得还真快,没出一分钟就没了踪影,至于他是谁、是干什么的,我们就不知道了。”
“在月光下你看清他了吗?”
“是的,我看清了。那是干瘦,面色蜡黄的下等人。这样的人能和罗伯特爵士之间有什么关系呢?他们根本就属于两个世界的人。”
福尔摩斯沉思地坐了好一会儿。
“通常是由谁陪伴比特丽斯·福尔德夫人呢?”他终于问道。
“她的侍女卡里·埃文斯。五年来她一直跟着夫人。”
“对夫人一定很忠心吧?”
马森先生不安起来。
“她是够忠心的,”他终于说,“但很难说清楚她到底对谁忠心。”
“啊?”福尔摩斯说。
“恕我不能揭人隐私。”
“我非常理解,马森先生。当然情况已经很清楚了。从华生医生对罗伯特爵士的描述中,我已经晓得,他对任何女人都是危险的。你不认为这可能是他们兄妹争吵的原因吗?”
“这个流言早已是众人皆知了。”
“她过去也许没看见。让我们假设她突然发现两人的不正当关系后,大为恼火,坚持要辞退这个女人,但她弟弟不准。两人为此产生矛盾,谁也不理谁,一个把对方心爱的小狗当做出气筒送给了别人,另一个则由于患有心脏病,又不能走动,因此整日躲在房里,借酒浇愁。这样分析的话,似乎所有的事情都能串起来并得到了很好的解释。”
“是的,到此为止还能串起来。”
“对极了!到此为止。但这一切与夜晚去地穴有什么联系呢?我们不能解释。”
“确实不能,先生,而且还有别的我也不能解释。罗伯特爵士为什么要去挖一具死尸呢?”
福尔摩斯霍地站了起来。
“这个我们昨天才发现--在我写信给你以后。昨天罗伯特爵士到伦敦去了,所以我和斯蒂芬斯下了地穴。别的都照旧,只是在一个角落里有一小堆人的尸骨。”
“你报告警察了吗?”
我们的来访者冷笑了一声。
“先生,他们不会感兴趣的。发现的只是一具干尸的头和几根骨头。它很可能是千年以前的古尸。但它原先不在那儿,这我可以发誓,斯蒂芬斯也可以发誓。它被堆在一个角落里用木板盖着,而那个角落以前什么也没有。”
“后来你们怎么处理了?”
“我们没管它。”
“这样做是明智的。你说罗伯特爵士昨天走了,他回来了吗?”
“今天应该回来。”
“罗伯特爵士什么时候把他姐姐的狗送人的?”
“上星期的今天。小狗在老库房外嚎叫,而那天早晨罗伯特爵士心情似乎很糟,正大发脾气。他把狗抓了起来,我以为他要把它杀了。但他把狗交给了骑师桑迪·贝恩,叫他去送给青龙旅店的老巴恩斯,声称他不愿再看到这条狗。”
福尔摩斯坐在那里陷入了沉思。他点燃了他那个最老、烟油最多的烟斗。
“我现在还不清楚你要我为此事做些什么,马森先生。”他最后说,“你能不能讲得明确一些?”
“这个也许能说明问题吧,福尔摩斯先生。”客人说着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纸包,细心地打开,露出一根烧焦的碎骨头。
福尔摩斯感兴趣地查看起来。
“你从哪儿搞来的?”
“在比特丽斯夫人房间底下的地下室里有一个暖气锅炉,已经许久未用了,罗伯特爵士抱怨说天冷,又把它烧起来了。负责烧这个锅炉的是我的一个伙计哈维。就在今天早晨他拿着这个来找我,他是在掏锅炉灰的时候发现骨头的。他对炉子里有骨头感到很不解。”
“确实令人费解,”福尔摩斯说,“你能认出这是什么吗,华生?”
骨头已经烧成黑色的焦块了,但它的解剖学特点还能分辨出来。
“这是人大腿的上髁。”我回答说。
“不错!”福尔摩斯变得非常严肃,“这个伙计什么时候去烧炉子?”
“他每天晚上把锅炉烧起来后就走。”
“这么说任何人晚上都可以去了?”
“是的,先生。”
“从外面能进去吗?”
“外面只有一个门,里边还有一个门,里面的门顺着楼梯可通比特丽斯夫人房间的过道。”
“这个案子不简单,马森先生,而且有血腥味道。你是说昨晚罗伯特爵士不在家?”
“不在,先生。”
“那么烧骨头的不是他,而是别的什么人?”
“对极了,先生。”
“你刚才说的那个旅店叫什么名字?”
“青龙旅店。”
“在旅店那一带有个不错的钓鱼点吧?”福尔摩斯问道。
这位诚实的驯马师露出莫名其妙的神情,仿佛他确信在他多难的一生中又碰到了一个疯子。
“这个,我听说在河沟里有鳟鱼,霍尔湖里有狗鱼。”
“那太好了。华生和我是有名的钓鱼爱好者,对不对,华生?你有信可以送到青龙旅店去。我们今晚就去那儿。你不要到那儿去找我们,有事给我们写张条子,如有需要,我可以找到你。等我们对此事有一定了解之后,我会告诉你一个成熟的意见。”
于是,在一个晴朗的五月之夜,我和福尔摩斯单独坐在头等车厢里,向一个称为“招呼停车站”的小站--肖斯科姆驶去。我们座位上面的行李架堆满了钓鱼竿、鱼线和鱼筐之类。到达目的地后又坐了一段马车来到一个旧式的小旅店,在那儿与好动的店主乔赛亚·巴恩斯热烈讨论在附近钓鱼的计划。
“怎么样,在霍尔湖钓狗鱼有希望吗?”福尔摩斯说。
店主的脸沉了下来。
“别打那个主意了,先生。没等你钓到鱼,你就掉到水里了。”
“怎么回事?”
“那是因为罗伯特爵士,先生。他特别不喜欢别人动他的鳟鱼。你们两位陌生人要是走近他的训练场,他决不会放过你们的,罗伯特爵士可不是能容忍别人的人!”
“我听说他有一匹马参加比赛,是吗?”
“是的,而且是非常好的马。我们大家都把钱压在它身上了,罗伯特先生所有的钱也都压上了。对了,”他出神地望着我们,“你们该不会是马探子吧?”
“哪儿的话!我们只不过是两个渴望伯克郡新鲜空气的疲倦的伦敦人罢了。”
“那你们可找着地方了。这儿有的是新鲜空气。但是请记住我说的有关罗伯特爵士的话。他是那种绝不留情的人。离公园远点。”
“没问题,巴恩斯先生!我们听你的。你瞧,大厅里叫唤的那只狗长得可真漂亮。”
“一点不错。那是真正的肖斯科姆种。全英国没有比它再美的啦。”
“我也是个养狗迷,”福尔摩斯说,“不知这样问是否恰当,请问这条狗值多少钱呢?”
“我可买不起,先生。这条狗是罗伯特爵士亲自给我的,所以我就把它拴起来了。我要是把它放开,它一眨眼就会跑到别墅里去。”
“华生,咱们手里现在有几张牌了。”店主离开后福尔摩斯说道,“这个牌不好打,不过再过一两天咱们总能搞清楚。我听说罗伯特爵士还在伦敦。或许今晚咱们到那个禁地去一趟还用不着怕挨打。有两点情况我需要证实一下。”
“你发现了什么异常之处,福尔摩斯?”
“只有一点,华生。一个多星期以前,肖斯科姆家庭肯定发生了一件不小的事情,从而导致了一系列变化。但究竟是什么事呢?我们目前还不能明确,但我想只要搞清楚了这一点,一切问题就可以迎刃而解了。对于解决这个问题我是有信心的。只有那种平淡无奇的案子才是没办法的。
“让我们看看已经掌握的情况:弟弟不再去看望亲爱的病弱的姐姐了;他把她宠爱的小狗送人了。送走她的狗,华生!你还看不出问题吗?”
“我只看出弟弟的无情。”
“也许是这样。或者--好吧,这儿还有一种可能。让我们继续看看自争吵以后发生的事儿,如果真有过一场争吵的话。夫人闭门不出,改变了她的生活习惯,除了和女仆乘车外出就不再露面,也不在马房停车看她宠爱的马,而且开始酗酒。事情就是这些吧?”
“还有地穴里的事。”
“那是另外一条思路。这是两回事,我请你不要把它们混为一谈。第一条线索是有关比特丽斯夫人的,是不是有点犯罪的味道?”
“我看不出来。”
“现在让我们看看第二条线索,这是有关罗伯特爵士的。他着魔般地一心只想着赛马的胜利。他落到了放高利贷人的手里,他随时可能破产,使家产遭到拍卖,那么他的赛马就会落到债主手里。他是一个胆大妄为的人,目前可能会狗急跳墙。他的收入全靠他姐姐。他姐姐的女仆又是他的忠实奴仆。这几点咱们是有把握的吧?”
“可是那个地穴?”
“啊,是的,还有地穴!华生,让我们做一个大胆的猜测,当然这个猜测也不是一点根据也没有的,那就是罗伯特爵士杀害了他的姐姐。”
“老兄,这是不可能的。”
“非常可能,华生。罗伯特爵士出身高贵,不过鹰群里偶尔也出乌鸦。咱们先来研究一下这个问题。除非他发了财,否则他绝不会离开这个地方,而发这笔财全靠肖斯科姆王子在这次赛马中能大获全胜。他现在还不得不留在这里,所以他就必须把受害者的尸体处理掉,而且还得找一个能够模仿他姐姐的替身。既然女仆是他的心腹,这样做并不是不可能的。这具女尸可能运到了少有人去的地穴,也可能深夜偷偷地在炉里销毁了,但不承想还是留下了证据。我的猜测你觉得如何,华生?”
“要是以那个可怕的假设为前提,那还有什么不可能的?”
“华生,为了弄清事实,我觉得明天咱们可以做一个小试验。至于今天,为了保持咱们的身份,我建议借主人的酒招待他一下,跟他大谈一通鳗鱼和鲤鱼,这可能是引他高兴的最好办法。谈话之间我们或许能听到一些有用的当地传闻。”
第二天早晨我们出去实行我们的计划。本来想顺便也去享受一下钓鱼的乐趣,但福尔摩斯发现我们忘记带钓鳟鱼的诱饵,这倒也免得去钓鱼了。大约十一点钟我们出去散步,昨天与老板的亲密长谈奏了效,他还获准带着小黑狗和我们一道前往。
“就是这儿,”当我们来到竖着鹰头兽身徽章的高高的公园大门前,福尔摩斯说道,“巴恩斯先生告诉我老夫人在中午的时候要乘车出来兜风,当车经过公园门口,开门时马车会放慢速度的。华生,等车刚进大门没驶起来的时候,请你叫住马车夫随便找一个借口与马车夫交谈一会儿。不要管我,我将站在这个冬青树丛后面观察。”
守候的时间并不长。十五分钟以后我们就看见从远处的路上驶来一辆黄色的敞篷四轮马车,由两匹漂亮、矫捷的灰色马驾驶着。福尔摩斯带着狗蹲到树丛后面,我则若无其事地站在路中间挥舞着一根手杖。一个看门人跑出来把大门打开了。
马车放慢了速度,所以我能仔细地观察乘车的人。左边坐着一个面色红润的年轻女人,头发亚麻色,有着一双不知害羞的眼睛。她右边坐着一个上了年纪的圆背的人,脸和肩上围着一大圈披肩,说明她体弱多病。在马车驶上大道时我庄严地举起了手,马车夫勒住了马,于是我就上前打听罗伯特爵士是否在别墅里。
这时福尔摩斯走出树丛,放开了狗。那狗欢腾地叫了一声,冲向马车,跳到踏板上。但转眼间它那热切的迎接竟变成了狂怒,对车上的人连吠带咬,叫声里充满了敌意。
“快走!快走!”一个粗嗓门的人拼命叫着,马车夫鞭打着马驶走了,剩下我们俩站在大路上。
“华生,已经证实了,”福尔摩斯一边往兴奋的狗脖子上套链子一边说,“狗认为她是女主人,却发现是个陌生人。狗是不会弄错的。”
“那是个男人的声音!”我叫道。
“对极了!咱们又多了一张牌,华生,但还是得认真地打。”
我们俩的计划进行得十分顺利,心情也大好,于是我们真的在河沟里用带来的鱼具钓起鱼来,结果是给我们的晚餐添了一道鳟鱼。饭后福尔摩斯才又显得精力充沛起来。我们再一次像早晨那样来到通向公园大门的路上。一个身材高大、皮肤黝黑的人正在等着我们。他就是我们在伦敦的那个老相识,驯马师约翰·马森先生。
“晚上好,先生们,”他说,“我接到了你的便条,福尔摩斯先生。罗伯特爵士现在还没有回来。不过我听说他今晚要回来。”
“那个地穴离这儿有多远?”福尔摩斯问。
“足足四分之一英里。”
“那我们可以不去管罗伯特。”
“对不起,福尔摩斯先生。我不能和你们一块去,他一到家就会把我叫去问肖斯科姆王子的最近情况。”
“懂了!那么说我们只好独立工作啦,马森先生。你可以把我们带到地穴后再走。”
那天晚上,没有月光,天色一片漆黑,马森一直领着我们穿过牧场,后来有一块黑黝黝的影子呈现在我们面前,走近一看,原来是一座古老的教堂。我们从旧日门廊的缺口走了进去,我们的向导跌跌撞撞地在一堆碎石中寻路走到教堂的一角,那儿有一条陡斜的楼梯通到地穴里。他擦着火柴照亮了这阴森可怖的地穴,只见周围是古旧的粗凿石墙的残垣,一具具的棺材散发着霉味,这些棺材有些是铅质的,有些是石质的,靠着一边墙高高叠放,直达拱门和隐在上方阴影中的屋顶。福尔摩斯点着了灯笼,一缕颤动的黄光照亮了这阴森的地方。棺材上的铜牌反射着灯光,大多数的牌子都是用这个古老家族的鹰头兽身的徽章装饰的,它甚至在死亡门前仍保持着尊严。
“你发现的骨头放在哪儿?马森先生。你能带我们去看看再走吗?”
“就在这个角落里。”驯马师走过去,然而我们提着灯笼照过去看时,他却惊呆了。“没有了。”他说。
“我料到了,”福尔摩斯说,轻声笑着,“我想就是现在也还可以在炉子里找到骨灰和未烧尽的骨头。”
“我不懂,为什么竟有人要烧千年的尸骨呢?”约翰·马森问道。
“我们到这儿来就是要找答案的,”福尔摩斯说,“这可能要花很长时间,我们就不耽搁你了。我想天亮以前我们会找到答案的。”
约翰·马森离开后,福尔摩斯就开始仔细地查看墓碑,从中央的一个看来是属于撒克逊时代的墓碑到诺尔曼时代的墓碑,我们就这样依次找下去。一个多小时后,福尔摩斯来到了拱顶进口边上的一具铅质棺材前。我听到他满意的叫声,从他迅速而准确的动作中可以看出他已经找到了目标。他热切地用放大镜查看那又厚又重的棺盖的边缘。随后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开箱子用的撬棍,将它塞进棺盖缝里,把看起来仅由两个夹子固定着的整个棺盖撬了起来。棺盖被撬开时发出刺耳的响声,就在它还没完全撬开仅露出一部分时,一件出乎意料的事打断了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