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的新朋友盘起水烟壶的烟管,从幔帐后面拿出一件羔皮领的又长又厚的大衣。虽然晚上还很闷热,他却从上到下紧紧地扣上了纽扣,最后戴上一顶兔皮帽子,把帽檐扣过耳朵。除了他那清瘦的脸孔以外,他的身体的其他部分都已被遮挡起来。当他引导我们走出甬道的时候,他说道:“我的身体太弱,我只能算一个病人了。”
我们的车在外面等候着,对我们的出行显然早已做了准备,因为马车夫立即赶车疾驶起来。塞笛厄斯不断地说话,声音高过了车轮的转动声。
他道:“巴索洛谬是个聪明人,你们猜他怎样找到宝物的?他最后断定宝物是藏在房子里的。他把整栋房子的体积都计算出来,每个角落也小心量过了,没有一英寸被他漏算的。他最后发现这所楼房高度是七十四英尺,可是他又把各个房间的高度都分别进行了测量。他用钻探方法,确定了楼板的厚度,于是再加上室内的高度,总共也不过是七十英尺。一共差了四英尺。这个差别只能在房顶上去找。他在最高一层房屋的用板条和灰泥修成的天花板上打穿了一个洞。在那儿,是的,就在上面,他找到了一个封闭着的、任何人也不知道的屋顶室。那个宝物箱就摆在天花板中央的两条椽木上。他把宝物箱从洞口取了下来,发现了里边的珠宝。他估计这批珠宝的总价值不会低于五十万英镑。”
听到了这个庞大的数字,我们睁大了眼睛互相对望着。如果我们能够帮助摩斯坦小姐争取到她应得的那一份,她将立刻由一个贫穷的家庭教师变成英国最富的继承人了。当然,她的忠实的朋友们全都应当替她高兴。可是我,内心却惭愧得很,我的良心被我的私心遮住了,我的心头上像有一块重石压着。我含含糊糊地说了几句道贺的话,然后垂头丧气地坐在那里,俯首不语,后来甚至对我们新朋友所说的话也毫不在意了。他显然是一个忧郁症患者,我模糊地记得他好像说出了一连串的症状,并从他的皮夹里拿出了无数的秘方,希望我对他的这些秘方的内容和作用作一些解释。我真希望他把我那天晚上对他的回答全都忘掉。福尔摩斯还记得那时我叮嘱他不要服用两滴以上的蓖麻油,并建议他服用大剂量的番木鳖碱作为镇静剂。不管怎么样吧,直到马车骤然停住,马车夫跳下车来把车门打开的时候,我才总算松了一口气。
当塞笛厄斯·舒尔托先生扶摩斯坦小姐下车的时候,他说道:“摩斯坦小姐,这就是樱沼别墅。”
五 樱沼别墅的惨案
我们到达今晚冒险历程的最后一程的时候,已经将近晚上十一点钟了。伦敦的雾气已经消散,夜色很幽静,暖和的西风吹散了乌云,半圆的月亮时常从云朵中露出脸来。前方的路已经比较清晰,可是塞笛厄斯·舒尔托还是取下了一只车灯,为的是把我们前方的路照得更清楚一些。
樱沼别墅建在一片广场上面,四周筑着很高的石墙,墙头上插着碎玻璃片。一个窄窄的钉有铁夹板的小门是唯一的出入口。我们的向导在门上砰砰地敲了两下。
里边传来一个粗暴的声音:“谁?”
“是我呀,麦克默多。这时候到这里来的还会是谁?”
里边传来了抱怨的声音,接着有钥匙转动的声响。门向后敞开,走出一个矮小但健壮的人,他提着灯笼,站在门内。黄色的灯光照着他向外探出的脸和两只明亮多疑的眼睛。
“塞笛厄斯先生,是您吗?可是他们是谁?我没有得到主人的命令,是不能请他们进来的。”
“不能请他们进来?麦克默多,岂有此理!昨天晚上我就告诉了我哥哥今天要带几位朋友来。”
“塞笛厄斯先生,主人今天一天都没有离开屋子,我也没有听到他的任何吩咐。主人的规矩您是知道的,我可以让您进来,可您的朋友得暂时等在门外了。”
这是意料之外的事情!塞笛厄斯·舒尔托瞪着他,似乎感到很没面子。他喊道:“你太不像话啦!我给他们担保还不行吗?这里还有一位小姐,总不能让她在深夜的街上等啊。”
守门的仍然坚持道:“塞笛厄斯先生,实在对不住了,这几位或许是您的朋友,可他们不是主人的朋友。主人给我工钱为的就是让我恪尽职守,是我的职责,我就应当尽到。您的朋友我一个也不认得。”
福尔摩斯和蔼地喊道:“麦克默多,你总该认得我呀!我想你不会忘记我的。你还记得四年前在爱里森场子里为你举行拳赛,和你打过三个回合的那个业余拳击手吗?”
这拳击手嚷道:“是不是歇洛克·福尔摩斯先生?我的老天!我居然没认出您来!与其站在那里一言不发,您干脆给我下颌来上您那拿手的一拳,那我早就认得您是谁啦!啊,您是个有天赋却自暴自弃的人,您真是那样的人!如果您继续练下去,您的造诣是不可估量的呀!”
福尔摩斯向我笑道:“华生,你看,即使我一事无成,至少我还能适合一种职业呢。我们的朋友一定不会让我们在外边受冻了。”
他答道:“先生,请进来吧!连您的朋友全请进来吧!塞笛厄斯先生,实在对不起,主人吩咐过,必须知道您的朋友是谁,我才敢请他们进来。”
进门就是一条石子铺就的小路,曲折穿过一片荒凉的空地,直通到隐在树丛里的一栋外形方整而构造平常的大房子。枝叶遮蔽使得房子看起来异常阴森,只有一道月光照到房子的一角,照在顶楼上面的窗子上。这样大的房子,阴森森的使人感到不寒而栗,就连塞笛厄斯·舒尔托也有些局促不安起来,他提着灯的手也颤抖起来,使得灯发出了响声。
他说道:“我实在不明白,这里一定出了事。我明明告诉过巴索洛谬,我们今天晚上要来,可是他的窗户连灯光都没有。我真不懂这是怎么一回事!”
福尔摩斯问道:“他平日就这样戒备的吗?”
“是的,他承袭了我们父亲的习惯。您知道,他是我父亲的爱子,我有时还想,我父亲跟他说的话一定比告诉我的多。那被月光照着的就是巴索洛谬卧室的窗户。窗户被月光照得很亮,可是我想里边并没有灯光。”
福尔摩斯道:“里边是没有灯光,可是门旁那个小窗里有闪动的灯光。”
“哦,那是女管家的房间。那就是博恩斯通老太太屋里的灯光。她会把知道的一切情况告诉我们。请你们在此等候一下,因为她事先不知道,如果我们一同进去,也许她会觉得奇怪。可是,嘘!那是什么?”
他把灯高高地举起,因为手抖而使得灯光摇摆不定。摩斯坦小姐紧握着我的手腕,我们高度紧张地站在那里,心脏急剧跳动着去侧耳倾听着。深夜里,从这所巨大漆黑的房子里不断地传出一阵阵凄厉恐怖的女人的喊叫声。
塞笛厄斯说道:“这是博恩斯通太太的声音,这所房子里只有她一个女人。请等在这里,我马上就回来。”他赶紧跑到门前,用他习惯的方法敲了两下。我们看见一个身材高大的妇人,像见了亲人一般请他进去了。
“哦,塞笛厄斯先生,您来得太好啦!您来得太巧啦!哦,塞笛厄斯先生!”这些喜出望外的话,一直等到门关上以后,还能隐约听到。
福尔摩斯提着向导给我们留下的灯,缓慢地、认真细致地查看房子四周和堆积在空地上的大堆垃圾。摩斯坦小姐和我站在一起,她的手紧握着我的手。爱情真是一件神奇的事情。我们两人在前一天还没有见过面,今天双方也没有说过一句打情骂俏的话,可是现在在灾难面前,我们的手就会不约而同地紧握在一起。后来每当我回想起这件事时就感到有趣,当时的动作似乎是出于本能。后来她也常常告诉我,说当时她感觉只有依偎着我才能得到安慰和保护。我们两个人如同孩子一样,手拉着手站在一起,四周的危险全不在意,心中一片坦荡。
她向四周张望着说道:“这真是个奇怪的地方!”
“好像全英国的鼹鼠都来到了这里。我只在白拉莱特附近的山边看见过类似的景象,当时探矿的正在那里钻探。”
福尔摩斯道:“这里也是经过多次挖掘,留下了寻找宝物的痕迹。你不要忘记,他们费了六年的工夫来寻找,怪不得这块地好像沙砾坑一样。”
这时候房门忽然敞开,塞笛厄斯·舒尔托跑了出来,他两手向前伸,眼里充满了恐惧。
他叫道:“巴索洛谬一定出事了!我怕死了!我的神经受不了这样的刺激。”他确实是万分恐惧的样子。他那张从羔皮大领子里露出来的脸痉挛着,没有一丝血色,他的表情就像一个惊慌失措到处求救的小孩子。
福尔摩斯坚决而干脆地说道:“我们进到屋里去。”
塞笛厄斯恳求道:“请进去!请进去!我真不知如何是好了!”
我们跟随他走进甬道左边女管家的屋子里。这个老太太正惊魂不定地在屋里踱来踱去,可是一看见摩斯坦小姐就好像得到了安慰。
她情绪激动地向摩斯坦小姐哭诉道:“老天爷,看到您这张温柔安静的脸多好啊!看见您,我就觉得好多了!我这一天呀,真是不容易呀!”
我的同伴轻轻拍抚着她那满是皱纹的手,低声说了几句温柔的、安慰她的话,老太太苍白的脸渐渐有了血色。
她解释道:“主人锁上房门不和我答话,一整天我都在这里等他叫唤。他倒是常常喜欢一个人待着,可是一个小时以前,我害怕出事,于是上楼从钥匙孔往里偷看了一眼。您一定要上去一趟,塞笛厄斯先生,您一定要自己去看一看!十年来,无论是巴索洛谬先生高兴的时候还是悲伤的时候,我都看见过,可是我从来没有看见过像他现在的这样一副面孔。”
歇洛克·福尔摩斯提着灯在前边引路,塞笛厄斯吓得牙齿打架、两腿哆嗦,幸好我搀扶着他,才一同上了楼。福尔摩斯在上楼时,两次从口袋里拿出放大镜,小心地查看那些留在楼梯棕毯上的泥印。他慢慢地一级一级地走上去,把灯放低,细细观察两侧。摩斯坦小姐则留在楼下,和仍处在惊恐中的女管家做伴。
上了三级楼梯,前面就是一条相当长的甬道,右边墙上悬挂着一幅印度挂毯,左边有三个门。福尔摩斯仍旧一边慢走一边有系统地观察着。我们紧随其后,长长的影子投在我们身后的甬道上。第三个门就是我们的目的地了。福尔摩斯用力敲门,里面没有任何回应。他又旋转门钮,用力推门,可也推不开。我们把灯靠近了门缝,可以看见里面是用很粗的门锁倒闩着的。钥匙已经扭转过,所以钥匙孔没有全部被封闭起来。歇洛克·福尔摩斯弯下腰从钥匙孔往里看了看,立刻又站起来,倒吸了一口冷气。
我从来没有看见过他这样激动。他说:“华生,这儿确实是有点可怕,你来看看这是怎么一回事。”
我从钥匙孔往里一望,被吓得立刻缩了回来。淡淡的月光照在屋内,隐约中有一张好像挂在半空中的脸在注视着我,脸以下的位置都隐入了黑影里。这张脸和我们的伙伴塞笛厄斯的脸完全相似,同样光亮的秃顶,同样的一撮红发,同样的无血色的脸,可是表情是死板的。可怕的狞笑,不自然露出牙齿的笑。在月光照耀下如此沉寂的屋里,没有比看到这样的笑脸更使人毛骨悚然的了。屋里的脸同我们那矮小的朋友是如此相像,以至于我忍不住回过头去看看他是否还在身边。我忽然又想起他曾经说过,他和他哥哥是孪生兄弟。
我对福尔摩斯说道:“这太可怕啦!现在怎么办呢?”
他答道:“一定要打开门。”说着他就朝着门扑了过去,把全身的重量都加到锁上。门响了响,可还是没有被推开。我们就合力猛冲,砰的一声,门锁断了,我们进入了巴索洛谬的屋里。
这间屋子布置得好像化学实验室。面对着门的墙上摆着两排带玻璃塞的玻璃瓶子。桌子上摆满了本生灯、试验管和蒸馏器。墙的一角有许多盛着酸类的瓶子,其中一瓶似乎已经破漏,流出了一股黑色的液体。空气中充斥着一种特别刺鼻的柏油气味。屋的一边,在一堆散乱的板条和灰泥上,立着一架梯子,梯子上面的天花板上有一个洞,大小可以容人出入。梯子下面有一卷长绳,凌乱地盘放在地上。
在桌子旁边的一张扶手木椅上,坐着房间的主人,他的头歪在左肩上,面露惨笑。他已变得僵冷,显然是已经死去多时了。不仅仅是他的面部表情特别,就连他的四肢也蜷曲得和正常死人不同。他那扶在桌子上的一只手旁边,放着一个奇怪的器具--一根粗糙的棕色木棒,上面用粗麻线捆着一块石头,像是一把锤子。旁边放着一张从记事簿上撕下来的破纸,上边潦草地写着几个字。福尔摩斯看了一眼,就递给了我。
他抬起眉来说道:“你看看。”
在灯光的照射下,我惊恐地看见上面写着“四个签名”。
我问道:“天哪,这,这是怎么回事呀?”
福尔摩斯正弯腰检验尸身,随口答道:“谋杀!啊,果然不出我所料,你看!”他指着扎在尸体耳朵上面头发里的一根黑色长刺。
我道:“好像是一根荆刺。”
“就是一根荆刺。你可以把它拔出来。可是得小心点,这根荆刺上有毒。”
我用拇指和食指把它拔了出来。荆刺刚刚取出,伤口便迅速合拢,除了残留的一点点血痕能说明伤口的存在,很难再找出其他遗留下来的痕迹。
我说道:“这件事对我来说实在太离奇、太令人费解了,我现在更加糊涂了。”
他答道:“恰恰相反,各个环节都清楚了,我只要再弄清几个环节,全案就可以了结了。”
自从我们进屋后,几乎已经把我们的同伴给忘记了。他还站在门口,还是那样哆嗦和悲叹着。忽然间,他失望地尖声喊了起来。
他喊道:“宝物全都丢失了!他们把宝物全抢去了!我们就是从那个洞口把宝物取出来的,是我帮着他拿下来的!我是最后看见他的那个人!我昨晚离开他,下楼的时候,还听见他锁门呢。”
“那时是几点钟?”
“是晚上十点钟。现在他死了,警察来后必会怀疑是我害死了他,他们一定会这样怀疑的。可是你们二位不会这样想吧?你们一定不会想是我害死了他吧?如果是我害死了他,我还会请你们来吗?哎呀,天哪!哎呀,天哪!我知道我要疯了!”他跳着脚,狂怒使他全身痉挛起来。
福尔摩斯拍着他的肩,和蔼地说道:“舒尔托先生,不要害怕,您没有害怕的理由。请听我的话,坐车去警局报案,承诺会尽全力协助他们,我们就在这里等您回来。”
这矮小的人茫然地遵从了福尔摩斯的指示,我们看着他蹒跚地摸黑走下楼去。
六 依据现场,作出判断
福尔摩斯搓着手说道:“华生,现在我们还有半个钟头的时间,我们要好好地利用。我已经告诉过你,这个案子已经基本明朗了,可是我们不能过于自信,以免出了差错。现在看着似乎简单,或许其中还藏有更玄妙的事情呢。”
我不由得问道:“简单?”
他像个老教授在对学生们讲解般说道:“当然很简单!请你坐在屋角那边,别让你的脚印把证据弄乱了。现在开始工作吧!头一件,这些人是怎么进来的?怎么走的?屋门从昨晚就没有开过。窗户吗?”他提着灯往前走着,不像在和我说话,简直是在自言自语地大声嘟囔道:“窗户是从里面关牢的。窗框也很坚固,两旁没有合叶。我们把它打开。旁边没有雨水漏管。房顶也离得很远。可是有人在窗台上站过。昨晚下过小雨,窗台上有一个脚印。这儿有一个圆的泥印,地板上也有一个,桌旁又有一个。华生,看这儿!这真是个好证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