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书房,我们发现默多克已经恢复到可以坐起来的程度。他感到头晕目眩,并一阵阵疼痛得痉挛。他断断续续地说,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晓得突然感到浑身极度疼痛,拼了最大力气才上了岸。
“这里有一本书,”我说,“第一次阐明了这个也许会永远搞不清的问题。书名是《户外》,作者是有名的自然学家J.G.伍德。有一次,他碰上这种动物,几乎致死,所以他运用丰富的知识详细阐述了它。这种为害的动物毒性不亚于眼镜蛇,而造成的痛苦则更大得多。我来读一点摘要:
“‘当游泳者看到一团蓬松圆形的褐色黏膜和纤维,如同一大把狮鬃毛和银线,那要非常警惕,这就是可怕的螫刺动物氰水母。’
“你看,这描述得还能再清楚吗?
“下面他讲了有一次在肯特海滨游泳时碰上一个这种动物的经验。他发现,这动物伸出一种几乎看不见的丝状体,长达五十英尺,凡是触到丝状体的人都有死亡危险。尽管在远处触及,伍德也几乎丧命。
“‘无数的丝状体使皮肤发生红条纹,细看则是细斑或小疱,每一个斑点犹如有一烧红的细针扎向神经。’
“他解释说,局部疼痛只是整个难言痛苦中最轻微的那一部分。
“‘剧痛向整个胸部放射,使我像中了枪弹那样扑倒。心搏突然停止,继之以六七次狂跳,犹如心脏要冲出胸腔。’
“他几乎送了命,尽管他只是在波动的大海中触及毒丝,还不是在静止有限的咸水湖中。他说,中毒后他连自己也认不出自己的面目了,他的面色异常苍白、布满皱纹、憔悴失形。他猛喝白兰地,吞下一整瓶,似乎由此得以生还。警官先生,我把这本书交给你,它已经充分描述了麦菲逊的悲剧。”
“而且同时洗刷了我的嫌疑,”默多克插了嘴,脸上带着讥讽的微笑,“警官先生,我不怪你,也不怪你,福尔摩斯先生,因为你们的怀疑是可以理解的。我觉得,我只是由于分享了我可怜朋友的命运,才在被捕的前夕洗刷了自己的嫌疑。”
“不对,默多克先生。我已经着手破这个案子了。如果我按预期计划早一点到海滨去,我可能免除了你的这场灾难。”
“但你是怎么知道的呢,福尔摩斯先生?”
“我读的书很杂,脑子里什么杂七杂八的知识都记得住。‘狮鬃毛’这几个字始终在我脑子里盘旋,我记得我在什么古怪的记录上读到过它。你们都看见了,这几个字确实能描述那个怪动物。我相信,麦菲逊看见它的时候,它必是在水面浮着,而这几个字是他能想出的唯一描述,来提醒咱们。”
“那么,至少我是得到澄清了,”默多克说着慢慢站了起来,“不过我还有两句话要解释一下,因为我知道你们调查过我。我确实是爱过那个姑娘,但自从她选择了我的朋友麦菲逊,我唯一的心愿就是帮助她获得幸福。我甘心躲到一边做他们的联络人。我经常给他们送信。因为我是他们的知心朋友,因为对我来说她是最亲近的人,我才匆匆赶去向她报告我朋友的死亡,我唯恐别人抢在我前边用突然和冷酷的方式把灾难通知她。她不肯把我们的关系告诉你,是怕你责备我而使我吃亏。好,请原谅,我必须回学校去了,我需要躺在床上。”
斯泰赫斯特向他伸出手说:“前两天咱们的神经都紧张得过度了,默多克,过去的事情还要请你原谅。希望我们将来彼此了解。”说完他们两人友好地拉着手走了出去。
警官没有走,他睁大眼睛看着我说:“哎呀,你可真行啊!我以前读过你的事迹,但我从来不相信。耳听为虚,眼见为实,果然名不虚传!”
我摇摇头,我是不屑于听这种恭维话的。
“起初我很迟钝--实在是不应该犯这种错。如果尸体是在水里发现,我会立刻破案。是干毛巾一时蒙蔽了我,可怜的麦菲逊顾不上擦干身上的水,所以我就以为他还没下过水。不管怎样,这是我所犯的错误。哈哈,警官先生,过去我时常打趣你们警察厅的先生们,现在我的这一笑柄掌握在你们手里了。”
带面纱的房客
福尔摩斯先生的探案活动已达二十三年之久,而我作为他的合作者和案情记录者,也有十七年之久,所以我手中掌握着数量庞大的资料。对我来说,问题总是如何选择,而不是如何找材料。在书架上有一长排逐年记录的文件,还有许多塞满了材料的文件递送箱,这一切不仅对于研究犯罪的人来说是个资料库,即使对于研究维多利亚晚期社会及官方丑闻的人来说,也是一个完整的资料库。关于后者我可以说,凡是那些写过焦虑的信来要求给他们的家庭荣誉和著名祖先保守秘密的人,都是大可放心的。我的朋友福尔摩斯先生不仅有高超的破案能力,而且也有高尚的品德以及严谨负责的精神。在我选择材料发表回忆录时,我们的坚守负责的态度,绝不会滥用别人对我们的信托。然而,对于近来有人妄图攫取和销毁这些文件的行为,我是坚决反对的。此次事件的指使者是谁,我们早已知道,我代表福尔摩斯先生宣布,如再发生类似行为,一切有关某政客、某灯塔以及驯养的鸬鹚的全部秘密将公之于世。对此,至少有一个读者心里明白。
尽管我在回忆录中曾经不遗余力地描述过福尔摩斯那特异的洞察力和观察分析的天才。但他并非在每一桩案件中都有机会展示他的这些本能。有的时候他不得不费很大力气去摘果实,但有时果实自动掉在他怀里。而往往那最骇异的人间悲剧却是那些最不给他显示个人才能以及机会的案件,现在我要讲述的就是这样一个案子。我稍稍改换了姓名和地点,除此以外,都是真实故事。
有一天上午--那是在一八九六年末--我收到福尔摩斯一张匆匆写来的纸条,要我立即前去。赶到之后,我见他坐在香烟缭绕的屋里,在他对面的椅子里坐着一位略上年纪的、说话婆婆妈妈的、房东太太型的胖妇女。
“这是南布利克斯顿区的麦利娄太太,”我朋友介绍道,“麦利娄太太不反对吸烟,华生,你可以放心地过烟瘾。麦利娄太太要讲一个有趣的事儿,它可能还会进一步发展,那么你在场听听也许有用。”
“如果我能帮忙的话--”
“麦利娄太太,如果我去拜访郎德尔太太的话,我希望有个见证人在场。请你回去先对她说明这一点。”
“上帝保佑你,福尔摩斯先生,”客人说,“她是非常急于见你的,就是你把全教区的人都带上她也不在乎。”
“那我们今天下午早一点儿去。在出发之前,我们得保证把事实掌握正确。咱们再来叙述一遍,那样可以帮助华生医生掌握情况。你刚才说,郎德尔太太住你的房子已经七年,而你只看见过她的脸一次。”
“我对上帝发誓,我宁愿一次也没看见过!”麦利娄太太说。
“她的脸十分可怕吗?”
“福尔摩斯先生,那简直不是人的脸,非常吓人。有一次送牛奶的人看见她在楼上窗口张望,送奶人吓得连奶桶都扔了,弄得前面花园满地都是牛奶。有一次冷不防我看见了她的脸,她连忙盖上面纱,然后她说:‘麦利娄太太,现在你知道我为什么总不摘面纱了吧。’”
“你知道她的过去吗?”
“一点不知道。”
“她刚来居住的时候有什么介绍信吗?”
“没有,但她非常有钱,二话没说就预交了一季度的房费,价也没讲,这么大方的房客是很少能够遇到的。这个年头儿,像我这么一个无依无靠的人怎么能拒绝这样的客人呢?”
“她选中你的房子讲出什么理由了吗?”
“我的房子远离大马路,比别的出租房子更安静。另外,我只收一个房客,我自己也没有家眷。我猜想她大概看过别的房子,而我的房子她最中意。她是个喜欢独处的人,所以也不怕花钱。”
“你说她来了以后压根儿没有露出过脸,除了那次冷不防。这倒是一个奇特的事儿,非常奇特。难怪你要求调查了。”
“不是我要求,福尔摩斯先生。对我来说,只要我拿到房租,我就知足了。没有比她更安静、更省事的房客了。”
“那又怎么成为问题的呢?”
“她的健康情况,福尔摩斯先生。她好像要死了,而且她心里有可怕的负担。有时候她喊:‘救命,救命啊!’有一次我听她喊:‘你这个残忍的畜生!你是个魔鬼!’那次是在夜里,但喊声全宅子里都听得见,吓得我浑身都起鸡皮疙瘩了。第二天一早上我就找她去了。我对她说:‘郎德尔太太,要是你心里有什么说不出的负担,你可以找牧师,还有警察,他们总可以帮助你。’‘哎呀,我可不要警察!’她说,‘牧师也改变不了过去的事儿。但是,要是有人在我死之前知道我心里的事,我也可以宽心一些。’‘唉,’我说,‘要是你不愿找正式警察,还有一个报上登的当侦探的那个人。’--对不起,福尔摩斯先生。她呀,一听就同意啦。‘对啦,这个人正合适,’她说,‘真是的,我怎么没想起来呢。麦利娄太太,快把他请来。要是他不肯来,你就说我是马戏团的郎德尔的妻子。你就这么说,再给他一个地名:阿巴斯·巴尔哇。’这个字条儿就是她写的,阿巴斯·巴尔哇。她说:‘如果他就是我知道的那个人,见了地名他一定会来的。’”
“我会去的,”福尔摩斯说,“好吧,麦利娄太太。我先跟华生医生商议一下,大约下午三点钟我们可以到你家。”
我们的客人像鸭子那样刚刚扭出去--没有别的动词可以形容她的行动方式--歇洛克·福尔摩斯就一跃而起钻入屋角里那一大堆摘录册中去翻找了。在几分钟之内只听得见翻纸页的沙沙声,后来又听见他满意地咕哝了一声,看来是找到了他所需要的材料。他兴奋极了,都顾不上站起来,而是像一尊怪佛一样坐在地板上,两腿交叉,四周围堆着大本子,膝上还放着一本。
“这个案子当时就弄得我很头疼,华生。这里的旁注可作证明。我当时就对这个案子存有疑点,但我一时也无能为力,解决不了案子。你不记得那个阿巴斯·巴尔哇悲剧了吗?”
“不记得了,福尔摩斯。”
“而你当时是与我一起去的。不过我个人的印象也不深了。因为没有什么明确的结论,另外当事人也没有请我帮忙。你愿意看记录吗?”
“你讲讲要点好吗?”
“那倒不难。也许听我一说你就会想起来当时的情景。郎德尔这个姓是家喻户晓的。他是沃姆韦尔和桑格的竞争者,而桑格是当年最大的马戏班子。不过,在出事的那时候,郎德尔已经成了酒鬼,他本人和他的马戏团都在走下坡路了。他的班子在伯克郡的一个小村子阿巴斯·巴尔哇过夜的时候发生了这个悲剧。他们是在前往温布尔顿的半路上,走的是陆路,当时只是宿营,而不是演出,因为村子太小,不值得表演。
“他们带有一只雄壮的北非狮子,名叫撒哈拉王。郎德尔和他妻子的习惯是在笼子内表演。这里有一张正在演出的照片,可以看出郎德尔是一个魁梧的、野猪型的人,而他妻子是一个十分体面的女人。在验尸时有人宣誓作证说,当时狮子已表现出危险的征兆,但人们总是由于天天接触而产生轻视心理,根本没有理会这些征兆。
“通常都是由郎德尔或他妻子在夜晚喂狮子。有时一人去,有时两人同去,但从来不让别人去喂,因为他们认为,只要他们是喂食者,狮子就会把他们当恩人而不伤害他们。七年以前的那天夜里,他们两人一起去了,但发生了惨剧,其详细情况从来没有弄清楚过。
“午夜时分,整个马戏团的人都被狮子的吼声和女人的惨叫声惊醒了。马车夫和工人纷纷从各自的帐篷里拿着灯笼跑出来,举灯一瞧,看见可怕的情景。郎德尔趴在离笼子十来米的地方,后脑向内塌陷,上面有深深的爪印。笼门已被打开,而就在门外,郎德尔太太仰卧在地,狮子蹲在她身上吼叫着。她的脸被撕扯得乱七八糟,谁也没想到她能生还。在大力士雷奥纳多和小丑格里格斯的带领下,几个马戏演员用长竿将狮子赶走,它一下跳回笼子。大家立刻把门关上了。但狮子是怎么出来的,却是一个谜。一般猜想,两个人打算进笼内,但刚一开门狮子就跳出来扑倒了他们。在证据中唯一有启发性的一点,就是那女人在被抬回过夜的篷车后,在昏迷中总是喊‘胆小鬼!胆小鬼!’她直到六个月以后才恢复到能作证的程度,但验尸工作早已照常举行了,理所当然的判决就是事故性死亡。”
“难道有什么疑点吗?”我说。
“疑点是有的。当时伯克郡警察局有位年轻的警官叫埃德蒙就提出过几处疑问。后来他被派往阿拉哈巴德去了。他来拜访过我一两回,我们边抽烟边谈了这个案子。所以我才了解到这事。”
“他是一个瘦瘦的、黄头发的年轻人,对吗?”
“正是。我就知道你会记起来的。”
“他认为哪些环节值得考虑呢?”
“他和我都感到困扰。因为根本无法重塑事件发生的全部过程。从狮子的角度来设想,它被放出。它干什么呢?它向前跳了五六步,跳到郎德尔面前。郎德尔转身逃跑,狮子的爪子就拍在了他的后脑勺上。但狮子此时为什么不夺路而逃呢?为什么它反而转身向郎德尔太太发起攻击呢?她在笼边,狮子把她扑倒,咬了她的脸。她在昏迷中的叫喊好像是说她丈夫背弃了她没有救她。但是那时他已经被狮子咬死了,他怎么还能上前帮她呢?你看出破绽了吧?”
“是的。”
“还有一点。我想起来了。有证据指出,就在狮子吼和女人叫的同时,还有一个男人恐怖的叫声。”
“当然是郎德尔了。”
“如果他的头骨已经内陷,大概很难再发出叫声了。至少有两个证人谈到有男人的叫喊声混在女人的尖叫声中。”
“我认为到了那时全营地的人都在叫喊了,至于其他疑点,我倒有一种解释。”
“说说看。”
“他们两个人是在一起的,当狮子出来时,他们离笼子十米远。女人想冲入笼子关上笼门,那是她唯一的避难地。她朝笼子奔去,刚要到门口,狮子跳过去把她扑倒。她恨丈夫转身逃走从而刺激了狮子,使之更加狂暴,如果他们和狮子正面冲突,也许会吓退它。所以她喊‘胆小鬼!’”
“推理很不错,华生!但有一点漏洞。”
“有什么漏洞?”
“如果两人都在十米处,狮子是怎么出来的呢?”
“会不会是仇人给放出来的?”
“那为什么狮子平时跟他们一起玩耍,跟他们在笼内表演技巧,这次却扑向他们了呢?”
“也许那个仇人故意激怒了狮子。”
福尔摩斯沉思起来,有几分钟没说话。
“华生,有一点对你的理论有利。郎德尔有不少仇人。埃德蒙对我说,他喝酒之后狂暴不堪。他是一个魁梧的暴徒,逢人就胡骂乱抽。我想,刚才客人说的郎德尔太太夜里喊魔鬼,就是梦见死去的亲人了。但不管怎么说,在获得事实以前咱们的猜测都是没用的。好吧,华生,食橱里有冷盘山鸡,还有一瓶勃艮地白葡萄酒。咱们在走访之前先填饱肚子吧。”
当我们的马车停在麦利娄太太家前面时,我们看见她的胖身体正堵在门口,那是一座简单而僻静的房子。显然她的主要用意是怕失去一位宝贵的房客,所以她在带我们上去之前先嘱咐我们千万不要说或做什么会使她失去这位房客的事。我们答应了她,就随她走上一个铺着破地毯的直式楼梯,然后被引进了神秘房客的房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