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山坡上古老的房子里,就是那些古代人住过的小石头房子。”
“可是他吃什么呢?”
“塞尔丹发现有一个小孩为他服务,给他送所需的东西。我可以肯定,那小孩是到库姆·特雷西去给他弄需要的东西的。”
“好极了,白瑞摩。这个问题我们改日再详谈吧。”管家走了以后,我透过模糊的窗玻璃,望着外面流散的云朵,和那被大风横扫的树顶连成的高低不一的轮廓线。这样的夜晚在室内就已够险恶的了,在沼地的一栋石屋里要忍受什么罪恶就可想而知了。怎样的深仇大恨才能使一个人愿意在如此恶劣的环境下潜伏呀?究竟是怀着什么样的目的才使得他如此不辞辛劳?看来困扰我的问题的中心就在沼地的那所房子里。我发誓,明天竭尽全力去探明那神秘的核心。
十一、岩岗上的人
通过摘录日记,已经讲到了十月十八日的事。那时起,这些怪事迅速发展,快要演变成可怕的结局。随后几天所发生的事情在我的记忆之中是难以磨灭的,即使不参考当时所作的记录,我也能说得出来。我就从掌握了两个极为重要的事实的第二天开始讲吧。那两个事实之一,就是库姆·特雷西的劳拉·莱昂斯太太曾经给查尔兹·巴斯克维尔爵士写过信,而爵士就是在他们约定的时间和地点死去的;另一个就是潜藏在沼地里的那个人躲在山边的石头房子里面。掌握了这两个情况之后,如果还不能查出点什么,那么不是我低能就是缺乏勇气。
昨天傍晚,我没有机会把所了解到的关于莱昂斯太太的事告诉准男爵,因为摩迪默医生和他玩牌玩到很晚。今天吃早饭时,我才把那些情况告诉了他,并问他是否愿意陪我去库姆·特雷西一趟。开始他跃跃欲试,可是慎重考虑后,我们都觉得,我单独去会更好一些。因为越是郑重其事的访问,能得知的情况就会越少。于是我让亨利爵士留在家里了,忐忑不安地驾车出发,去进行新的探索了。
到了库姆·特雷西后,我叫波金斯把马匹安置好,然后就去打听要去探访的那位女士了。她的住所很容易找到,位置适中,陈设也不错。一个女仆很随意地把我领进去,我走进客厅时,一位坐在一架雷明顿牌打字机前的女士迅速地站了起来,笑容可掬地欢迎我。可是当她看出我是个陌生人的时候,她收起了笑容,重新坐了下来,并问我来访的目的。
莱昂斯太太给人的第一个印象就是漂亮。她的两眼和头发都是深棕色的,双颊上虽有不少雀斑,然而有一抹恰到好处的红润,如同在微黄的玫瑰花心里隐现着悦目的粉红色。我再重复一遍,这只是我的第一印象。可是随后就发现了缺点,她脸上有些不易察觉的缺陷,她的表情有些粗犷,眼神好像有些生硬,嘴唇也有些松弛,这些都破坏了她的美貌。当然了,这些都是后来才想到的,当时我注意到她是个漂亮的女人,听着她问我来访的目的。直到那时我才真的认识到我的任务是多么棘手。
“我很荣幸,”我说道,“认识您的父亲。”
这样的自我介绍显得很傻,从那个女人的反应上看得出来。
“我父亲和我之间没有什么关系,”她说道,“我什么也不欠他的,他的朋友也不是我的朋友。如果没有已故的查尔兹·巴斯克维尔爵士和其他好心人的话,我也许早就饿死了,我父亲才不管我的死活。”
“我来这里就是为了有关已故的查尔兹·巴斯克维尔爵士的事。”
女士的脸色吓得一下就变得苍白起来,雀斑也更加明显了。
“关于他的事我能告诉您什么呢?”她问道。她的手指神经质般敲着打字机上的标点符号字键。
“您认识他,是吗?”
“我已经说过了,他对我的厚意我是感激不尽的。现在我还能自立地生活,还是靠他在我最困难的时候帮了我。”
“你们通过信吗?”
女士迅速地抬起头来,对我怒目而视。
“您为什么要问这些问题?”她厉声问道。
“为了避免丑闻的传播。我在这里问总比让事情传开来最后弄得无法收拾要好吧。”
她沉默不语,脸色依然很苍白。最后她抬起头来,带着不顾一切的挑战的神色。
“好吧,我回答吧,”她说道,“您的问题是什么?”
“您和查尔兹爵士通过信吗?”
“我确实给他写过一两次信,感谢他的帮助和慷慨。”
“发信的日期您还记得吗?”
“不记得了。”
“您和他见过面吗?”
“见过,他来库姆·特雷西时我们见过一两次面。他做好事从来不喜欢出风头,宁愿暗地里做。”
“可是,你们很少见面又很少通信,那他对您的事怎么会知道得那样多,并且还那么慷慨地帮助您呢?”
她毫不犹豫地回答了这个我认为是难以回答的问题。
“有几个绅士知道我不幸的遭遇,他们共同帮助了我。一个是斯台普吞先生,他是查尔兹爵士的邻居和密友,心肠很好,查尔兹爵士就是通过他才知道我的事的。”
我知道查尔兹·巴斯克维尔爵士曾有几次邀请斯台普吞负责为他分发救济金,因此她的话应该是真的。
“您是不是写过信给查尔兹爵士,请他和您见面?”我继续问道。
莱昂斯太太又气得脸红起来,说:“先生,这个问题问得不太有礼貌。”
“我很抱歉,太太,可是我不得不问。”
“那么我就回答吧,肯定没写过。”
“在查尔兹爵士死的那天也没有吗?”
她脸上的红色马上退了下去,呈现在我面前的是一副死灰的面孔。她那干裂的嘴唇已说不出“没有”来了。与其说我听到了,不如说我是看出来了。
“一定是您的记忆欺骗了您,”我说道,“我甚至能背出您那封信中的一段来,是这样的:‘您是一位君子,请您千万将此信烧掉,并在十点钟的时候到栅门那里去。’”
当时,我以为她会晕过去,可是她尽了最大的努力使自己保持镇静。
“难道天下真的没有一个君子了吗?!”她的呼吸变得急促起来。
“您冤枉查尔兹爵士了。他确实把信烧掉了,可是有时烧了的信还是可以认得出来的。您现在承认您写这封信了吗?”
“是的,我写过,”她喊道,同时把满腹的心事都滔滔不绝地说了出来,“是我写的。我为什么要否认这事呢?我没有理由因这件事而感到可耻,我希望他能帮助我,我相信如果我能亲自和他见面的话,就会得到他的协助,因此我才请求他和我见面的。”
“您为什么约在这样一个时间呢?”
“因为当时我刚知道他第二天就去伦敦,而且一去也许就是几个月。我又有其他原因不能早一点到那里去。”
“可是为什么要在花园里会面而不到房子里面去拜访呢?”
“您想,一个女人能在那个时候单独到一个单身汉的家里去吗?”
“噢,您到那里以后,发生了什么事?”
“我并没有去。”
“莱昂斯太太!”
“我没有去,我可以拿一切我认为是最神圣的东西向您发誓。我没有去。有一件事使我没能去成。”
“是什么事呢?”
“一件私事,我不能说。”
“那么,您承认您曾和查尔兹爵士约定在那正是他死去的时间和地点相会,可是您又否认您曾守约前往。”
“这是事实。”
我再三盘问她,可是什么也问不出来了。
“莱昂斯太太,”最后我结束了这次冗长而毫无结果的拜访,站起来说道,“您不肯将您所知道的事情全部说出来,极有可能使您要承担严重的责任,并把您推向非常危险的境地。如果我不得不叫来警察协助的话,您就会知道您的嫌疑有多大了。如果您是清白的话,那为什么一开始要否认在那一天您曾写信给查尔兹爵士呢?”
“因为我害怕从那问题上得出什么不正确的结论来,那样我就可能被牵连到一件丑闻中去。”
“那么您为什么迫切地要求查尔兹爵士烧掉您的信呢?”
“如果您已经读完那封信的话,您应该知道答案的。”
“我并没有说我读过信的全部内容啊。”
“您却背了其中的一部分。”
“我只引用了附笔,我说过,那封信已被烧掉了,而且并非全信都能辨认。我还要问您,为什么您那样迫切地要求查尔兹爵士把他临死那天所收到的这封信毁掉呢?”
“因为这是一件纯属私人的事。”
“更重要的原因恐怕是您要避免公开追究调查吧?”
“那么我就告诉您吧,如果您曾听过我的悲惨的经历的话,您就会知道我曾经草率地结过婚,事后追悔莫及。”
“我听到了。”
“我不断遭受已令我厌恶透顶的丈夫的迫害。法律袒护着他,每天我都担心他要强迫和我同居。我听说如果我能支付一笔钱的话,就可能重获自由了,于是我给查尔兹爵士写了这封信。这就是我所向往的一切--心灵的宁静、幸福、自尊--这就是一切。我知道查尔兹爵士是慷慨的,而且我想,如果他听我亲口讲出这事的话,就一定会帮助我。”
“那么您为什么又不去了呢?”
“因为就在那时候,我从别处得到了资助。”
“那么,为什么您没有写信给查尔兹爵士解释这件事呢?”
“如果第二天早晨我没有在报上看到他的噩耗的话,我一定会给他写的。”
那女人的叙述前后相符,我问了能问的所有问题也找不出破绽来。我只能调查一下,在悲剧发生或是接近悲剧发生的时候,她是否通过法律程序向她丈夫提出过离婚诉讼。
看来,如果她真的去过巴斯克维尔庄园的话,恐怕她也不敢说她没有去过。因为她必须坐马车才能到那里去,这样的话,第二天清晨她才能回到库姆·特雷西,这样一次远行是无法隐瞒的。因此,她说的可能是实话,或者说至少有一部分是实情。我沮丧地回来了,又一次碰壁,每一条我想通过它而抵达目的地的路都被堵上似的。可是我一想到那女士的面孔和神情,就觉得她还有些东西瞒着我。为什么她的脸突然会变得那么苍白呢?为什么她每次都是只有到了迫不得已的时候才承认呢?在悲剧发生的时候,为什么她会保持沉默呢?当然,对这些问题的解释并非像她解释给我听的那样简单。目前,沿此方向我已无法再取得突破,只好转到沼地里的石屋去搜寻另一条线索了。
这条线索也是极为渺茫的,我在回去的路上想了这一点。我看到绵延的山上都有古人生活的遗迹。白瑞摩只说那个人住在这些废弃的小房中的一幢里,这种小房子成百上千地散布在整个的沼地里。幸运的是,我曾看见过那人站在黑岩岗的绝顶上,可以先以此作为线索,把我看到过他的那个地方作为进行搜寻的中心。我应当从那里开始查看沼地里的每一幢小房,直至找到为止。如果那人待在房内的话,我要让他亲口说明他是谁,为什么要这么长时间地跟踪我们,必要时甚至不惜动用我的手枪逼他说。在摄政街的人群里他也许能从我们的手中跑掉,可是在这片荒凉的沼地里,恐怕他会感到不知所措了。如果我找到了那小房而那人不在的话,不管需要熬多久,我也要在那里等着他回来。在伦敦,福尔摩斯让他溜跑了,在我的师傅失败之后,如果我能将他查出的话,对我说来将是很大的胜利。
在对这个案件进行调查的工作中,运气总不在我这边,可是现在我竟时来运转了,而送来好运的不是别人,恰是弗兰克兰先生。他胡须花白,面色红润,正站在他的花园门口,那园门端正地开向我要走过的大道。
“好啊,华生医生,”他兴致勃勃地喊道,“您得让您的马休息一下了,进来喝一杯酒祝贺我吧。”
自从知道他如何对待他的女儿以后,我对他实在没有什么好感了。而此时我正急于要把波金斯和马车遣回家去,这却是个好机会。我下了车,给亨利爵士写了个便条,说明我要在晚饭时分散步回去。然后跟着弗兰克兰先生走进了他的饭厅。
“对我来说,今天可真是个好日子啊,先生,是我一生中的一个大喜的日子,”他不停地咯咯笑着,嚷道,“我已了结两件案子了。我一定要教训一下这里的人们,让他们知道,法律就是法律。这儿竟还有个不怕打官司的人呢。我已证实了有一条公路正好穿过老米德顿的花园的中心,先生,离他的前门不到一百码。您觉得怎么样?我们真得教训教训这帮大人物了,让他们知道,不能随意蹂躏老百姓的权利,这些浑蛋!我还封闭了一片弗恩沃西家的人常去野餐的树林。这些无法无天的人似乎认为产权根本不存在,他们可以为所欲为,随处乱丢烂纸空瓶。华生医生,这两件案子我都胜诉了。从约翰·摩兰爵士因为在自己的鸟兽畜养场里放枪而被我告发以来,我还没有像今天这么得意过。”
“您究竟是怎样控告他的呢?”
“看看记录吧,先生。值得看一看的--弗兰克兰对摩兰。高等法院。这场官司花了我二百镑,可是我赢了。”
“您得到什么好处了呢?”
“什么也没有,先生,什么好处也没有得到。做这些事的时候令我感到骄傲,我根本没有考虑到个人的利益,完全是社会责任感驱使我这样做的。我确信,譬如说吧,弗恩沃西家的人今晚就可能把我扎成草人烧掉,上回他们那样做的时候,我就报了警,告诉警察应该制止这些卑劣的行径。县警察局真是没用,先生,他们并没有给我应有的保护。弗兰克兰对女王政府的诉讼案,不久就会引起社会的关注了。我告诉过他们,他们那样对待我,总有一天会后悔的,我的话现在果然成真了。”
“是怎么回事呢?”我问道。
老头摆出了一副自鸣得意的表情来。
“他们迫切想要知道一件事情,而我本来是可以告诉他们的,可是,无论如何,我是不会帮那些坏蛋的忙的。”
我正想找个脱身的借口,不再听他瞎扯,可是,现在我又希望了解些。我很清楚这个老浑蛋的怪脾气,只要你表现出稍强烈的兴趣来,他就会起疑心而不说了。
“肯定是那件偷猎的案子吧?”我装作漠不关心的语气说道。
“啊哈,老兄,比这重要得多呢!沼地里的那个犯人怎么样了?”
我听了大吃一惊。“难道说您知道他在哪里吗?”我说道。
“虽然我并不知道他是不是还在那里,但是我却能帮助警察把他抓住。您从没有想过,抓这个人的办法就是先找出他从哪里弄到食物,然后再根据这条线索去找到他吗?”
他的话非常接近事实,已经让我感到不安了。“当然啰,”我说道,“可是您怎么确定他是在沼地里呢?”
“我知道,因为我亲眼看到过那个给他送饭的人。”
我不禁为白瑞摩担心起来。被这样一个喜欢惹是生非、爱管闲事的老头抓住了把柄,真是件恐怖的事。可是他底下那句话又使我感到如释重负了。
“当您听到他的食物是一个小孩给他送去的时候,您一定很吃惊吧?我每天都从屋顶上的那架望远镜里看到他,每天都在同一时间走过同一条道路。除了到那罪犯那里去,他还会到谁那里去呢?”
这可真是运气!我抑制住自己对这件事感兴趣的一切表现。一个小孩!白瑞摩曾经说过,我们弄不清楚的那个人是由一个小孩给他送东西的。弗兰克兰所发现的是他的线索,而不是那逃犯的线索。如果我能从那里了解到他所知道的事,就可以省下我调查追踪的麻烦了。然而现在我还必须对此表现出怀疑和淡漠。
“我想很可能是沼地里牧人的儿子在给他父亲送饭吧。”
稍微表现出不同意的意见,就能刺激这个老家伙。他两眼恶狠狠地盯着我,灰白胡子像发怒的猫似的竖了起来。
“真的,先生!”他说道,同时指向外面广袤的沼地,“您看到了那边的那个黑色的岩岗了吗?啊,您看到了远处那长满荆棘的矮山吗?那是整个沼地里最多岩石的地方。难道哪个牧人会在那里放牧吗?先生!您的想法真是荒谬而顽固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