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顺着这条沼地小径慢慢走一会儿,就能到梅利琵了,”他说道,“也许您能挤出一个小时吧,我很愿意把您介绍给我的妹妹。”
我首先想到我应当陪伴亨利爵士,可是随后又想起他桌上满满一堆的文件和证券,而这些事情我是无法帮他的,而且福尔摩斯还曾特意嘱咐过,我应当对沼地上的人们加以考察,因此我接受了斯台普吞的邀请,一起转上了小路。
“这片沼地可真是个奇妙的地方,”他说道,一面向四周环顾。起伏不平的丘陵像是绵延的绿色浪潮,参差不齐的花岗岩山顶好像是被浪涛激起的奇形怪状的水花。“您永远也不会对这沼地感到厌烦的,沼地里绝妙的奥秘您简直无法想象,如此广大,如此荒凉,如此神秘。”
“那么说,您对沼地一定知道得很清楚了?”
“我在这里也只住了两年,当地居民还把我当成新来的呢。我们来的时候,查尔兹爵士在这里住下也没有多久。我的兴趣促使我留意这乡间的每个部分,所以我想很少有人能比我更了解这里了。”
“要想弄清这片地方很难吗?”
“很难。您要知道,比如说吧,北面的这个大平原,中间突起了几座奇形怪状的小山。您能看出来有什么特殊之处吗?”
“这倒是个少有的策马扬鞭的好地方。”
“您自然会这样想,可是到现在为止,怀着这种想法的人不知死了多少。您看得见那些密布着嫩绿草地的地方吗?”
“是啊,那地方看起来要比其他地方更肥沃。”
斯台普吞大笑起来,“那就是大格林坪泥潭,”他说道,“在那里稍有不慎,无论人畜都会丧命的。昨天我还看到一匹沼地的小马跑了进去,就再也没有出来。过了很长时间我还看到它从泥坑里探出头来,可是最终还是陷了进去。即使在干燥的季节,穿过那里也是危险的。下过这几场秋雨之后,就更加可怕了。可是我就能找到通往泥潭中心的道路,并且还能平安返回。天哪!又有一匹倒霉的小马陷进去了。”
这时,我看到那绿色的草丛中,有个棕色的东西正在上下翻滚,脖子扭来扭去地向上伸着,随后发出一阵痛苦的长鸣,可怕的吼声在沼地里响起了回音,吓得我浑身都凉了,可是斯台普吞的神经似乎比我要坚强。
“完了!”他说道,“它已经被泥潭吞没了。两天之内就吞没了两匹,今后,还不知道会陷进多少匹呢。在干燥的天气里,小马已习惯于跑到那里去,可是它们在被泥潭缠住后才知道那里天旱和雨后是不同的。格林坪大泥潭真是个糟糕的地方。”
“但是您不是说您可以轻松穿过去并平安返回吗?”
“是啊,这里有一条小路,只有动作很灵敏的人才能走得过去,我已经找到这条路了。”
“可是,您为什么想走进这种可怕的地方去呢?”
“啊,您看到那边的小山吗?那是年代久远的泥潭隔绝了的小岛。如果您到那里去的话,那才是稀有植物和蝴蝶的天堂呢。”
“哪天我也去试试运气。”
他忽然脸上带着惊讶的表情望着我。“请抛弃这个念头吧,”他说道,“那样就等于是我间接杀了您。我敢说您很难活着回来,我是靠着记住某些错综复杂的地标才能到那里去的。”
“天哪!”我喊了起来,“那是什么?”
一声又长又低、凄惨得无法形容的呻吟声响彻了整个沼地,却又无法说出是从哪里发出来的。开始是模糊的哼声,然后变成了深沉的怒吼,再后来又变成了忧伤而有节奏的哼声。
斯台普吞好奇地望着我,“沼地真是个奇怪的地方!”他说道。
“这究竟是什么呢?”
“农民们说是巴斯克维尔的猎狗在寻找猎物。我以前曾听到过一两次,可是声音从没有这么大过。”
我心里害怕极了,身体直打冷战,向四周扫视点缀着一片片绿色树丛的起伏不平的原野。在广阔的原野上,除了有一对大乌鸦在我们背后的岩岗上呱呱大叫之外,再也没有任何动静。
“您是个受过教育的人,想必不会相信这些无稽之谈吧?”我说道,“您觉得这种奇怪的声音是从什么地方发出来的呢?”
“泥潭有时也会发出奇怪的声音,污泥下沉或是地下水往上冒,或是什么别的原因。”
“不,不,那是动物发出来的声音。”
“啊,也许是。您听过鹭鸶叫吗?”
“没有,从来没有听过。”
“这是一种在英国稀有的鸟--几乎已经绝种了--可是在沼地里也许还有。是的,即使刚才我们听到的就是绝无仅有的鹭鸶的叫声,这也不足为奇。”
“这真是我一生中听过的最恐怖、最奇怪的声音了。”
“是啊,这里简直是个神秘莫测的地方。请看小山那边,您猜猜那是些什么东西?”
整个陡峭的山坡上都是灰色石头围成的圆圈,至少有二十堆。
“那是什么呢?是羊圈吗?”
“不,那是我们可敬的祖先的住处,在史前时期住在沼地里的人很多,因为从那时以后再没有人在那里住过,所以我们看到的那些石屋的布局还和他们离开时一模一样。那些是他们的缺了房顶的小屋。如果您怀着好奇心到里面去走一趟,您还能看到他们的炉灶和床呢。”
“简直是个市镇的规模。什么时候那里还住过人呢?”
“大约在新石器时代--没有确切的年代可考。”
“他们那时干些什么呢?”
“他们开始在这些山坡上放牛。青铜的刀开始代替石斧时,他们就学会了开掘锡矿。您看对面山上的壕沟,那就是挖掘的遗迹。是的,华生医生,您会发现沼地的一些很特别的地方。噢,对不起,请稍等!一定是赛克罗派德大飞蛾。”
一只不知是蝇还是蛾的东西翩翩地飞过了小路,顷刻之间斯台普吞就以非凡的力量和速度扑了过去。让我吃惊的是,那只小动物竟一直向大泥潭飞去,而我的朋友也挥舞着他那绿色的网兜,在一丛丛小树中间跳跃着前进。他穿着灰色的衣服,而他那些猛然纵跳、曲折前进的动作,使他本身看来就像一只大飞蛾。我既羡慕他那敏捷异常的动作,又害怕他会在那深浅难测的泥潭里失足,怀着这样复杂的心情,我望着他往前追去。这时我听到了脚步声,转过身来,看到在离我不远的路边,一个女子从飘浮着一抹烟雾、说明是梅利琵所在之处的方向走来,因为一直被沼地的低洼处遮着,所以直到她走得很近时我才发现。
直觉告诉我,这位就是斯台普吞小姐。因为在沼地里太太小姐很少,我还记得有人说她是个美人。向我走过来的这个女人的确应该纳入不平凡的类型。兄妹相貌的差异,大概没有比他俩更显著了。斯台普吞小姐的肤色适中,长着淡色的头发和灰色的眼睛;她的肤色比我在英国见过的任何深肤色型的女郎都更深,她身材窈窕,仪态端庄。她的面孔高傲而美丽,五官端正漂亮,如果不是善感的双唇和美丽的黑色、热切的双眸,看上去就显得冷淡了。她有着完美的身材,再穿着华贵的衣饰,简直就像是寂静的沼地小路上的一个怪异的幽灵。我转过身时,她正在看着她的哥哥,随后她就快步向我走了过来。我摘下了帽子正想解释几句,她的话就把我的思绪引进了另一条路。
“回去吧!”她说道,“马上回伦敦去,马上就走。”
我大吃一惊,愣愣地盯着她。她的眼睛发着火焰般的光芒,一只脚不耐烦地在地上拍打着。
“我为什么要回去呢?”我问道。
“我不能解释。”她的声音压得很低,但很恳切,带有奇怪的大舌头似的声音,“可是看在上帝的分上,按照我说的那样做吧,回去吧,再也不要到沼地里来。”
“可是我昨天才来啊!”
“您这个人啊,您这个人!”她叫了起来,“难道您还听不出来这个警告是为您好吗?回伦敦去!今晚就动身!无论如何也要离开这个地方!嘘,我哥哥来了!关于我说过的话,一个字也不要提。劳驾您把杉叶藻那边的那枝兰花摘给我好吗?在我们这片沼地上兰花很多,您显然是来迟了,已经看不到这里的美景了。”
斯台普吞已经放弃追捕那只小虫了,累得大喘着气回到了我们的身边,面孔通红。
“啊哈,贝莉儿!”他说道。可我觉得他打招呼的语调并不热情。
“啊,杰克,你热了吧?”
“嗯,我刚才去追一只赛克罗派德大飞蛾,是那种晚秋时分很少见的。多可惜呀,我竟没有捉到!”他漫不经心地说着,可是他那滴溜溜的小眼却不住地在我和那女子的脸上看来看去。
“我看得出来,你们已经自我介绍过了。”
“是啊,我正和亨利爵士说,他来得太晚了,已经看不到沼地的真正美景了。”
“啊,你以为这位是谁呀?”
“我想一定是亨利·巴斯克维尔爵士。”
“不,不对,”我说道,“我不过是个卑微的普通人,是爵士的朋友,华生医生。”
她那富于表情的面孔因懊恼而泛起了红晕。“我们竟然在误会之中谈起天来了。”她说道。
“啊,没关系,看来你们聊天的时间并不长啊。”她哥哥说话时仍怀疑地看着我们。
“我没有把华生医生当做客人,而是把他当做本地住户和他谈话,”她说道,“对他来说,兰花开得早晚是没多大关系的。来吧,您不想看一看我们在梅利琵的房子吗?”
没走多远就到了,是一所沼地上的荒凉孤独的房子,在从前这里还繁荣的时候,这是个牧人的房子,可是经过修理以后,已经变成一幢新式的住宅了。四周是果园,可是那些树就和沼地里的树一样,都是矮小的和发育很坏的,这地方笼罩着一股阴郁的气氛。一个衣着陈旧褪色的老男仆把我们让了进去,他看上去怪异、干瘦,和这所房子倒是很相配。屋子里面很大,布置得整洁而高雅,由此也能看出那位女士的格调来。我从窗口向外望着,那散布着花岗岩的沼地,向着远方地平线的方向绵延起伏着。我不禁感到奇怪,是什么原因使得这位受过高深教育的男子和这位漂亮的女士到这样的地方生活呢?
“选了个怪里怪气的地点,很吃惊,是不是?”他像回答我所想的问题似的说道,“可是我们过得很快活,不是吗?贝莉儿。”
“很快活。”她说道。可是她的语调很勉强。
“我曾经办过一所学校。”斯台普吞说道,“是在北方,那个工作对我这种性格的人来说,不免显得枯燥乏味,但能够和年轻人在一起,帮助和培养他们,并用个人的品行和理想去影响他们的心灵,这对我来说却是很可贵的。可是我们的运气不好,学校里发生了严重的传染病,死了三个男孩,这次打击之后,学校再也没有恢复起来,我的资金也赔进去了大半。可是,如果不是因为不能再与那些可爱的孩子在一起,我本可以把这件不幸的事忘掉的。因为我对动物学和植物学有着强烈的兴趣,而在这里我发现了无穷无尽的材料可供我进行研究,而且我妹妹也和我一样地深爱着对大自然的研究工作。所有这一切,华生医生,在您观察着我们窗外的沼地的时候,已钻进了您的脑子,并通过您的表情表现了出来。”
“我确实在想,这里的生活对您妹妹而言可能有些枯燥无味,也许对您还稍微好些。”
“不,不,我从不感到枯燥。”她赶快说道。
“我们有书,有我们的研究工作,而且我们还有很有意思的邻居。摩迪默医生在他那个行业里是个最有学问的人!可怜的查尔兹爵士也是很好的同伴。我们对他知之甚深,并且对他有语言无法表达的怀念。您认为我今天下午是否应该冒昧地去拜访一下亨利爵士呢?”
“我敢说,他一定会高兴见您的。”
“那么,最好您跟他提一声,就说我打算去拜访他吧。也许在他适应新的环境以前,我们能略尽绵薄之力,使他更快熟悉这里。华生医生,您愿意上楼看一看我所收集到的鳞翅类昆虫吗?我想那已是在英国西南部所能收集到的最完整的一套了。等您看完的时候,午饭差不多也就准备好了。”
而我现在要急着回去看我的委托人。阴惨的沼地、不幸的小马陷入泥潭,以及那与巴斯克维尔的猎狗的可怕传说相关联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声音,都给我的大脑蒙上了一层忧伤的色彩。浮现在这些多少还是模糊的印象之上的,是斯台普吞小姐的清晰明确的警告。她当时谈话的态度又是那么真诚,使我无法怀疑警告的后面必然有着可靠的理由。我婉谢了一切使我留下来吃午饭的敦请,立刻就踏上了归途,顺着来时的那条长满野草的小路走了回去。
熟悉地形的人似乎一定能找到捷径,我还没有走上大路时,就看到了斯台普吞小姐正坐在小路旁边的一块石头上。她由于经过剧烈运动,脸上泛出了美丽的红晕,两手叉着腰。
“为了截住您,我一口气跑到这里来了,华生医生,”她说道,“我甚至连帽子都没有来得及戴。我不能在这里停留太久,否则我哥哥就会因我不在而感到寂寞了。对我所犯的愚蠢的错误,我想向您致以深深的歉意,我居然把您当成了亨利爵士。请忘掉我所说过的话吧,这些话与您是毫无关系的。”
“可是我忘不掉,斯台普吞小姐,”我说道,“我是亨利爵士的朋友,我非常关心他的安危。告诉我吧,为什么您那么急切地认为亨利爵士应当回到伦敦去呢?”
“不过是女人的一时之念罢了,华生医生。等您对我了解得更深一些的时候,您就会知道,我对我自己的言行并不是都能说出个所以然来的。”
“不对,不对。我还记得您那发抖的声调,我还记得您当时的眼神。哦,请您坦白地对我讲吧,斯台普吞小姐,我一到这里,感到周围都是疑团。生活已经变得像格林坪泥潭一样了,到处都是小片小片的树丛,人们会在那里陷入泥里,没有向导能给他指出一条脱身之路。告诉我吧,您究竟是什么意思,我答应您一定把您的警告转达给亨利爵士。”
她的脸上刹那间闪现了一种犹豫不决的表情,可是当她回答我的时候,两眼马上又变得坚决起来了。
“您想得太多了,华生医生,”她说道,“我哥哥和我听到了查尔兹爵士的噩耗以后,都非常震惊。我们和这位老人交情很深,因为他最喜欢穿过沼地到我们的房子这边来散步。他深深地受着笼罩在他家族上的诅咒的影响。在这悲剧发生之后,我自然而然地感觉到,他所表现的恐惧绝非出之无因。现在当这个家族又有人要来这里居住的时候,我感到担心,因此我觉得,对于可能会降临在他身上的危险,应该提出警告。这就是我想传达给他的全部意思。”
“可是,您所说的危险是什么呢?”
“您知道那个猎狗的传说吗?”
“我不相信这种无稽之谈。”
“可是我相信。如果您还能影响亨利爵士的话,就请您把他从他们家族的厄运之地带走吧。天大地大,到处都有安身之处,为什么他偏偏愿意住在这个危险的地方呢?”
“正因为这是个危险的地方,他才到这里来住的,亨利爵士的性格就是这样。除非您能再提供给我一些比这更加具体的材料,否则,若想让他离开这里恐怕没那么容易。”
“我再也说不出任何具体的东西来了,因为我根本就不知道任何具体的东西。”
“我要再问您一个问题,斯台普吞小姐。如果说,您当初和我说的话寓意只不过如此,为什么您不让您哥哥听到您的话呢?这里面并没有值得他或是任何人反对的地方啊。”
“我哥哥很希望这座庄园能有人住下来,因为他认为这样对沼地上的穷人们会有些好处。如果他知道我说了什么可能会使亨利爵士离开这里的话,他可能会大发雷霆呢。现在我已尽了我的责任了,我再不说什么了。我得回去了,否则他看不见我,就会怀疑我是来和你见面了。再见吧!”她转身走去,几分钟之内就消失在乱石之中了,而我怀着莫名的恐惧赶回了巴斯克维尔庄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