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用了两个杯子,两个杯子的渣滓都倒在第三个杯子里,所以制造了假象,好像有三个人在那儿喝酒。这样,所有的渣滓不是都在第三个杯子里了吗?对,我想一定是这样的。如果对于这个小小的细节我碰巧做出了符合事实的解释,那么这就是说夫人和她的女仆故意对我们撒谎,她们说的一个字也不能相信,于是,这个案件立刻变成一件很不寻常的案子。她们掩护罪犯一定有重大的理由,因此我们不能依靠她们,我们得自己设法弄清当时的情况。这就是我目前的打算。华生,去西顿汉姆的火车来了。”
我们返回了格兰其庄园,庄园里的人们感到非常惊讶。斯坦莱·霍普金已经去总部汇报,所以福尔摩斯走进餐厅,从里面锁上门,认真仔细地检查了两个小时,结果为他刚才推理所得出的正确结论找到了可靠的依据。他坐在一个角落里仔细观察着,好像一个好学的学生聚精会神地注视着教授的示范动作。我跟随着他,进行细致入微的检查。窗户、窗帘、地毯、椅子、绳子,逐个地仔细查看,认真思考。爵士的尸体已经被移走,其余的一切仍是我们早上见到的那样。最使我感到意外的是,福尔摩斯竟然爬到坚固的壁炉架上。那根断了的仅剩下几英寸的紫红色绳头仍然连在一根铁丝上,正高高地悬在他头上。他仰着头朝绳头看了好一会儿,为了离绳头更近,他一条腿跪在墙上的一个木托座上。如此一来,他离那根断了的绳子只有几英寸远了,可是引起他注意的好像不是绳子,而是托座本身。后来,他满意地跳了下来。
他说:“华生,行了,我们的案子解决了,这是我们的故事集里最特殊的一个案件。喀,我反应不如从前快了,几乎犯了最严重的错误!现在除了几点细节还不太清楚外,事情的整个过程已经清晰完整了。”
“你弄清罪犯是哪些人了?”
“华生老兄,只有一个罪犯,一个非常难对付的人。他健壮得像头狮子,一下能把通条打弯。他身高六英尺三英寸,灵活得像只松鼠,他的手很灵巧,头脑也非常聪明,因为这个巧妙的故事是他一人编造的。我们遇到的是这个特殊人物的精心杰作。可是在铃绳上却露出了破绽,铃绳本来不应该显出破绽的。”
“怎么回事呢?”
“华生,如果你把铃绳拉下来,你认为绳子应当在哪儿断呢?当然是在和铁丝相接的地方。但为什么这根绳子在离铁丝三英寸的地方断了呢?”
“因为那儿磨损了?”
“对。我们能够检查的这一头是磨损了的。这个人很狡猾,用刀子故意磨损绳子的一头。可是另外一头没有磨损。从这里你看不清,但是从壁炉架上看,那一头切得很平,没有任何磨损的痕迹。你可以想出原来是怎么一回事。这个人需要一根绳子,可是怕铃一响发出警报,所以他不把绳子拉断。他怎么办呢?他跳上壁炉架,还是够不到,于是又把一条腿跪在托座上--托座上的尘土有痕迹--于是拿出他的小刀切断绳子。我够不着那个地方,至少还差三英寸,因此我推测出他比我高三英寸。你看橡木椅子座上的痕迹,那是什么?”
“血。”
“确实是血。这一点表明夫人的谎言不值一驳。强盗行凶的时候,她若是坐在椅子上,那么血迹又是从哪儿来的呢?一定是她丈夫死后她才坐到椅子上的。我敢保证,那件黑色衣服也有同样的痕迹。华生,我们没有失败,而是以失败开始,以胜利告终。我要和女仆特瑞莎谈几句话。为了得到我们所需要的情况,谈话时一定要倍加小心。”
不苟言笑的澳大利亚保姆特瑞莎很引人注意,她话不多,生性多疑,缺少礼貌。福尔摩斯对她态度友好,温和地倾听着她的叙述,过了一会儿,终于赢得了她的信任。她毫不掩饰对已死的主人的痛恨。
“是的,先生,他对准我扔过水瓶。有一次我听见他骂女主人,我跟他说要是女主人的兄弟在这里的话,他就不敢骂了。所以他就拿起水瓶向我扔过来。要不是女主人阻拦他,说不定他要接连扔上十几次。他总是虐待女主人,而女主人却顾全面子而一味忍让,并且夫人不愿告诉我她受到怎样的虐待。你今天早上看到夫人手臂上的伤痕,夫人是不肯和我说的,可是我知道那是别针扎的。这个该死的恶魔!虽然他已经死了,我还这样说他,上帝宽恕我吧!我们初次见到他的时候,他非常和蔼可亲,可那是二十八个月以前的事,我们两人都感到像是过了二十八年似的。那时女主人刚到伦敦。以前她从来没有离开过家,那是她第一次出门旅行。爵士用他的封号、金钱和虚伪的伦敦气派赢得了女主人的芳心。女主人走错了路,受到了惩罚,真是够她受的。到伦敦后的第二个月,我们就遇见了他。我们六月到伦敦,那就是七月遇见他的。他们去年一月结的婚。啊,她在楼下的起居室里了,她肯定会见你的,但是你千万不要提过多的问题,因为难受的痛苦已经够多了。”
女仆和我们一起走进起居室。布莱肯斯特尔夫人仍然靠在那张睡椅上,精神好了一些。女仆又开始给女主人青肿的眼睛做热敷。
夫人说:“我希望你不是再次来盘问我。”
福尔摩斯很温和地说:“不是的。布莱肯斯特尔夫人,我不会给你造成一些不必要的苦恼。我希望你得到安静,因为我知道你已经遭受了很多的痛苦。如果你愿意把我当做朋友一样地信任我,事实将会证明我不会辜负你的诚意。”
“你要我做什么呢?”
“把真实的情况告诉我。”
“福尔摩斯先生!”
“布莱肯斯特尔夫人,掩盖是没有用的。你也许听过我的小小的名声。我用我的名誉担保,你所讲的完全是编造出来的。”
主仆二人一起盯着福尔摩斯,夫人脸色苍白,双眼流露出恐惧的目光。
特瑞莎喊道:“你是个无耻的家伙!你说我的女主人撒谎了?”
福尔摩斯从椅子上站了起来,说道:“你没有什么要和我说了吗?”
“我全说了。”
“布莱肯斯特尔夫人,再想一想。坦率一些不是更好吗?”
隔了一会儿,夫人美丽的脸庞上出现了一瞬间的犹豫,然后一个强烈的念头又让她坚定了主意,最后,她重新陷入了呆滞的神态,茫然地说:“我知道的都说了。”
福尔摩斯拿起他的帽子,耸了耸肩说:“对不起。”我们再也没有说什么,便走出了这间起居室,离开了这栋房子。庭院中有个水池,我的朋友向水池走去。水池已经完全被冻住了,但是为了养活一只天鹅,冰面上打了一个洞。福尔摩斯注视了一下水池,便继续往前走到大门。他在门房里匆忙地给霍普金写了一封短笺,交给了看门人。
他说:“事情可能成功,也可能失败。但是为了证明我们第二次不是白来,我们一定要帮霍普金做点事情。现在我还不能告诉他我们要做什么。我看现在我们应该到阿得雷德—南安普敦航线的海运公司的办公室去,这家公司大概是在波尔莫尔街的尽头。英国通往南澳大利亚还有另外一条航线,不过,我们还是先去这家较大的公司。”
公司经理见到福尔摩斯的名片以后,立即会见了我们,福尔摩斯很快地得到了他所需要的情况。一八九五年六月只有一条航船到达英国港口。这条船叫“直布罗陀磐石”号,是这家公司最大最好的船只。查阅了旅客名单,发现了阿得雷德的弗莱泽女士和女仆的名字。现在这条船正要开往南澳大利亚,在苏伊士运河以南的某个地方。它和一八九五年比较基本没有变化,只有一个变动--大副杰克·克洛克已被任命为新造的“巴斯磐石”号船的船长,这条船过两天要从南安普敦起航。船长住在西顿汉姆,他可能过一会儿来公司接受指示,如果我们愿意等,可以见到他。
福尔摩斯先生并不想见他,只是想了解他过去的表现和品行。
经理认为他的工作表现是完美无瑕的,船上所有船员没有一个能够比得上他。至于为人方面,他也是可靠的。但是下船以后,却是一个粗野、冒失的家伙,性情急躁,容易激动,然而他忠实、诚恳、好心。福尔摩斯了解到主要的情况后,我们就离开了阿得雷德—南安普敦航线的海运公司,乘马车来到苏格兰场。可是他并没有进去,而是坐在马车里陷入了沉思。过了一会儿,他叫马车夫驾车到查林十字街的电报局,发了一封电报,然后我们就回到贝克街。
我们走进屋子以后,他说:“华生,不,我不能这样做。传票一发出便无法搭救他了。有一两次我深深意识到,由于我查出罪犯而造成的害处要比犯罪事件本身所造成的害处更大。我现在已经懂得需要谨慎,我宁可欺骗一下英国的法律,也不要欺骗自己的良心。我们先要了解更多的情况,然后再行动。”
快到傍晚的时候,霍普金来了。他的事情进行得不够顺利,说:“福尔摩斯先生,我看你真是个魔术师。我有时候认为你有超人的能力。你怎么会知道被偷的银器在水池底下呢?”
“我并不知道。”
“但是你让我检查水池。”
“你找到那些银器了?”
“找到了。”
“我很高兴帮助了你。”
“可是,你并没有帮助我。你使得事情更困难了。偷了银器又丢到附近的水池里,这是什么强盗呢?”
“这种行为当然是很古怪的。我只是想,不需要银器而偷了银器的人就是制造骗局的人,他一定急于丢掉银器。”
“为什么你会产生这样的想法呢?”
“我只是认为有这种可能性。强盗们从窗户出来以后,看到眼前有个水池,水池的冰面上还有一个洞,藏在这里不是最好吗?”
斯坦莱·霍普金高声说:“啊,藏东西的最好的地方!是的,是的,我全都明白了!那时天色还早,街上有人,他们拿着银器会被人看见,所以他们把银器沉到水池里,打算没有人的时候再回来拿。这个解释很恰当,福尔摩斯先生,这比你说的有关骗局的推测更能说服人。”
“是的,你的解释很好。我的想法显得有些不着边际,但是,你必须承认他们再也找不到那些银器了。”
“是的,先生。不过这都归功于你。可是,我却受到很大挫折。”
“挫折?”
“是的,福尔摩斯先生。阮达尔一伙强盗今天上午在纽约被捕了。”
“哎呀,霍普金!这和你的关于他们昨天夜里在肯特郡杀人的说法不一致。”
“正是这样,完全不相符。不过,除去阮达尔他们,还有别的三个一伙的强盗,也许是警察还未听说过的新团伙。”
“是的,这是完全可能的。你打算怎么办呢?”
“福尔摩斯先生,我不把案子弄个水落石出是不会安心的。你有什么建议给我吗?”
“我给过你了。”
“是什么呢?”
“我说那是个骗局。”
“为什么是个骗局?福尔摩斯先生,为什么?”
“当然,这确实是个问题。但是我只不过给你提出这个看法。你也许会觉得这种看法有些道理。你不留下来吃饭了?那好,再见吧,请随时告诉我们你的进展情况。”
吃过晚饭,收拾了桌子,福尔摩斯又谈到这个案子。他点上了烟斗,换上拖鞋,把脚放到烧得很旺的壁炉前。突然,他看了一下表。
“华生,我想案子会有新的进展。”
“什么时候?”
“现在,几分钟之内。我猜想你一定认为我刚才对待霍普金的态度不友好。”
“我相信你的判断。”
“华生,你的回答太妙了。你应该这样看,我所了解到的情况是属于非官方的,他所了解到的是属于官方的。我有权利作出个人的判断,而他却不能。他要把他知道的一切全说出去,否则他就是玩忽职守。在一个还没有定论的案子里,我不想使他处于不利的地位,所以我不告诉他我所了解到的情况,直到我的看法确定以后才能说。”
“什么时候确定呢?”
“时候已经到了。现在请你看这场精彩戏剧的最后一幕。”
刚一听到楼梯上有声音,我们的屋门就被打开了,进来的是一个标致的青年男子。他的个子很高,长着金黄色的胡须,深蓝色的眼睛,皮肤带着受过热带太阳照射的颜色。他步伐敏捷,说明他身体强壮,非常灵活。他随手关好门,就站在那里,两手握拳,胸膛一起一伏,努力压制着激动不已的感情。
“请坐,船长克洛克。你收到我的电报了吧?”
我们的客人坐到一把扶手椅上,用怀疑的眼光逐个望着我们。
“我收到了你的电报,并且按照你的要求准时来了。我听说你去过公司办公室,我是逃脱不了了。把最坏的事告诉我吧!你打算怎么处置我?逮捕我?你说啊!你不能坐在这里和我玩猫捉老鼠的游戏啊!”
福尔摩斯说:“给他一支雪茄。克洛克船长,抽支烟,你要控制好自己的情绪。如果我把你当成罪犯,就不会坐在这儿和你一起抽烟了,这一点你要相信。坦率地把一切都告诉我,我们可以想些办法。要是和我耍花招,就没有人能救你了。”
“你想要我做什么呢?”
“老老实实地讲讲昨天晚上格兰其庄园出的事。我要警告你,老老实实地,不要添油加醋也不要偷工减料地讲出来。很多情况我都了解到了,如果你有半点隐瞒,我就要到窗口吹警哨,那时我就无能为力了。”
这位水手想了一会儿,然后用黝黑的手拍了一下腿,喊道:“只能看我的运气了!我相信你是言行一致、讲信用的人,我告诉你事情的整个经过。但是有一点我要先说清楚,涉及我自己的,我不后悔,也不害怕,我可以再干一遍,并且以此自豪。那个该死的恶魔,他有几条命,我就弄死他几次!但是,涉及夫人,玛丽--玛丽·弗莱泽,我不愿意用夫人这个该诅咒的名字称呼她。为了她,我愿意付出我的生命来换取她美丽的一笑。我一想到是我使她陷入了困境,就坐立不安。可是,可是我能有什么别的办法呢?先生们,我把一切都告诉你们,然后请你们设身处地地想一想,我还能怎么办?
“我要从头说起。你好像全知道了,所以我估计你知道我们是在‘直布罗陀磐石’号上相遇的,她是旅客,我是大副。从我遇见她的第一天起,她就成了我心里唯一牵挂的人。在航行中我对她的爱慕与日俱增。我曾多次在值夜班的时候在黑暗中跪在甲板上,吻着甲板,只因为我看见她从那儿走过。她和我没有特别的交往。她像一般妇女那样对待我,我并没有怨言。爱情只是我的一相情愿,而在她看来我们只是朋友。我们分别的时候她仍是无所牵挂,而我却已经牵肠挂肚。
“我第二次航海回来以后,听说她结了婚。当然她可以和她喜爱的人结婚。爵位、金钱她是有权享受的。她生来就是应该享受一切美好和高贵的东西。她结婚我并不感到悲伤,我不是个自私的家伙。我反而是高兴,她交了好运,没有嫁给一个一文不名的水手。我就是这样爱着玛丽·弗莱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