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贝克街舒适的环境后,我朋友的脾气变得有些坏。离开了他的报纸剪贴簿、化学试验品和杂乱的卧室,他就感到极不舒服。他无可奈何地耸了耸肩,我们的客人就开始倾诉这个困扰他的事件,他讲话显得很激动。
“福尔摩斯先生,您知道明天就要开始福兹求奖学金考试了。我是主考人之一,主考的科目是希腊文。试卷的第一题是一大段学生没有读过的希腊文,要求他们译成英文。这一段已经印在试卷上。当然,要是学生阅读过这段希腊文,就占了很大便宜。所以,我对试卷的保密问题尤为重视。
“今天下午三点钟,印刷厂送来了试卷的校样。第一题是翻译修昔底德著作中的一节。我仔细地校阅了清样,因为要确保原文绝对正确。直到四点三十分,还没有校对完。可是我答应了一个朋友要去他的家里喝茶,所以我把清样放在桌子上,离开了屋子,从出去到返回前后只用了半小时多一点的时间。
“福尔摩斯先生,您知道我们学院的屋门都是双重的,里面的门蒙着绿色面呢,外面则是橡木门。当我走近外面的屋门,惊讶地发现屋门上有一把钥匙。开始还以为是我自己把钥匙忘在门上了,但是一摸口袋,钥匙还在里面。我很清楚,另一把钥匙在我的仆人班尼斯特手中。他为我打扫房间已经有十年了,绝对诚实可靠。我问了他,钥匙确实是他的。我想他一定进过我的屋子,来看我是否要喝茶,出去时可能忘记拔出钥匙了。我刚刚出去几分钟他就进来了。如果是在平时,他落下钥匙根本没有任何关系,但是在今天却产生了不堪设想的后果。
“我一看到我的桌子,就知道有人翻过我的试卷。清样印在三张长条纸上。出去时我记得是把它放在一起的。而现在一张在地板上,一张在靠近窗户的桌子上,还有一张仍在原处。”
福尔摩斯开始有点感兴趣了,他说:“在地板上的是第一张,在窗户旁的桌子上的是第二张,仍在原处的是第三张。”
“福尔摩斯先生,真使我吃惊呀,您怎么会知道得这样清楚呢?”
“请继续讲您的趣事。”
“我开始以为是班尼斯特干的,这种行为是不可饶恕的。然而他十分诚恳地说不是他干的,我相信他讲的是实话。另一个解释则是,有人看见钥匙在门上,知道屋里没人,便进来看试卷。这个奖学金的金额很高,所以一个厚颜无耻的人或许愿意冒险偷看试卷以便超过其他同学,获得这笔不义之财。
“这件事令班尼斯特感到非常不安。当我们发现试卷被人翻过时,他几乎昏了过去。我给他喝了一点白兰地,然后让他坐在一把椅子上,他浑身瘫软地坐着,我检查了整个房间。除了被弄皱的试卷外,我很快就找到这位闯入者留下的痕迹。靠窗户的桌子上还有铅笔削出来的碎木屑,还有一小截铅笔芯。显然,这个骗子抄试题过于匆忙,弄断了铅笔尖,不得不重削。”
福尔摩斯渐渐被吸引了,脾气也就慢慢好了起来。他说:“讲得好极了!您运气非常好,大有破案的希望。”
“还有一些痕迹在其他地方。我有一个新写字台,桌面是漂亮的红色皮革。我和班尼斯特可以作证,桌面非常光滑,没有任何污点。现在我发现桌面上明显有一道大约三英寸长的刀痕,不是其他东西摩擦的痕迹,确实是刀痕。另外,我在桌子上看到一个小的黑色泥球,也许是面球,球面上有些像是锯末的斑点。我肯定这些痕迹是那个弄皱试题的人留下来的。没有足迹或是其他证据可以辨认这个人。我正感到走投无路的时候,就想起您在城里,于是就直接来求助于您了。福尔摩斯先生,请您一定要帮我的忙。现在您明白了我的困境:要么找出这个人来,要么推迟考试,等印出新的试题再安排。但也不能不作任何解释就更换试题,因为这样会引起可怕的谣言。这不仅会损害本学院的声誉,而且也会影响到整个大学的声誉。最重要的是,我希望能悄悄地、谨慎地解决这个问题。”
“处理这件事将使我感到高兴,我尽力给您提点意见。”福尔摩斯站了起来穿上他的大衣。“这个案子还是挺有意思的。您收到试卷以后有人去过您的房间吗?”
“有,有一个印度学生,叫道拉特·芮斯。他和我住在同一栋楼,来问考试的方式。”
“他到您的房间来就是为这事吗?”
“是的。”
“那时试卷在您的桌子上吗?”
“是的,不过我记得已经把试卷卷起来了。”
“看得出那是清样吗?”
“大概可以看出。”
“您房间里还有别人吗?”
“没有。”
“有人知道清样要送到您那儿吗?”
“只有那个印刷厂的工人知道。”
“班尼斯特知道吗?”
“他肯定不知道,谁也不知道。”
“班尼斯特现在在哪里?”
“他身体不舒服,我把他扶到椅子上坐下后,就匆忙来找您了。”
“屋门还开着吗?”
“我已经把试卷锁起来了。”
“索姆斯先生,可以这样认为,除非那个印度学生看出那是试卷,翻看试题的人是恰巧碰上的,事先并不知道您的桌子上有试卷。”
“我也这样认为。”
福尔摩斯微笑了一下,可是这个微笑颇令人费解。他说:“好,我们去看看。华生,这不是你的业务范围,是属于心理方面而非生理上的问题。当然,要是你愿意去就一起去吧。索姆斯先生,现在听您的安排!”
我们的委托人的起居室正对着这座古老学院的院子,院子里的地上长满了苔藓。起居室的窗户又大又低,上面还有花窗棂。一扇哥特式的拱门后面有年久失修的石梯。这位导师的房间在第一层,另外三个大学生分别住一层楼。我们到达现场已是傍晚时分。福尔摩斯停住脚步,注视了一下起居室的窗户。然后,他走近这扇窗户,踮起脚尖,伸长脖子往屋里探。
导师说:“他一定是从大门进去的。除了这扇窗子外,没有其他入口了。”
福尔摩斯看着我们的委托人,微笑了一下,笑得有些奇怪,说道:“哦,如果在这儿不能弄清什么,我们最好还是进屋里去。”
这位导师打开了屋门,站在门口的时候,福尔摩斯检查起了地毯。
福尔摩斯说:“我想这儿不会有什么痕迹。天气这样干燥,也很难找到痕迹了。您仆人的身体应该基本恢复了。您说您让他坐在椅子上,是哪张椅子?”
“靠窗口那张。”
“哦,是靠近这张小桌子的。您现在可以进来了。地毯我已经检查完了。我们再看看这张小桌子。发生过的事情已经清楚了,这个人进来后,从屋子中间这张桌子上把一页一页试卷清样拿到靠窗口的桌子上,因为如果有人从院子走过来,在这里一眼就可以看到,方便逃跑。”
索姆斯说:“实际上他跑不掉,因为我常常从旁门过来。”
“很好!不管怎样说,他肯定是这样设想的。让我看看那三张清样,并没有留下指纹!他先是拿这一页抄写。这用了多长时间呢?快抄也不会少于一刻钟。然后丢掉这一张,又拿起另一张。正好这个时候您回来了,于是他急于跑掉,根本没有时间把试卷清样放回原处。当您走进屋门的时候,听见石梯上有急促的脚步声吗?”
“没有,我没听见。”
“他急于抄写,把铅笔尖都弄断了,于是重新削了一次。华生,有意思的是,那支铅笔不是普通铅笔。它比普通铅笔粗,笔芯是软铅的,深蓝色的笔杆,上面印着银白色的制造商的名字,它只剩一英寸半长。索姆斯先生,如果能找到那样一支铅笔,就能找到那个人了。还有,他的刀子又大又钝,这又是一个线索。”
福尔摩斯说了这些情况,索姆斯先生显然被弄糊涂了,他说:“别的我还能理解,可是铅笔的长短……”
福尔摩斯拿出来一小片铅笔木屑,上面有字母nn。
“您看。”
“不,我还是……”
“华生,我过去总说你不够机灵,看来不是你一个人如此。好,nn是什么意思呢?它们是一个词的末尾两个字母。你知道Johann Faber是家喻户晓的铅笔商的名字。这不是很清楚了吗?铅笔已经用到只剩下了Johann后面的一小段。”他把小桌子拉到电灯下。“我希望他抄写时用的是薄纸,这样透过纸张就会在光滑的桌面上留下痕迹。哦,没有看出有什么痕迹,从小桌子上找不到什么。现在看看中间的桌子。我猜想这个小球就是您谈的那个黑色的面团。形状有点像金字塔,中间是空的。正像您说的,小球上面还有锯木屑。啊,真有意思。桌面上还有刀痕,准确地说是划痕。开始的地方是划的痕迹,然后才是边缘不整齐的小洞。索姆斯先生,我非常感谢您提醒我注意这个细节。那扇门通到哪里?”
“我的卧室。”
“出事以后您进去过吗?”
“没有,我直接去找您了。”
“我最好进去查看一下。多么漂亮古典的房子!请稍等一会儿,我检查完了地板你们再进来。噢,没有看出什么。这块布幔干什么用的?您在这后面挂衣服。如果有人迫不得已要在这间屋里藏身,他肯定会藏在这块布幔后面,因为床太低,衣柜又不够厚。我想屋里应该没有人吧。”
福尔摩斯准备去拉那块布幔时,我从他那坚定而又机警的表情看出,他已经做好以防万一的准备。可是拉开布幔一看,除了衣钩上挂着三四套衣服以外,里面什么也没有。福尔摩斯转过身刚要走开,突然又蹲下,检查起地板来。
他说:“喂,这是什么?”
那是一小块金字塔形状的黑色东西,和书房里桌子上的那块完全一样。福尔摩斯把它放在手心上,拿到电灯下观察。
“索姆斯先生,这位不速之客在您的起居室和卧室里都留下了痕迹。”
“他到卧室里去干什么?”
“我想这很清楚。您突然回来,到了门口他才发觉。他怎么办呢?无论做什么都会暴露他自己,所以他只好闯进您的卧室躲藏起来。”
“我的上帝,福尔摩斯先生,您的意思是,我和班尼斯特在起居室谈话的时候,这个人一直藏在这里?”
“我认为是这样的。”
“福尔摩斯先生,我想还有另外一种可能性。您是否注意到我卧室的窗户了?”
“玻璃上面有花窗棂,金属框子,共三扇,一扇有折叶,人可以钻进来。”
“对的。卧室对着庭院的一角,所以从外面看不到整个卧室。这个人也许是从窗户进来的,走过卧室,留下了痕迹,最后,发现门开着,便从门那儿跑掉。”
福尔摩斯不耐烦地摇了摇头,说:“让我们从实际情况着手。您说过,有三个学生用这个石梯,并且总是经过您门前。”
“是有三名学生。”
“他们都要参加这次考试吗?”
“是的。”
“三个人里有没有人嫌疑较大呢?”
索姆斯犹豫不决地说:“这个问题很难答复。没有证据不能轻易怀疑某一个人。”
“您说说您的怀疑,我们再找出证据。”
“那么我就简单地告诉您住在上面的三个学生的性格。最下面的是吉尔克利斯特,一个优秀的学生,也是个优秀的运动员,是学院足球队和板球队的队员,得过低栏和跳远比赛奖。他是一个英俊而有风度的男人。但他父亲名声不太好,就是那个因赛马破了产的扎别兹·吉尔克利斯特勋爵。虽然这个学生很穷,但是他很努力很勤奋,是个有前途的年轻人。
“住在中间的是一位印度学生,名字叫道拉特·芮斯。他性格安静,但有点难以接近,多数印度人都是这样。他学习很好,不过希腊文稍差一些。他做事稳重而有条理。
“住最上面的是迈尔兹·麦克拉伦。如果他想学习,可以学得很出色,他是这所大学里最有才华的一个。但他性格任性,生活散漫。第一学年因为打牌的事他差一点被开除。这一学期他懒散地混过来了,他对这次奖学金考试一定很害怕。”
“那么您怀疑是他了?”
“我还不能这样说。但是,这三个人里面他是最有可能做这种事的。”
“很好,索姆斯先生,现在我们见见您的仆人班尼斯特。”
这个仆人个子不高,脸色苍白,胡须剃得很干净,头发花白,年纪有五十多岁了。他安静的生活被试题的事打乱了,现在还没有完全平静下来。他圆圆的面颊紧张地抽动着,手指也在一颤一颤的。
他的主人说:“班尼斯特,我们正在调查这件不幸的事。”
“是的,先生。”
福尔摩斯说:“我听说你把钥匙忘在门上了。”
“是的,先生。”
“这个意外恰恰发生在试卷放在屋里的时候,是不是很反常?”
“先生,发生这事是很不幸的。但是,以前我也偶尔忘过。”
“你什么时候进来的?”
“大约四点半,索姆斯先生喝茶的时间。”
“你在屋里等了多久?”
“我看见他不在,就马上出来了。”
“你看了桌子上的试卷吗?”
“没有,先生,绝对没看。”
“你怎么会忘记拔出门上的钥匙呢?”
“当时我手里拿着茶盘,想等回来再拿钥匙。后来就忘了。”
“通到外边的屋门是不是有把弹簧锁?”
“没有,先生。”
“那扇门一直开着吗?”
“是的,先生。”
“不管谁都可以从屋里出来吗?”
“是的,先生。”
“索姆斯先生回来后找你,你很不安,是吗?”
“是的,先生。我为索姆斯先生服务这么多年,从来没有发生过这样的事。我差一点昏过去了。”
“我知道你昏过去了。你开始感觉不舒服的时候,你在哪里?”
“我在哪里,先生?就在这儿,靠近屋门。”
“那就有些奇怪了,你坐的是那边靠屋角的椅子。你为什么要绕过另外这几张椅子呢?”
“先生,我不知道,我没有注意我坐在哪里。”
“福尔摩斯先生,我也认为他不会注意他当时坐在哪儿。那时他脸色很不好,特别苍白。”导师说道。
“你的主人离开以后,你还在这里休息吗?”
“只待了一两分钟。然后我锁上门就回我自己的屋子了。”
“您怀疑是谁呢?”
“噢,我不敢乱说。我相信这所大学里不会有人做出这种不择手段损人利己的事。先生,我不信会有这样的人。”
福尔摩斯说:“谢谢你,就谈到这里。噢,还有一句话。你没有向你服侍的三位先生提到这件事吧?”
“没有,先生,没提一个字。”
“你看见他们了吗?”
“没有。”
“很好。索姆斯先生,您愿意和我在这个院子里走走吗?”
来到院子里,天色越来越黑,楼上各层的窗户上都闪耀着灯光。
福尔摩斯抬头看了看,说:“您的三只小鸟都回巢了。嗨,那是什么?他们当中有一个像是坐立不安。”
原来是那个印度人,窗帘上突然映出了他的侧影。他在屋里不停地踱来踱去。
福尔摩斯说:“我希望跟每个学生见一面。这可以吗?”
索姆斯说:“没有问题。这些房间是学院里最古老的建筑,常有客人来参观。来,我亲自带您去。”
当我们敲吉尔克利斯特的屋门的时候,福尔摩斯对索姆斯说:“请不要说出我们的名字。”一个瘦高个、黄头发的年轻人开了门,当他知道我们是来参观的时候,他表示欢迎。屋内有一些罕见的中世纪室内结构,福尔摩斯对其中一个结构很感兴趣,一定要在他的笔记本上临摹下来,他弄断了铅笔尖,希望向主人借一支,最后是借到一把小刀削他自己的铅笔。在印度人的房间中,他做了同样的事情。这个印度人言语不多、身材矮小、长着鹰钩鼻子。他斜眼看着我们,当福尔摩斯画完建筑结构图的时候,他显得十分高兴。我看不出福尔摩斯从这两个房间找到了他所查寻的线索。我们没有能够访问第三处。无论我们怎么敲都敲不开他的门,从门内还传出来一阵骂声,夹杂着愤怒的吼声:“我不管你是谁。快给我滚蛋!明天就要考试了,少来打扰我!”
我们的委托人气得脸都涨红了,一边下楼梯一边说:“太粗鲁了!即使他不知道是我敲门,这样做也太无礼了!在目前的情况下看来,他很值得怀疑。”
福尔摩斯的回答却很奇怪。他问:“您能确切告诉我他的身高吗?”
“福尔摩斯先生,这个我实在说不准。他比那个印度人高,但没有吉尔克利斯特那样高。我想大约是五英尺六英寸吧。”
福尔摩斯说:“这一点很重要。那么,索姆斯先生,我们祝您晚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