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我的人生之路:陈先达自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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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并非年少轻狂

我相信人青春年少时都会有各种成年人视为不当的行为,轻狂者有之,叛逆者有之,情痴者有之。我则是有点痴愚,重感情但不懂什么是感情。

1949年5月鄱阳解放,正风中学并入鄱阳中学。我读的是高三,是中学最后一年。高三分甲乙两班。我分在甲班,不知为什么。当时并无文理分科一说。我的成绩不算太好,但比芝阳师范留级时好点,知道用功。但仍然偏科,喜好文科。当时壁报是各个班级展现自己班级风貌的橱窗。我不会画报头,这是个艺术活,但我经常写文章,尤其是白话诗,有时一首诗就是一个版面。作文课从来没有按命题作文,总是任意而为,有时是一首诗,有时是写一篇自认为是小说的东西。其实都很幼稚,老师也从来不说什么。当时没有现在的高考压力,也没有考不上大学就是塌天的感觉。当时能考上大学的并不算太多,考不上也不算丢人。我仍然是偏科,没有为高考而恶补数理化。

在鄱阳中学读高三时,我没有住在家里,而是与人合租在十八坊一家民居的一间房子里,三人合住。吃饭也是在住房家包伙。包伙的不是房东而是另一个房客。一个中年妇女,有文化,不知道什么来历。中学生不关心这些,只要饭菜可口就行。当时在外面合租不大的房间,吃包伙,而不愿住在家里,可能是一种开始摆脱家庭的内在潜意识的作怪。理由冠冕堂皇,离学校近。

与我同住的两个同学都是本地人,一个姓史,一个姓朱,以后的命运各不相同。姓史的当了多年小学教员,后来考上大学,毕业回到鄱阳一个中学教书,直到退休。朱姓同学就没有这么幸运。他原本是我们三个人中,不只是我们三个人中,而且是全班全校最为特殊耀眼的一个人物。他从何处来,我不知道,只知道有点来历。他是本县珠湖人,家里可能有人在国民党政府担任过什么差事,他自己也是新中国成立前不久从外地转来鄱阳读书的。穿着打扮与我们不同,脚上是一双长筒皮靴,锃亮锃亮,我们从未见过。他告诉过我曾到过马尼拉,当时马尼拉对我们来说就是一个遥远国度的名城。高中毕业后,我到外地上大学,与他没有联系。后来有人告诉我他被捕劳改,曾在南昌看见过他,低着剃光的头,排着长队在路上走。劳教几年后释放,回到自己家乡教小学。至今,我仍然不知道这位同学的来历,不知道他为什么会被捕。前些年一位考入中国人民大学的年轻同乡来看望我,闲谈中得知来客也是珠湖人,我曾向他问起我这位老同学。真巧,他们两家前屋靠后屋,是同宗。他称他为爷爷,说他原来当小学教员,儿子也不上进,生活很清苦,已经去世多年。这是我唯一知道的确切消息:他死了。留下的只是当年他那洋气、与众不同、在我们这些“土产”学生中显得有些傲慢、沾沾自喜的印象。对我来说,他仿佛是存放多年的拷贝,残存的都是无法链接的镜头。

有件事难以出口,可不能不说。我如今是老者,可我也年轻过,高三那年正是青春焕发的时期。歌德名著《少年维特之烦恼》中的维特也是少年,虽然不是年轻人个个都有维特那样的经历、才华和命运,但肯定会有过维特式的烦恼。这是一种青春期成长的爱意萌动的烦恼,是无法描述、不可言说但又不断撞击心灵的烦恼。这不是恋爱,而是一种最具“贬义”的称呼:单相思。

当时租屋在十八坊,学校就在附近。每天上学下学时都会看到来来往往的同学。有次我注意到一位女同学,年级比我低。她和另一个女同学同行,常常在我租住的屋子前经过。我突然产生一种说不清的感觉,是爱意的突然苏醒,是一见钟情,还是年轻人的鲁莽?反正是心里有所念想,特别希望能天天见到她:

远望乍见识君初,花衫短发十五余。

弹指而今五十载,似梦似真音信无。

最喜澹湖操场走,十八坊口脚停步。

少年旧事虽可笑,人性稚真不算愚。

这首诗需要注解,外人难懂,现在早已过保密期。澹湖,是澹湖小学的简称,是那位女同学的住地。她当时寄住在一位当小学教员的亲戚处。有时我会去这个小学的操场走走,希望能偶遇;也会从窗外往里看看。“十八坊口脚停步”,十八坊是我的租屋所在地,是同学来往必经之路,是有利地形。我经常站在门口,有意无意望着过往的同学。现在想起来可笑至极,可当时却是情不自禁,不觉得幼稚可笑。对方可能只有十五六岁,我当然也大不了多少。从不相识,也从无来往。既非同班也非同乡,可以说套不上任何近乎。连一句话也没有说过,对方根本不知道有这么一个傻瓜为了多看她一眼会在小学操场溜达,会站在租屋门口看着来往的同学。现在回想起来实在有点可笑,可当时是生活中一件难以释怀的大事。

我是一个重感情的人,我的内心世界远比我外在的东西丰富。我当时的内心世界,这位同学永远不知道,即使感觉有点异常,也会认为我是中学生的胡闹。当时她只是初中二年级的学生。这种起哄调皮捣蛋的事,在中学里并不奇怪。这位同学不久就转学到外地去了。对我来说,这种“激情迸发”的时间也只有半年多。我很快告别中学时代,参加高考。“浪漫狂想曲”的独奏,落下帷幕。

人生年龄段不同,情感随着生理、心理、人生经历变化而不同。少年人无激情和老年人的不合理的情痴,都有悖常理。“少年旧事虽可笑,人性稚真不算愚”,说的是少年心态,这是为当时“灵台中矢”的辩解。时过半个世纪,有时会想起这件旧事,觉得甚为可笑,“去时悄悄睹面难,少年痴迷几近狂。云英已嫁孙绕膝,岁月满脸老裴郎”。

后来这位女同学离开鄱阳中学转到外地继续上中学,之后考入一所著名大学的中文系,毕业后曾在文学研究所当研究生。在现代文学的教学、学术上很有成就,家庭生活也很美满。我曾收到一位朋友的赠书,其中间接有一些关于我这位同学的经历,我才知道她从中学开始到退休后的人生历程。她中学时父亲去世,家庭贫困,完全靠自己顽强奋斗的不屈精神,成为著名的现代文学教授。读完后,我曾记下我的感受,写了一首小诗:

岁月无痕亦有痕,凄婉艰辛倍感人。

读罢掩卷赞五巧,晚霞映照镶飘云。

常言童言无忌,老人也可倚老卖老。如果有机会再见,我真想问问这位老同学:“你当时一点也不知道有个傻瓜经常站在十八坊住屋门口盯着望你?”现在彼此都是翁妪,各有幸福家庭,儿孙绕膝,没有任何禁忌,这种问题料无大碍。只是它能解开我六十多年前心头之谜,也可作为老年时的笑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