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甫含笑点头,跟着又把孙鹰夫妇任侠尚义和岑参遇合经过从头说了。
郑虔抚掌称快,连说:“我们想要交的正是这类人物。”忽又问道,“昨日遇见韦左丞还问起过你。听口气,好像你久已不去寻他了。此公在朝,虽然无甚建白,对你却颇看重。你今后出处还是离不了这班人,最好不要和他太疏远了呢。”
杜甫想起彼此都是愤世嫉俗,为时诟病,才致落拓长安,久不得意。有时谈起近况,互相劝告,不要那样迥异庸俗,自取困辱,也都觉得对方有理,应该世故一些。偏是积习难改,心中郁愤只有日益加深。今日本是专心诚意赶来劝他,不料他也同样要劝自己。心中好笑,乘机答道:“今日本定往践韦左丞的约会,只为听到郑兄喜信,特地赶来。你向来不肯独饮,如和朋友相对却是每饮必醉。日色早已偏西,今天又不能去了。”
郑虔因杜甫一来高兴非常,意欲畅饮之后留他下榻,闻言,不知杜甫以进为退,脱口便道:“杜兄虽然多才,朝中并无一人肯为援引。难得此公奉调回京,又肯代你揄扬。已有前约,怎好不去?”
郑妻人颇聪明,正和阿鸾收拾床榻,早看出杜甫心意,在门内接口道:“杜兄由韦家回来,再和你作长夜之谈也是一样。你少饮两杯,把这头一幅画先赶出来,送进宫去吧。你只会闭门作画,可知苍头还未找到以前,我母女二人应门不胜其烦么?”
郑虔也觉诏期甚急,惟恐误事,笑道:“小弟本意留你畅饮,并作长谈,略洗近两日所染尘浊之气。不料君命难违,你也非去应酬一下不可。你我二人平日互相劝告,到底未能免俗。你说有多可笑呢?”杜甫知他性情,乘机又道:“等你画成进御,再将一些画债略微清理,定出日常清课,来日方长,尽可盘桓,无须急此一时之聚。你索性安心写画,十天之后我再来拜读你的佳作。吃饭还不到时候,请干这一大杯,我告辞了。”
郑虔因天已申酉之交,恐杜甫耽误韦家约会,笑道:“前日圣意本要给我一个官做,那老儿说我疏懒狂傲,难于理事,给我补了一个广文馆博士。幸而仍是冷职闲曹,已使我俗尘猬集,门庭若市。再要做个黄豆大的官儿,恐怕我们见面都难了。今天由你的便。这两张画至多还有三天就可画完。等到进呈之后,便往寻你,借此躲上两天也是好的。”
杜甫面容立变道:“又是李林甫那个老儿阻塞贤路么?”
郑虔笑道:“你又来了不是?远古虽不可稽,近自秦汉以来,朝廷禄位早为此辈窃据,他们治乱兴衰迭为消长,却累我辈中人穷愁抑郁以终者不知多少!你干生气,其奈他何?不过,冰山易倒,终有尽时。你不像我那样懒散,也许还有出头之日。千秋后世自有公论,暂时由他去吧。”
杜甫和郑虔对饮了一大杯,便起告辞。
郑虔早准备送给杜甫一些财物,知他此时还不短用,又正要往韦家去,不便携带,决计改日亲自送往他家,以免推谢,便没有提。
杜甫离开郑家,见天色还早,索性去往韦家道谢。至门一问,才知韦济又往轩辕庙听术士孙甑生讲经说法。好些权贵也在那里,要到三日之后才回。只得走了回去。
第二日起,杜甫听了爱妻杨氏的劝,托人在杜曲买了十亩田、一头耕牛和一所小房,所居纸窗竹屋,环以疏篱。庭前药草肥茂,杂花缤纷。又有小溪临门,南山在望。烟雨晴岚朝夕百变,景尤清丽。生活起居既胜于前,夫妻情爱又厚,日常对月赏花,迎风修竹,颇多乐事。
杨氏因丈夫还要进取功名,长安物价日昂,不能不作长久打算。虽用了一名老长工,不时仍和杜甫同往田里相助操作,料理农事。又把屋后隙地辟作菜畦,桑麻之外,并养鸡豚。
郑虔不久迁居朱雀街西第二街第七坊,地名安丰坊。房舍自然比前较宽,又添了一些用具,画室还是那么乱糟糟的。以前收过润笔不能不画的,也非一两年内所能画完,成了欲罢不能之势。打算再像先前那样杜曲寻幽,樊川选胜,与杜甫啸歌终日,清谈永夜,自难如愿。先后虽往杜陵访看几次,只有一次和杜甫往游韦曲何将军山林。因主人好客,殷勤留宴,加上天气太热,实在无心写画,才和杜甫同在园中下榻,住了十几天。余者都是聚上一半日便须别去。杜甫恐郑虔任性纵饮,因而误事,极少加以强留。偶往城中访看,也必设词推托,不肯留住,以免妨他绘画。所受岑参赠银虽因迁居用完,田里却有了出产,柴米蔬菜渐可自给。加上郑虔不时分润,耕读生涯居然不恶。比起初来长安,常与富贵中人酒食征逐的那一段岁月,反而舒畅得多。因为夫妻二人日与田夫野老相接,由不得就有了感情。再常看到好些亲手种植的菜蔬花果按时成长,也实高兴。习惯自然,乐在田间,竟把进取功名之念淡了好多。自来环境移人,近于此者必远于彼。杜甫晨旭耕稼,夜月吟诗,遇到春秋暇时,约上左近两个老农同往采药,涉彼南山,已成了他的爱好。休说不愿奔走豪门,连李琎、韦济、郑潜曜等以前交往较多的人也渐渐疏远起来。
杜甫出身士族,以前同情苦人,只是看到民生疾苦,心生怜悯。除想进身庙堂,作那致君尧舜、泽及黎庶外,并没有把这些田夫野老和自己同样看待,也没想到他们遇到灾荒固是流离道路,以致死亡,便是雨旸时若、五谷丰登,在当时也是终岁勤劳,未必每人都能温饱。平日雨淋日晒,所受劳苦和他们长年耕作的恒心毅力,更非身经其境的人不能想象。刚定居时,虽因功名失意,志在田野,实由多受困辱,忿而出此。杨氏馌彼南亩,还能强任其劳,按时无缺,他那春耕夏耘、躬亲陇亩的打算还不过是句空话。田里的事开头并插不下手去,所用长工项明,面黑背驼,形容老丑,由襄樊一带逃荒来此。先在邻家做短工,看去本似衰弱。杨氏因想用一个老年诚实的人,加上怜贫之念,把他雇用了来。
没想到项明全仗外表老驼,才未被征兵的官差抓去,实则年纪刚过四十,体力甚健,种田更是好手。杜甫夫妻过了几年穷苦日子,本就惜老怜贫,再见项明那么诚朴耐劳,越把他当作自家人看待。项明小时与人牧牛,稍长与人佣工,受尽劳苦饥寒。没想到家破人亡、死里逃生之余,会遇到了好人,心既感激,更肯卖力。但因以前常受主人鞭打凌辱,养成了一种倔强脾气,老觉杜甫是个读书人,田里的事一窍不通,每天偏要赶来问长问短,动手动脚,先还不好意思当面拒绝,屡托杨氏转告,说:“这十亩田我一人包种。像主人那样只好读书做官,这些事他决搞不来。那几亩稻田刚插秧时,请他不要动手,偏不肯听。那时天还不算很热,他只在太阳下忙了一天半,已连背上的皮都几乎烤焦,还直喊腰疼。所插的秧不是歪倒水里,就是闷死。我好容易重新整治,才救活了一多半。下去天气更热,主母送饭无妨,田里的事不是主人搞得成的。请主母劝他多读书,少下地,莫叫小人为难罢。”
杨氏见丈夫常时闹得泥手泥脚,满头大汗,自找苦吃,什么也搞不成,自己虽然立志耕织,也有许多事不会,觉着这不过是一个退身之计,以丈夫之才,仍是求取功名要紧。几次婉劝杜甫,田里的事虽应知道,不必亲自下手,并把项明的话说了。
杜甫自来意志坚强,少年时又常骑马试剑,颇有力气,能耐劳苦,认定雨淋日晒只是暂时有些难耐,日久自会习为故常,闻言付之一笑,只一无事照样往田里去。
项明见他不肯听劝,惟恐自己种的庄稼受到毁损,渐渐出言顶撞,公然拦阻。
杜甫被他一激,更非亲自下手学会不可。因知项明话虽粗鲁,人却忠诚朴实,不愿使其难过。先在一旁留神观看,等看会了几成,再和他好说:“读书贵于明理,但不是徒托空言便可明白。作文章和种庄稼一样,都不是生下来就会的。我即使不能长为农夫,也应通晓田稼之事。如其不知稼穑艰难,连写一首田家即景诗,也会让你们听了笑掉大牙,还谈什么致君泽民?我当然不会耕种,常和你在一起也就会了。多少给你分点劳总是好的。你老不要我动手,万一有个风寒暑热,不是彼此都不便么?”
项明本恐杜甫劳苦,污了衣服,还要碍手碍脚,见他这样坚持,话又温和诚恳,不由脸上一热,笑道:“主人最好先做点零碎事吧。田里的事情多,这时全要下手,是累不了的,日子一久就不觉得了。”
杜甫强他不过,只得依了。过了几天,天气更热,见项明终日勤于农作,常是热汗交流,点点下滴,周身黑里透亮,仿佛快被太阳晒出油来。实在于心不忍,劝他不要在阳光盛时下田。
项明力言:“农忙时哪天不热,难道种得好好的庄稼由它荒废?我们搞惯的人不算什么。”
杜甫劝他不听,便把上衣鞋袜脱去,定要和他一起。项明见他只在柳荫底下帮助车水,做点杂事,业已脸晒通红,汗流浃背,再要随同下田,势非受热晕倒不可。勉强争执了些日,见庄稼渐要成长,当年长安天气也实太热,方允中午阳光盛时在柳荫底下歇息,或是睡个午觉,但要杜甫答应暂时不要下田去做重活。杜甫越看越觉这个面容老丑的长工善良可喜,又知自己如果中午回家,项明仍要偷偷下田。本来就愿和他谈说田里的事,索性连午睡都废去,借口柳荫凉爽,带上条席子,去和项明做伴谈天,使其歇息。除非真个有事,不到日色偏西不肯回转。
项明外表老实,心却聪明,对于料量晴雨,依时耕锄,凭着多年经历,原有好些心得。杜甫又是遇事留心,对人和气,双方感情越来越厚。
日子一久,杜甫才知田里的事竟有许多书本上不曾载过的学问。当年秋收之后改种小麦,亲自下手,居然顺理成章,有条不紊。第二年四月麦黄时节,竟仿佛成了一个熟手。由此起,这为时不过年余的田间生活使杜甫越来越与这些穷困劳苦的老百姓接近,也为后来流落西川,往来东屯、瀼西,以农耕自给的一个时期,无意中作了准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