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多年后
我会对着苍颜白发说
我等待过
我会对着在夕阳里拉长的身影说
我思恋过
我会对着从眼前驰过的
成双成对的青春说
我也爱过
这就是梅园?一下出租车,我脑子一下就蒙了。
一年时间不见,怎么就变成这个样?到处一片狼藉,到处残垣断壁,还黑灯瞎火,冷清得要命。一个简易的围墙上写着几个大大的"拆"字,门口还挂着一个牌子,上面是某某建筑公司告来往市民的公告。
园子中本该开得红火的梅树早给砍没了,堆着很多拆下来的砖瓦和旧门窗,枫住的那栋楼暂时还没拆,却没一点灯光,没有一丝生气。我的心一下就揪紧了:我是应约来了,枫还会在这里吗?一时间,我傻傻地站在那里。
突然,二楼的那扇熟悉的窗户里有了一点很微弱的光,一星一点。我揉揉眼睛,再看看,没有错,是枫的那扇窗,我就发疯似的冲上楼去。门开了,枫依旧是幽幽地说:"我知道你会来!"我上前就把枫拥在怀里,枫呜呜地哭起来,还用手使劲地打我,我的眼泪也纷纷落下,却低下头,轻轻吻起她。泪水交融到一起,滑进了嘴里,咸的,这就是相思的滋味?
军部医院新修了宿舍楼,梅园的地盘卖给了一家房地产公司,这里要全部拆掉,已经断水断电了。只有枫,我的枫,还在这里点起蜡烛等我,她是怕我来了找不到她,她是怕再也见不到我了。
没一句话,两双含泪的眼就这样凝视着,我们都读懂了对方的心语。她拿出两瓶酒,一瓶白酒,一瓶红酒,说:"小波,我这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劝你喝酒。"就着泪水,一杯又一杯,我这一杯如霜的白,她那一杯似血的红。喝吧,这是一杯甜蜜,饮了后会化成思念;喝吧,这是一杯回忆,饮了后还会化成思念;喝吧,这是一杯苦痛,饮了后更会化成思念。我们是在为过往的日子干杯吗?我们是在为逝去的爱情干杯吗?
小窗这时给风刮开了,风进来在屋里打旋,把窗前挂着的风铃吹得叮当作响,烛光忽灭忽现。"小轩窗,正梳妆,相对无言,唯有泪千行。"苏轼不是我们,何以能写出我们的此时此景?
小波,你怎么又流泪了?
这是我小时候就养成的习惯,看到美丽的东西,就感觉到立即要消失,所以就忍不住流泪了。枫,我要走了,我要回我的家,开始一种未知的生活了。我的屋太破烂,只配我居住。
小波,我知道如果让你勉强留在部队,你会很不开心,走吧走吧,只是,疲倦时一定记得回头看看。小波,请原谅我!我不能和你一起走,我生在军营,长在军营。毕竟,我还有一个摆脱不了的家......
枫,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我这一辈子最大的快乐和失意都在你啊。枫,虽然我们没有成功,却也没有失败。我们经历过,感受过,痛苦过,也欢乐过。
小波,我只是一个很普通、平凡的女子,也会有着普通人的得失忧愁、所思所想。最多,我还是那个曾经欢乐过,而今在山峰上一立千年的,夜夜盼郎归的神女。你从我脚下走过,只要轻轻地看上我一眼,我也会心满意足再立千年的......
此时,那温暖而又熟悉的小床,那承载过我们好多欢乐和苦痛的小床,像是一位宽厚的知己,在默默迎接远道归来的朋友;是一座久已沉寂的舞台,等着我们登台去作最后的演出。是戏就总是要散场的,有些戏人生可以多次上演,而高潮却真真只有一出。枫的脸被激情和酒精燃烧得红红的,双眼闭得紧紧,嘴里在喃喃说:"小波,今夜我是你的,就让我做一回你的妻子吧......"我压抑了两年多的情感此时已被点燃。枫,我的爱人,我的心肝宝贝,我的两年多没见着的青春恋人,我来了!我发疯似的撕扯起她的衣服,她也开始脱我的衣服......两个赤裸的身子,两个苦痛的精灵一挨上,就再也分不开,就再也不愿分开。是啊,谁能把燃烧的火焰分得开?谁能把流着的河水分得开?
我进入了枫的身体后,枫更加迷乱,疯狂地扭动着身子喊:"小波,我要你过了今晚,都不会再想别的女人!"我默然不语,动作更激烈了,我也要在枫的身上牢牢地烙下我青春的纪念......
当一切都平静如水后,我们嘴里喘着粗气,疲倦地紧紧搂着,不说一句话。
早晨,工地打桩机的声音惊醒了我。我看看身边还睡着的枫,头发乱乱,眼角还留着昨夜激情狂欢后的泪痕。我轻轻穿衣下了床,从口袋里拿出那个装钱的信封,轻轻地塞在枕头下 。我要走了,枫,我将用今后长长的日子来消化我们在春城的最后一夜,谢谢你给了我这么美丽的回忆。睡梦中的枫,嘴里不知念叨着什么,翻了一下身,又睡到另一边了。我最后再看了一眼枫,就毅然走了出去。美丽的故事如门"吱"的一声,在身后结束了。
我在站前广场的书报亭翻着杂志,一看时间快到了,就进了候车室。这时,看到了两个女兵正四处打听人,见到军人就问。有一个女兵很面熟,我肯定是见过的,就迎上前去。她们明显还不习惯看到我摘去了帽徽领花,穿着一身旧军装的样子,眨了好几下眼。那个面熟的女兵才说:"你是小波吧,枫让我给你捎东西来。"说完递来一个小包。她们走了后,我才猛然想起,那个面熟的女兵不就是在医院里与王良吵架的卫生员吗?
上车后,我把包打开,原来是一大袋话梅。取一个送到嘴里,酸中带甜,甜中有酸,这是不是又和我们的爱情滋味一个样呢?就对同座的几个人递了过去:"来,尝尝,尝尝!"下面还有一个纸包,打开一看,我呆住了--一小扎头发,纸上面写着:"长发为君留,长发为君剪。从此发不同,此心天可鉴。"枫什么时候留过长发又什么时候剪了?我怎么一点都不知道?我印象中的枫,永远都是初次见面时,短发齐耳,青春靓丽,嘴里是一口悦耳的京片子:"南方女子有什么好,不如北方女子开朗大方,比如我......"我手里握住这扎头发,很久,很久,在列车的"哐当"声中竟默默睡着了。
"妈妈,你看这位叔叔睡着了还在哭?"一个童稚的声音响起,我一下惊醒了。对面的人不知什么时候已下了车,上来了一对年轻的母女,那小女孩手里拿着一串冰糖葫芦正在啃。我不好意思地擦掉泪,对小女孩说:"叔叔是大人,不哭,不哭!"这时候,我看到列车正飞快地从覆盖着白雪的一望无际的旷野掠过,车窗檐垂着一根根冰锥,雪还在下个没完,细粉般的雪花敲打车窗,融成晶莹的水珠,又凝固成薄薄的冰花。
我站起来想打开车窗,一用力过大,窗户"嗖"的一下子上去了,寒风扑进来,顿时把桌上的东西吹得稀里哗啦。那母亲忙起身拉住我:"大兄弟,你可别想不开啊!"我冲她笑笑:"我不会干傻事的,我是要和过去告别。""告别?"她疑惑地坐下了。我小心解开了系头发的红毛线,把头发均匀地摊在手心,再握成一团,又压匀,伸出了窗外。突然,列车进了一个山洞,一阵寒风扑来,把手里的头发一下全刮走了,只剩下空空的手掌。在东北发生的故事,就全部留在东北吧!许久,两滴热泪刚滚出眼眶就被冻成了冰粒。
那小女孩的声音还在回响:"妈妈,什么叫过去?"她母亲很耐心地解释说:"过去,就是不愿去想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