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大医精诚:孙思邈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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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章 乱世不避(71岁~80岁)(6)

孙思邈一怔,此话何等耳熟,原是杨广说过。看来自己又被绑定,大概这就是命。他回想两次亲历战场的种种遭遇,趁机建言:“启禀秦王,老夫不懂领军。只想这战争胜与不胜,乃在于士。兵云:‘视卒如婴儿,故可与之赴深溪;视卒如爱子,故可与之俱死。’”[79]

校尉一直在旁边立着,这时忍不住插话:“先生真乃圣贤,竟用嘴为士卒导尿。”

李世民大惊:“先生如此爱我士卒,该受本王一礼。”说时单腿下蹲,对孙思邈行半跪之礼。孙思邈赶紧回敬匍匐大礼。

李世民听了孙思邈建言,对军士伤情不再取漠不关心态度。他拄着拐杖,领孙思邈来到众伤兵面前,将其隆重推荐。伤兵们齐向孙思邈行礼,并投来热切企盼的目光。那目光让孙思邈全身灼痛,忙俯下身子,给伤兵一一做检查。伤兵却是那样多,孙思邈根本忙不过来。

一天紧张的工作下来,孙思邈累得不行,刚一坐下便歪倒在地。这事报与李世民得知,李世民急了,忙命人将孙思邈用藤条躺椅抬着,送来自己大帐。他半开玩笑、半是认真地道:“先生您可不能倒下,本王还指望您保我长命百岁呢。”

李世民在大营帐里接受孙思邈推拿治疗。因他全身肌肉紧张,近乎板结,孙思邈推拿时颇费老劲,累出一身大汗。李世民见了,惊讶地道:“我可是头一回见医生治病时流下大汗。”

孙思邈笑道:“只怪本人老朽,气力衰微。”

“本王若在您这年纪还能这样,那就谢天谢地。”

“将军体格如此壮健,日后百岁无疑。”

“哈哈,借您老吉言。”一番话说得李世民心花怒放。

鉴于李世民病情严重,仅施以推拿还不能完全祛病,孙思邈又给李世民开处汤药,亲手熬煎后端来,自己先喝两口,再递与李世民。李世民一仰脖子,喝个精光,如大热天喝凉茶一般,连道:“好喝好喝,请再将来。”孙思邈接过药碗,坚称服药性急不得。

李世民在孙思邈精心调理下一天天痊愈,重新跨上战马。他拿出一个精美的紫檀木盒,里面溢出一股幽香,当着孙思邈的面打开,竟是一满盒黄金。孙思邈知秦王之意,摆手坚拒。李世民乃道:“先生是否嫌轻?”

孙思邈应道:“秦王真能爱兵如子,即请给士兵们多买些药品。”

李世民对孙思邈更为敬佩,即请孙思邈开列药品名录。李世民叫来军营总管,将一包黄金交付,且道:“务必用心,出了差错,小心揭皮。”总管慌得连连磕头,再接过孙思邈开列的药品名录,领着数人打马而去。这是李世民头一回为士兵大批购买药品,此前虽曾有过,却不太上心,以致负责采购者从中克扣货款。这回在李世民亲自督办下,大批药品被如数买回。

孙思邈甚喜,则于军营中设立医疗室,又请人用木板钉了几排架子,将药品整齐摆放。只是孙思邈一人实在忙不过来,便向李世民请求,从军士中挑选数名助手。李世民慨然应允。

众军士听说有机会做孙思邈助手,个个争着报名。孙思邈暗自高兴,决心培养一些年轻人,掌握基本医学知识。他于是一边亲自给伤兵们治疗,一边对助手们讲解。对简易可行之事,便指导他们直接去做。

那日李世民来到军营诊疗所,见孙思邈正给一名士兵刮痧。孙思邈以一个光滑的陶瓷片作为刮板,蘸点麻油,一下一下,刮着士兵背部,将背部刮出一片深紫,还出现几处血点。李世民觉得新奇:“这样也能治病?”

孙思邈指着士兵所刮部位解释:“刮痧亦系上古之人探索所得。凡刮得颜色暗红处,即是病症所在。颜色越深,病气越重。刮出紫斑,则病气可除。”

接受疗救的士兵亦现身说法,表示刮痧之后,感觉轻松多了。

李世民乃心细之人,又问刮痧疗法可有依据。孙思邈便跪地禀告,当年如何从火中偶尔抢救得人体经络图。可惜原图在辗转游走中丢失,后孙思邈凭着记忆,重新绘制了一份,为便于辨认,特以蓝色标出脉络。他从小木箱内取出重绘的经络图,请李世民审视。李世民展开那图,惊道:“此又是如何绘出?”

孙思邈如实应道:“鄙人也回答不上。我只想那上古之人有内视之功,能将人体经络一目了然。否则也无法画出。”李世民接着要求解释内视之功。孙思邈谦称自己功力尚欠,未曾达到那种境界。

李世民再问刮痧之法。孙思邈见秦王兴趣甚浓,便将刮痧板交与李世民。李世民在士兵身上做着试验。道:“怎么刮起来疙疙瘩瘩?”孙思邈应道:“这就对了,说明这士兵兄弟病气相当严重。”

经李世民批准,军营医疗讲习所正式开课。环境虽陋,然能遮风挡雨,孙思邈便觉足矣。他一遍遍抄写医案,装订成册,又手绘一小张一小张人体经络图,作为读本发给大伙儿。最后,孙思邈用一张大纸,画出人体经络全图,挂于墙上,作教学之用。

孙思邈指着穴位,让一名学员站到前面,示范按摩、刮痧之法。再让学员们彼此寻找穴位,相互按摩、刮痧。学员们一个个兴致极浓,教学告一段落还不肯休息,继续琢磨、体验。后来,助手们用石头支起大锅,按照孙思邈的指导,熬了一锅又一锅清凉解毒汤药,让士兵们喝下,以御风冷。李世民也要来一碗,当众“咕噜咕噜”喝下。

孙思邈又针对驻地风寒霜重的特点,制作“匈奴露宿丸”,给士卒们服用。该药丸由矾石、皂荚、干姜、附子、吴茱荑等六味构成,炼蜜和丸如梧子大,服食,可起预防和治疗作用。

孙思邈发现,不少士兵因成天跋山涉水,劳乏过度,而患上脚气风毒。他反复琢磨,终推出又一奇方,名为“门冬煎方”。该方对于男子五劳、七伤、八风、十二痹,以及四肢烦痹、手足浮肿等症,有明显疗效。该方为:

天门冬,切,三斗半,捣压取汁尽 生地黄,切,三斗半,捣压如门冬 枸杞根,切,三斗净洗,以水二石五斗,煮取一斗三升,澄清 獐骨一具,碎,以水一石,煮取五斗,澄清 酥三升,炼 白蜜三升,炼该方以上列六味为主,后附散药三十八种,根据不同病症配用。[80]

孙思邈对这“门冬煎方”颇为看重。除用于士卒外,还用于其他患者。为引起后人注意,利于更多患者,孙思邈将该药方收录专著,同时注明:“余尝为人撰门冬煎,此方治脚气大有验,病者须用之。”[81]

军营诊疗所开办了一段时间,效果便显露出来。除重伤者需做特殊治疗外,轻伤者经过一段时间治疗,先后一批批痊愈,重新投入战斗。李世民别提有多欢喜,这对他来说,等于不用抓丁,便补充了新的兵源,且富于实战经验。他感慨地道:“吾征战多日,方知战场救护之功。”

孙思邈亦对李世民看好,知他早晚能成大事,故对李世民保健之事倍加关注。孙思邈趁其再次出征之前,每日抽出专门时间给他理疗,或施以针刺,或施以艾灸,或处以汤药。李世民对孙思邈已极信赖,每回都主动配合。这种配合默契,大大强化了治疗效果。

孙思邈确诊李世民症状,为长期超常紧张征战所致。故病象不在一处显现,而是整体疲软,俗称“五劳七伤”。孙思邈有论:

“五劳,五脏病。六极,六腑病。七伤,表里受病。五劳者,一曰志劳,二曰思劳,三曰忧劳,四曰心劳,五曰疲劳。六极者,一曰气极,二曰血极,三曰筋极,四曰骨极,五曰髓极,六曰精极。七伤者,一曰肝伤,善梦;二曰心伤,善忘;三曰脾伤,善饮;四曰肺伤,善痿;五曰肾伤,善唾;六曰骨伤,善饥;七曰脉伤,善嗽。”

孙思邈又论五脏受伤的临床表现:“其心伤者,令人善惊,妄怒无常;其脾伤者,令人腹满喜噫,食竟欲卧,面目萎黄;其肺伤者,令人少精,腰背痛,四肢厥逆;其肝伤者,令人少血面黑;其肾伤者,有积聚,少腹腰背满痹,咳唾,小便难。”[82]

孙思邈根据李世民现状,先处以“建中汤”,再处以“黄芪汤”,又处以“五补丸”。这“五补丸”治肾气虚损、五劳七伤、腰脚酸痛、肢节苦痛、心中喜怒、夜卧多梦、心腹胀满、房事不举等症。其方由人参、五加皮、五味子、天雄、牛膝、防风等二十四味配伍,末之,蜜丸如梧子。酒服十丸,每日三丸。孙思邈将此药丸精制,阴干,供李世民一段时间服食。

李世民经过全面调理,很快恢复健康,重返战场,顿觉身轻如燕,虎步生风,于是越发离不开孙思邈。因而当他第二次东征时,又要求孙思邈随行。孙思邈此时年近八十,想着能给秦王帮上一把,助国家早日统一,天下太平,仍决然前往。

于是孙思邈继续随李世民转战太原、洛阳,再度为唐军官兵尽心效力,直至唐武德四年(621)七月方罢。

自孙思邈随军之后,李世民乃命扩大战场救护所规模,为的是接诊更多战地伤者。于是孙思邈再召集一批年轻士兵,教他们基本救护知识。孙思邈除对年轻人讲授医学基础知识外,还亲自示范治疗。他精力那样饱满,看不出到底多大年纪。遇上危重患者,该用嘴导尿时,照吸不误。

在孙思邈榜样的作用下,年轻士兵大多学会基本疗法,遇上需要,皆争着上前。这使患者分外感动,都将感恩之情献与秦王。病愈之后,重上战场,个个奋勇争先,战斗力倍胜于受伤之前。李世民乃对孙思邈更为尊重,称他功劳与尉迟敬德、程知节、秦叔宝不相上下,一再欲予以重赏。

孙思邈见外伤者众多,乃根据不同病情推出数方,专治外伤。他将药捣碎,调和,放在黄草纸上,用布包好,裹住士兵伤脚。另一个士兵身上长了脓疮,孙思邈让他坐下,亲手给不幸的年轻人挤出脓汁。他见又一骨折士兵无法行走,只能躺着,便跪着给这个士兵敷药。

中国古代战场有救治伤员事例,却无固定治疗机构。根据现有资料,一般认为中国古代军医机构的建立始于初唐,与李世民关系密切。李世民仰赖孙思邈之力,不仅在战场设立救护机构,还于战后在“天策上将府”内继续保持军医制度,拜住持医药事务官员为功曹参军。以后李世民当国,即命地方政府照此设置。李世民除要求军队有自己的医疗队伍外,太医署及地方医疗机构,还需兼及军队医疗工作。李世民创设的这一制度,为历代王朝继承和发展。上述首创,显然有孙思邈一份功劳。

当所有竞争者灰飞烟灭,李唐天下无人再敢问鼎。李世民押着窦建德与王世充一路浩歌,凯旋长安。至此华夏重新归于一统,百姓皆颂李氏父子。

就孙思邈而言,第三次服役军中亦大有获益,尤其治疗外伤之术更为精湛,其中不少为个人独创。在《千金要方·备急》卷中,列有“被打”专辑,计有“论”一首,方九十三首。另有“火疮”专辑,计“论”二首,方七十三首,咒法二首,其中不少为军中服役的额外成果。孙思邈所列诸方,皆简便易行,大都可就地取材。

例如他在“被打”辑中“论”曰:“凡被打损,血闷抢心,气绝不能言,可擘开口,尿中令下咽即醒;又堕落车马,及车辗、木打已死者,以死人安著,以手袖掩其口鼻眼上,一食顷活,眼开,与热小便二升。”

孙思邈所列方子,形式多种。其中一方,为“治从高坠下,及为木石所迮,或因落马,凡伤损血瘀凝积,气绝欲死,无不治之方”。其法是:“取净土五升,蒸令溜分半,以故布数重裹之,以熨病上。勿令大热,恐破肉,冷则易之,取痛止即已。凡有损伤,皆以此法治之,神效。已死不能言者亦活,三十年者亦瘥。”

另有,“当归散——治落马坠车诸伤,腕折臂脚痛不止方”;“竹皮汤——治为兵杖所加,木石所迮,血在胸背及胁中,痛不得气息方”,等等。

因军中被烈火烧伤者屡见不鲜,孙思邈对此自是用心琢磨了一番,终知治疗要诀。这在外行人看来,或许难得理解。孙思邈明白事理之前,也有失错。他曾以冷水洗患者火疮,疼得患者哇哇大叫不说,更徒增治愈难度。再经实证,终有所得。请看其论:

“凡火烧损。慎以冷水洗之,火疮得冷,热气更深转入骨,坏人筋骨,难瘥。初被火烧,急更向火灸,虽大痛强忍之,良久即不痛,神验。治火烧闷绝不识人,以新尿冷饮之,及冷水和蜜饮之;口噤,绞开与之,然后治之。”

孙思邈所集治火疮药方,大都简单而便于操作。如:

“治灸疮痛肿急方:捣灶下黄土,以水和煮令热,渍之。

“治金疮方:烧干梅作炭,捣末之,敷一宿即瘥。亦治被打伤。

“又方:麻叶三斤,以水三斤熟煮,取二升半为一服。

“又方:蚯蚓屎,以水服方寸匕,日三。”

上述内容,均见《千金要方·备急》卷。

该卷还有“治毒箭所中方”“治卒被毒矢方”“治箭镞及刀刃在咽喉、胸膈诸隐处不出方”“治矢在肉中不出方”“治卒为弓弩矢所中不出,或肉中有聚方”“治中射罔箭方”等,更是孙思邈身陷兵乱的重要收获,也是他于兵乱之时挺身而出,替前方将士解难济危的有力证据。

与李氏父子夺得江山相比,孙思邈个人收获或许微不足道。然而千年之后,江山数易其主,孙氏著作却仍在广泛流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