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大医精诚:孙思邈传
19240600000012

第12章 砥砺真功(21岁~39岁)(6)

在《千金要方·少小婴孺方》中,孙思邈辟“序例”“初生出腹”“小儿杂病”等九门,总计方三百二十四首、灸法四十首、论十一首、候痫法一首、咒法一首、事十二条。在《千金翼方·小儿》中,孙思邈辟“养小儿”“小儿杂治法”“眼病”“鼻病”“耳病”等十一门,总计方三百零三首、灸法四首、论三首、事八十九条。其所列方术,基本涵盖“少小婴孺”的全部病症。孙思邈堪称少小婴孺的守护神。

上述药方自何而来?孙思邈说得明白:“博撰诸家及自经用有效者,以为此篇。”[33]可见孙思邈撰写该著时,已拥有许多“自经用有效”的药方。

孙思邈究竟怎样由外行转为内行?透过处方后面的故事或有所知。

有一婴儿,出生才十日,其母忽见该婴儿抽搐不已,抽搐时两眼发白,全身强直。年轻母亲不知何症,赶紧用棉袍将小儿裹紧,急忙去找医生。

“癫痫。”那医生只看了一眼,即脱口而出。

“啊!我们家没人得过癫痫病呀。”

“那也是癫痫,你看,全身抽得这样。癫痫不一定非得遗传。”

这就把年轻母亲给急坏了,治了一番没止住,赶紧转向第二家医者。

第二家得出的结论与第一家相同,治法与效果也无差别。

“找孙先生去,都说他治病有一套。”

“只不知治小儿病如何?”

那婴儿便由家里大人抱着,来到孙思邈行医之所。

天色将暗,孙思邈接诊一天正待休息,见来了个襁褓中婴儿,忙俯身细察。他担心看得不准,还着人将油灯点上。经细心辨证,孙思邈很快做出结论:“不是癫痫,放心。”

“是吗?可看准呵。”婴儿母亲半是惊喜半是疑虑。

“绝对不是,我敢肯定。只问一事,该宝宝拉的是否黄而味臭?”

“正是正是。”年轻母亲忙应。

“这就对了。因宝宝血脉盛实,腹中有热,才致四肢惊掣。微服汤药,即可缓解。”接着,孙思邈耐心解释婴儿真正癫痫症与疑似症状的异同,让家长彻底放心,再针对婴儿症状,以“龙胆汤”处之。

家长听了,连连叩谢。回家后遵嘱给婴儿服食,果然见效。

孙思邈开列这“龙胆汤”,见诸《千金要方·少小婴孺方·惊痫第三》。此方是否为孙思邈手创,难以确定,然而从孙思邈附于药方后面的解说,即知属“自经用有效者”之例。请看他写的“说明”:“龙胆汤,治婴儿出腹,血脉盛实,寒热温壮,四肢惊掣,发热……方悉主之。十岁以下小儿皆服之,小儿龙胆汤第一。此是新出腹婴儿方,若日月长大者,以次依此为例。若必知客忤及有魃气者,可加人参、当归,各如龙胆多少也。一百日儿加三铢,二百日儿加六铢,一岁儿加半两。余药皆准耳。”

他接着列出专治婴儿出腹之“龙胆汤”十味药材,说明煮取办法,限定熬药总量为五合。孙思邈再述服法:“儿生一日至七日,分一合为三服;儿生八日至十五日,分一合半为三服;儿生十六日至二十日,分二合为三服;儿生二十日至三十日,分三合为三服;儿生三十日至四十日,尽以五合为三服。皆得下即止,勿复服也。”[34]

以后,孙思邈据其经验,于少儿用药方面得出结论:“小儿病与大人不殊,惟用药有多少为异。”[35]

更能让人折服的,是孙思邈关于如何照料初生儿的论述。请读原文:

小儿初生,先以绵裹指,拭儿口中及舌上青泥恶血,此为之玉衡(一作衔)。若不急拭,啼声一发,即入腹成百病矣。

儿生落地不作声者,取暖水一器灌之,须臾当啼。儿生不作声者,此由难产少气故也。可取儿脐带向身却捋之,令气入腹,仍呵之至百度,啼声自发。亦可以葱白徐徐鞭之,即啼。

儿已生,即当举之,举之迟晚,则令中寒,腹内雷鸣。乃先浴之,然后断脐。不得以刀子割之,须令人隔单衣物咬断,兼以暖气呵七遍,然后缠结。所留脐带,令至儿足趺上。短则中寒,令儿腹中不调,常下痢。若先断脐,然后浴者,则脐中水,脐中水则发腹痛……[36]

以上描述,不看作者,或以为是一个地道接生者的专用术语和肢体语言。

彼时儿科地位如何,孙思邈心里十分清楚。为此,他还发过感慨:“小儿气势微弱,医士欲留心救疗,立功差难。”他且引彼时医界世家、江南徐氏为例,“齐有徐王者,亦有《小儿方》三卷,故今学者,颇得传授。然徐氏位望隆重,何暇留心于少小?详其方意,不甚深细,少有可采,未为至秘。”[37]

尽管如此,孙思邈却不拒卑微,不计“立功”,鄙视时俗,潜心钻研。其所获成绩,确让人敬佩。

儿科不受重视,习俗沿袭至今。故孙思邈对儿科的认真态度,极具现实意义。

八 逆境不惰 兵乱途中救治外伤

北周建德四年(575),孙思邈三十四岁。这年周主宇文邕发动东征,锋芒直指北齐。虽说战争由朝廷发动,百姓却跟着受罪,孙思邈即为受罪者之一。他被意外抓丁,险些死于沙场。所幸的是,他却于九死一生中长了若干学问,在军营中初步学会了外伤治疗。

周主眉浓如墨,额角高耸,处事果敢。他对宇文护可不客气,处死宇文护之日,即将其族中在京所有男子全都斩首,以绝祸根。宇文护之子宇文训为蒲州刺史,周主即遣人乘驿马前往缉获,就地赐死。宇文护另一亲属出使突厥未还,周主亦派人持玺书于途中杀之。至此,宇文护一族所有男性皆灭,女性被没为官奴。其平日所宠信的僚属,亦大都被削职免官,或被处以刑罚。

剪除宇文护之后,周主便想着如何统一北方。打仗离不开人,兵源却成了问题。百姓不愿作战,大多设法逃避。有的昼伏夜出,有的逃进深山,竟使得平畴一片荒芜,沃野无人耕作。于是周主一面下令乡吏强行征兵,一面命军队随时抓丁,大凡五十岁以下者,见谁抓谁。青年孙思邈猝不及防,于采药途中仓促被抓。

孙思邈被强征入伍后,伍长担心他逃跑,将其用麻绳反手绑缚。麻绳入肉三分,直勒得他双手发紫,血液几乎凝固。他还不幸扭伤脚踝,行走稍迟,被伍长劈头一鞭下来,顿时血流不止,视力也受了影响。

孙思邈在兵营见识大长,许多景况闻所未闻。得出的结论是,人世间最苦者莫过于士卒。时近冬日,众士兵皆宿于半裸之所,帐篷又破又窄,众人挤作一团取暖,有时翻身尚且费力。所食粟米皆有霉味,且煮得半生不熟,咽之直想呕吐。煮的菜连根带叶,不见半点油星。诸多士兵因为缺食,或面黄腿肿,或腹部隆胀,或眼睑溃烂,或饿昏倒地。

士兵们却被皮鞭驱赶着日夜操阵,稍有不慎,轻则遭受鞭笞,重则被当众枭首。待上战场,士兵们一手持矛,一手持盾,拖着瘦弱之躯,冒着如雨之矢,呐喊着拼命冲杀。稍有迟缓,不待敌兵斩杀,早被督战长官砍掉脑袋。两军混战中,双方倒地的士兵漫山遍野,交错横卧,血水汇融,或凝固成片,或流动成河。那伤残未死者因无人救治,则在死尸堆中边哭边爬,直至流尽最后一滴血,咽下最后一口气。

孙思邈经过一处战场,那儿数月前发生过大战。但见遍地皆是死尸,因溃烂程度不同,或几近完尸,或尚存残肢。群群苍鹰翔于上空,乌云般飞涌,啄食尸肉。野狗与苍鹰争食怪叫之声,闻之令人毛发倒竖。

孙思邈先得接受军事技能训练,此为吃苦头之始。因武器短缺,他只领得一杆枣木长矛,盾牌却是铜材,拿在手中沉甸甸的,身上那件笨重铠甲,从一个死者身上扒下,死者则不知姓氏。孙思邈身形单瘦,铠甲穿在身上空空荡荡。他已数日不见粒米,只以葵菜糠饼充饥,双脚似有千斤之重。训练才刚开始,对方一枪刺来,孙思邈举盾遮挡,那盾牌“哐啷”一声,掉在地上。

“啪!”孙思邈身上立即挨了一鞭。官长还算慈悲,头一鞭只抽打背部,没让他眼睛失明。孙思邈拾起盾牌,继续练习拼刺。这回他决计主动,未待对方动手,举起枣木长矛便刺。对方却轻巧躲过,使孙思邈失重仆倒。官长这回可不客气,“嗖”!朝他头部就是一鞭,叱道:“你这熊包也能作战?早给劈了。”

“遵命。多谢伍长。”孙思邈拾起枣木长矛,继续拼刺。

这回,他倒是将对方刺趴了,出于爱怜,忙去拉扯,试图将对手扶起。结果他又挨了伍长一鞭。

“还用你扶?他自己起不来就死定了。”

“遵命。多谢伍长。”孙思邈已是满脸血水。

他心里好一阵悲苦,没准儿将死在战场。如此想着,不禁涌出泪水。但他不敢哭出声音,趁长官不注意,忙用手背将脸上的血水和泪水抹去。那日孙思邈见一受训新兵,不幸摔倒受伤,哼出声来,被官长一刀劈下,完好的胳膊立时只剩了一只。生命,于军中一文不值。

孙思邈受训三日,就算是老兵了。在他之后,又有数人被捆绑而至,看其年岁,皆在弱冠,其中一人不及矛长。孙思邈领得一杆铁戟,握在手中冷冰冰的,直叫他欲哭不能,只好迎着冷冽寒风,面对家乡默默祈祷,但求父母天上有灵,保佑娃儿平安回家。

何日才得回到故里?唯有战争早早结束。战争何日才得结束?谁也回答不上来。孙思邈听那资历更深的士兵窃议:若得早归,唯求在混乱战场上侥幸脱逃。孙思邈暗想,此话虽然在理,却与“忠君”的大义有违。他一时不知何去何从。

意外遭遇这一场兵祸,使孙思邈对士卒处境深表同情,不由想着如何帮助这些不幸之人。孙思邈自生出这一念头,便把自己的痛苦似乎忘了。战场上多以拳脚及刀箭决定胜负,故外伤者甚众,包括跌伤、刺伤、箭伤、打伤、摔伤、烧伤等,由此导致折胳膊断腿,以及不同程度的烧伤,故在治疗上以金创折疡和烧伤为主。而孙思邈此前行医民间,很少接触这类病人。

古之诸侯将帅,为取得战争胜利,已注意到关心士卒健康。战国末期的《六韬》,托名著者姜尚,在卷中提及:军中应有“方士二人,立百药。以治金疮,以痊万病”。文中方士,似为早期军中医官。

《史记·司马穰苴传》载:齐景公之将军司马穰苴,对士卒颇为关心,每到驻地,必“问疾医药”。此举令士卒十分感动,于是“兵病者皆求行,争奋出为之赴战”。将军既然“问疾医药”,自有专人负责落实。可见亦有医者随行军中。

古时掌管军中医药之事者,一般是些什么人?《墨子·迎敌祠篇》中提供了部分答案:“举巫医,卜有所,长具药,宫养之,及有方技者,若工第之。”可见最早的军医由巫医和方士担任。

孙思邈所处的年代,国家一分为三,战争残酷频繁,各方都伤亡惨重,故军中医药难以为继。别说战斗结束后伤员无人救治,就是平时训练导致的伤残者也无法得到疗救。伤残者们或满身污血,或发出腥臭,或四肢被折断,或脑袋被打破。还有的肠子露在外面,自己用手提着。至于哭泣哀号,更是见怪不怪。

孙思邈目睹这些,心里备受折磨,见伤兵在死亡线上垂死挣扎,如同看到自己的至亲在受苦受难。于是孙思邈暗下决心,在可能条件下替他们减轻或解除痛苦。

这可不是想干就能干得好的。孙思邈第一次见到浑身血污的伤者,不由得恶心想吐,别说吃不下饭,连喝水都感觉困难。何况他不精于此道,尚需从头学起。好在他带了一卷医书,内载外伤治疗方法。孙思邈便照那书上所说,试着给外伤患者做治疗。

“你有多大本事?那么多人,治得了吗?”伍长粗暴地道。

“试试看吧,能救一个是一个。”孙思邈恳切地道。

“你想逃避训练打仗?”

“……”孙思邈大觉委屈。

然而不久,伍长本人不幸自高处跌伤,出血不止。他既知孙思邈懂得医术,忍不住向他求助。想着此前对孙思邈的粗暴态度,显得十分尴尬。

孙思邈不计前嫌,即刻开始救治。他让伍长坐着,自己跪于地上,先仔细用药草熬水给伍长清净伤口,洗去瘀血,再敷上咀嚼过的生骨药,最后以若干层破布包裹固定。半月过去,伍长伤情见好。

“你这家伙,还真有两下子。你想怎样?”伍长主动征求孙思邈的意见。

“谢谢伍长,我亦无太多本事,人尽其能罢了。”

“好,只要不训练,你就帮弟兄们治病。”

“多谢伍长。但如需外出采点儿药什么的呢?”

“怎么?你小子想要逃跑?”

“对天发誓,伍长。我若有逃跑念头,必遭五雷轰顶。”

“看来你也不像个偷奸耍滑者,我就相信你。实话对你说,你若是逃了,我就会倒大霉。懂得么?”

“我懂,我懂。我再次发誓……”后面的话,被伍长主动制止。

于是孙思邈获得便利,可抽空去营外采药,再通过走访当地乡亲,获得不少疗救外伤的土方土法。

此为孙思邈接触军中外伤患者之始。

通过与外伤患者频频接触,孙思邈情感发生了巨大转变。对甚是难看的患者,不再觉得恶心,而是急患者之所急,痛患者之所痛,一旦接手,即全身心投入救助。他且将自己的体会记入书本,希望与同行共勉,因之《千金要方·序例·大医精诚第二》中有论:“其有患疮痍下痢,臭秽不可瞻视,人所恶见者,但发惭愧、凄冷、忧恤之意,不得起一念蒂芥之心,是吾之志也。”

孙思邈离开营地采药,多有逃跑机会。但他恪守誓言,从不生此异念。然而孙思邈毕竟不愿久在军营,于是日夜盼望早上战场。据有经验的老兵透露,如若逃跑,作战时最宜。因战场一片混乱,官长们只顾自己安危,顾不了其他,士卒便有逃身机会。

孙思邈于是日夜盼望打仗。

其时正逢北齐内乱,新主高湛凶狠残暴。他在尽诛忠良后,于洛阳附近兴兵迎战周师。孙思邈恰赶上这一场恶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