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寻找平山团
19239100000055

第55章 南泥湾的故事(6)

栗政通看到报纸上发表的毛主席手迹,练字时也悄悄模仿。如今,人们看到他存世的书信,猛一看时,都会感到很像毛主席的字体呢。

1944年6月,南泥湾迎来了一群不同寻常的客人——“中外记者西北参观团”。这是由美国摄影家哈里森.福尔曼等6名外国记者和国统区记者组成的记者团,他们曾联名上书蒋介石,要求到延安访问,最终在史迪威将军和有关外国使馆的压力下,蒋介石被迫同意了外国记者的要求。中共中央高度重视这场复杂的接待工作,周恩来副主席亲自领导接待工作,他出人意料地提议首先访问南泥湾。

一场精彩的文化盛宴在月光下上演。福尔曼这样记述:

这时候王震坐不住地走过来走过去。他和他的部队坐在一起的时候完全是自由自在的。他们看他们的戏,一点也不理会他。当我看他的时候,一个传令兵走上去在他的耳朵边说了些话。他突然抬起头就大声地笑起来,然后跳在桌子上高声地喊立正。延安打来了一个电话报告法国登陆的消息。盟军在诺曼底登陆了啊!一声欢呼自然而然地发出来了,观众雄壮地大喊:“盟军成功万岁!”“联合国胜利万岁!”“打倒法西斯侵略者!”

真是非常巧合!世界爱好和平的人民渴望已久的欧洲第二战场终于开辟了,希特勒的末日就要到了,世界反法西斯战争胜利的曙光在望!全场掌声雷动,激奋、欢腾的情绪持续了很久……

福尔曼记述了参观访问平山团的情况:

早上我们去访问718团。营长何麟,年33岁,是一个矮胖善战的人……何麟夸耀他那一营人的牲畜。他们每10人就有一头牛,每3人有1只猪,每人有1只羊或山羊……他的部队排起来受检阅了。我在中国住了很久,中国军队也看了很多。这算是我所看到的军队当中营养最好的军队了……他夸耀他那一连人的来复枪射击的记录:1米大小的物 体作为枪靶,在距离100米处射击,372发子弹,只有3发没有中的……

为了让记者们进一步了解我军战术水平,叶剑英、王震亲自督阵,在方圆20余里的演练场,组织了一场对抗演习。718团进攻,719团防御,两个团龙争虎斗。当部队短兵相接,白刃格斗时,外国记者们都跑下山头,冲进杀声震天的演练场,情不自禁地为战士们助威,抢拍一个个勇猛的镜头。

震撼人心的演习完毕,张仲翰摆了满汉全席招待记者团,所有的客人都难以置信这盛宴是出自偏僻山沟里的一个军营!面对皆有典故的100道名菜,发出惊叹!张仲翰行云流水、妙语连珠的介绍,折服了在座的每一个人,外国记者们兴奋地开怀畅饮。

后来,斯坦因的《红色中国的挑战》、福尔曼的《来自红色中国的报告》、艾泼斯坦的《中国未完成的革命》等新闻、特写,使延安、南泥湾传播到西方世界……

采访手记:

整整70年后,在2014年初秋,在美国威斯康星大学的图书馆里,中国近代史的作家萨苏惊喜万分!他眼前8000余张照片是美国摄影家哈里森.福尔曼拍摄的中国各地的历史照片!其中,600多张反映的是有关延安和八路军抗战的情形。

原来,作为著名记者和美军观察团成员,福尔曼在1938年、1940年和1944年先后三次赴延安考察,留下了大量照片。1944年,美军观察团访问结束,准备回国。起飞时,飞机发生故障,一个螺旋桨抛出,将机身划了一个大口子。幸亏刹车及时,飞机才在机场停稳。为了等美国战友来修飞机,观察团成员不得不在延安多待一阵子,也正是这个机缘,福尔曼才拍了这么多照片。最后撤离时,福尔曼并没有把所有照片留在中国,而是将一部分带回了故乡,并将它们捐赠给了母校威斯康星大学。不久前,有热心的中国留学生发现了这批照片的存在,于是主动与国内抗战史学界的朋友联系。

萨苏与好友陈重阳先生,一起动身前往美国,与威斯康星大学接洽。最终,获得了这批照片的电子版。

平山团在南泥湾时间最长,福尔曼的镜头下一定会有大量的平山团战士的身影!

寒冬的一天,在北京电视台旁的一家餐厅里,我见到萨苏先生。在他带来的笔记本电脑上,我们打开这些罕见的老照片,一一辨认着。

福尔曼的镜头下,南泥湾是富有生机和活力的,战士们是活泼生动的。比武竞赛、劳动场面、生产场面、田间地头、文化学习、纺纱织布、休闲娱乐乃至合作社的买卖景象应有尽有。我们迅速地辨认出:王震在摆弄他缴获的日军望远镜,在窑洞前欢快地笑着;“朱德射击手”在射击,“贺龙投弹手”在投弹,718团和719团在进行着“龙虎斗”……许许多多普通战士的形象都非常清晰地看到了。

萨苏先生也兴奋地打开几张照片,说:“这里竟然有个独臂的重机枪手,很了不起!”我也惊讶地脱口而出:“是左齐!平山团政委啊!”但见左齐和几个机枪手并排坐在地上,摆弄机枪。另有一张非常瞩目,阳光下,左齐解开衣服,袒露着伤残的右臂,一脸灿烂的笑容。左齐的右臂就是因为在涞源伏击日军的战场上,抢修重机枪而被截肢的,白求恩大夫为此十分惋惜……

一张军人合作社的照片也吸引了我的关注,照片中的柜台后,平山团织布厂厂长栗政民在销售布匹,他从米脂就开始搞经营,是南泥湾里优秀的合作社长……

在福尔曼的照片中,最多的是那些普通战士,但是他们闪烁着青春光彩的形象今天我们无法一一辨清了。平山团在经历过南下后,大部分战士都牺牲了,他们多数没有后代,可能永远无从知道他们的名字了。想到我采访过的几个老战士,都90多岁了,他们的脑海里或许还存储了这些老战友影像,得抓紧机会让他们看一看……

感谢福尔曼,也感谢发现照片的中国留学生和萨苏、陈重阳先生,这些照片让英雄们鲜活地站在我眼前,是那么亲切,仿佛听见了他们豪爽的笑声……

一座日本木屋

美丽的南泥湾,有一座漂亮的日本木房子,湾里最好的房屋,是王震接待贵宾的客房。毛泽东来视察时,就住在里面。今天,我找遍南泥湾,只看到陶宝峪疗养地的“红楼”,日式木房早已不见了踪影。然而,曾在特殊的岁月,曾在荒山野岭醒目伫立的这所特别的房子,让我浮想联翩。是谁盖起了这所木屋?为什么是日本房子?里面有怎样的故事?

我仔细寻找,发现木屋和平山团俘获的一个日本战俘有关。

毛泽东在和斯诺的谈话中曾经提到,他在东山小学读书时,校长聘请了一位留学日本的“海归”,毛泽东回忆:“不喜欢那个‘假洋鬼子’,可喜欢听他谈日本的事情,记得他教唱的《黄海之战》动人的歌词:‘麻雀歌唱,/夜莺跳舞,/春天里绿色的田野多可爱,/石榴花红,/杨柳叶绿,/展现一幅新图画……’我当时知道并感到日本的美,并且从这首歌颂日本战胜俄国的歌曲里感觉到一点她的骄傲和强大。我没有想到还有一个野蛮的日本——今天我们所认识的日本。”

毛泽东睡在木屋的榻榻米上,不知是否还回想起那夜莺跳舞的歌曲?

仔细搜寻,发现许多老战士的回忆录里都提到木屋。原来359旅的副旅长苏进曾经留学日本,源于他的倡导设想,俊雄设计,在旅部住的窑洞旁边盖了木屋。在福尔曼的《北行漫记》中,更有详细的记述:

……那天晚上我们就住在王将军的迎宾馆,一座日本式的精致平房。

“为什么你们的建筑的格式要挑日本式呢?”我问。

“哦,是日本式吗?”王震有些惊异地回答,“我可不知道,我请俊雄给我盖一座外国式的房子。刚刚才完工的。”

“俊雄,是谁呢?”

“俊雄以前是一个俘虏。他是一个工程师……被我们捉来后他加入了日本人民反战同盟,现在在我这一旅。你想问他,你就自己问他罢。”

……俊雄年纪31岁,是一个漂亮聪明的人。他穿着八路军的军服,似乎穿得非常舒适。我和他谈话的时候,周围挤满了兵士,显然他们是很喜欢他的。俊雄先生的模样还没有那位替我们两个人翻译的中国人来得像日本人。他把他的故事告诉我们。一个黑漆的夜里,他怎样的在奇袭的时候被俘虏了,怎样的心想必须受拷打受杀戮了;可是俘获他的人待他极好,甚至要放他回去,这令他很惊异。因为他知道别人回去之后就被宪兵秘密地枪毙,所以他就拒绝。他到延安进日本工农学校,受了一年的训练就在1942年加入八路军。

“他现在是我们的劳动英雄了。”王震加一句说。俊雄先生窘而笑了。他发明了一架抽水机,他们就推选他做劳动英雄。

读到这样的记述,我非常感慨,无论如何都不能把南泥湾的劳模俊雄和可怕的日本鬼子相联系。正如聂荣臻元帅记述,部队救下日本女孩美穗子后,美穗子用小手紧紧拽着聂荣臻肥大的马裤腿不肯松开,正如聂帅回忆,“我走到哪里,她就跟到哪里”。这样温馨的场面,和血雨腥风,和拼刺刀的战场,反差巨大。

每一个自由的个体是那样的可爱,而被战争魔鬼挟持的个体又像魔鬼,又是那样残酷可怕。我想,他们的心灵一样受着磨折,一样在疼痛。在山西灵丘的平型关大捷纪念馆,我看到日本士兵写给家人的信件,其中有士兵写给母亲的:

妈妈,我不想打仗了,哥哥已经死在了战场上,我才18岁,我要读书,为什么要跑到这么远的地方来打中国人?妈妈,我想家。

前些天,我们路过一个村庄的时候,长官下令,烧了许多房屋,还打死了不少老百姓。他们都是些农民,十分贫穷。可是,他们仍然被我军杀了许多。当血溅到我身上的时候,妈妈,我害怕了。我不愿意杀人,更不愿意这样稀里糊涂地杀人,我原来是为了一种理想,为了日本的光荣而战的。而现在,妈妈,我想读书,我想回家……

更有丈夫写给妻子的,未婚夫写给未婚妻的,都反映了心灵的磨折和恐惧的心理。俊雄在晋察冀军区参加了日本人民反战同盟,唱那悲凉的樱花歌去敌后做日军的思想工作。当那些宣传文字和慰问袋放到炮楼上时,许多日本士兵看了或低头不语,或掉下眼泪。日军的厌战情绪不断上升,士气低落。在华北的21个反战同盟支部,在共产党、八路军的领导下,战斗在敌后战场,为了中国的解放事业做出了许多贡献。

1941年日寇在平山的秋季“大扫荡”中,晋察冀机关、后方医院以及华北联大的学生被包围在白龙堂山顶。当时一个休养连的战士也在队伍中,他们都是受轻伤而未归队的八路军战士,其中有17名反战同盟的日籍战士。他们安慰大家不要怕,保护大家转移,和遭遇的日军激战到最后一刻,多数战士跳崖而死。17名日本反战同盟的战士全部在白龙堂英勇牺牲……

冀中支队长田中,在1942年日军的“五一大扫荡”中被日军俘去,日军让他发表背叛反战同盟的声明,污蔑八路军枪杀俘虏,以此欺骗日军士兵。结果田中对自己的反战事业忠贞不屈,为了反战誓言而英勇牺牲,成为载入中国史册的英雄。

八路军对待俘虏的政策是俊雄亲身体验过的。1939年5月,在上下细腰涧被平山团俘去后,王震旅长吃土豆,而给战俘们开小灶,把他们照顾得无微不至。平山团的栗政通等战士,都亲自照料过他。最后他们是唱着愉快的歌曲离开的。俊雄是走到半路偷偷折返的。

不久之后的6月,俊雄的朋友东根清一郎曾经致信聂荣臻司令员和舒同主任,请求释放俊雄,让他重新回去。聂荣臻、舒同回信给东根清一郎,言明俊雄在我军,受着教育,过着比较舒适的生活,不愿回去。并随此信发出的尚有俊雄安慰其父母、述说在我军的生活状况的家信数封。信中首先反驳东根清一郎所谓的中日战争“误会之说”:

书来,以释莆田俊雄为请,并及中日战争因果。仆有本能已于言者,谨略陈其愚,幸以晓左右。

中日两大民族,屹立于东亚,互助则共存共荣,相攻则两败俱伤,此乃中日国民齐周知,而为日军阀所不察。彼军阀法西斯蒂,好大喜功,贪得无厌。平日压榨大众之血汗,供其挥霍;战时牺牲国民之头颅,易取爵禄。既掠台湾朝鲜澎湖琉球,复夺辽宁吉林龙江热河,遂以中国之退让忍耐为可欺,视日本之海空军为万能,妄欲兼并华夏, 独霸亚洲。故继九一八之炮火,而有卢沟桥之烽烟。中国迫于亡国灭种之惨,悚于奴隶牛马之苦,全国奋起,浴血抗战,戮力同心,以御暴敌,惟在驱逐穷兵黩武之日本军阀,非有仇于爱好和平日本国民也。是非曲直,人所共见,阁下竟出于误会,岂非混淆黑白之语?

中国人民之生命财产,虽横遭日本军阀之蹂躏摧残,然为独立自由而战,为正义和平而战,其代价之重大,非物质所能衡量,故不惜牺牲一切,以与暴敌抗战到底……

其或幸而不死,经年调遣转移,炎夏冒暑而行,冽冬露营而宿,时防遭遇,日畏游击,征战连年,无所止期。军中传言,充耳伤亡之讯;家内书来,满纸饥寒之语。山非富士,不见秀丽之峰;树无樱花,莫睹鲜艳之枝。望复望兮扶桑,归莫归兮故乡;生愁苦于绝国,死葬身于异邦。能勿痛乎?

……

信中呼吁,日本军阀法西斯,不仅使中国人民遭受蹂躏摧残,而且日本国民也同样受到压榨与奴役,且一针见血地指出日阀“实亦日本国民之公敌”。两国人民必须共同反对日本军阀,才能实现世界和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