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寻找平山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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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血色家园(12)

一次,民兵用担架将八路军女营长赵玉华和女战士张曼抬到母亲家中,母亲看赵营长的伤势禁不住流下泪来,只见她的腿和臀部血肉模糊;张曼的腿上也被炸了一个洞,鲜血直淌。母亲立即烧了一锅椒盐水给她们清洗伤口,然后将青泥菜捣烂敷在伤口上。她俩都很坚强,谁也没吭一声。母亲隔一天给她们俩换一次药,经过十几天的治疗,两人慢慢能下地了。母亲经常听她们低声唱着《松花江上》这首歌曲,唱到悲伤处,泪珠在眼中闪动。她们告诉母亲,她们是东北的大学生,“九一八”日本占领东北,她们参加了八路军。

一天,她俩在吃饭时问我母亲:“大姐,你和孩子们怎么不吃饭?”“我们都吃过了。”她俩琢磨,怎么每次都不见大姐和我们一起吃饭?便悄悄地来到我母亲的住屋,只见我母亲和两个孩子正在就着白水啃糠菜团子,顿时她们流下泪来。赵玉华紧紧握住我母亲的手说:“你每天给我们吃面和鸡蛋,可你和孩子却吃这个,我们不忍心啊!”母亲说:“你们是伤员,吃不好,怎么把伤养好,去打日本鬼子呢!”经过几个月的调养,她们伤口愈合,决定回部队。离别时,赵营长对我母亲说:“我们俩的命是你给的,你的恩我们永世不忘,我提议咱们三人结为生死姐妹,姐姐为大,玉华为二,张曼为小妹。”当即她和张曼跪在地上,对着太阳发下誓言:“有天为证,我俩和姐姐拜为生死姐妹,若有三心二意,天打五雷轰。姐姐的父亲死了我俩陪灵,姐姐的母亲死了我俩穿孝,我们以后得了好,一层恩报姐姐十层恩,我们若得不了好,一笔勾销无话言……”说完,三人抱头痛哭。母亲送了她们一程又一程,就像当年送我父亲参军一样,一直到看不见影子才回家……

让吴凤婷难过的是,一年后,两位女战士同时牺牲在距离乱泉村30公里的一个战场。“姐姐”的耳旁一次次回荡《松花江上》的悲凉曲调,她的心好疼痛!

一个风雨交加的夜晚,15岁的八路军通信员小刘被弹片削掉了左手中指。他策马疾奔到村子里。吴凤婷听到战马嘶鸣,冒着风雨接着这位伤员进屋,急忙抓了一把灶火坑里的草木灰敷在他的伤口上,又用青泥菜和马勒混在一起,用布缠住伤口。随即给小刘做了姜汤面,让小战士热乎乎吃了,才送他冲进风雨里。那一晚,小刘送的重要情报让连队及时转移,没有受到损失。后来他们连长和小刘一起送来一口袋玉米来感谢恩人。

八年抗战中,吴凤婷救护过很多八路军伤员,她说他们都是丈夫的战友,是打鬼子的英雄好汉,都是她的亲人。

平山团成为抗日战场上“铁的子弟兵”,在他们的家乡,敌人一次次实行惨绝人寰的“杀光、烧光、抢光”政策,吴凤婷和孩子们生存更加艰难。

1941年初秋的一天,吴凤婷正在河边洗衣,忽见乌鸦惊飞,抬头欲走时,一颗炮弹落在离她不远的河中,被炮弹激起的水柱打湿全身。她飞快地跑回家,拉上两个孩子,跑到北山,却见满山鬼子。她机智地躲进一个小山洞,她用身体贴在冰凉的石壁上,将两个孩子拥在胸前……一天一夜过去,孩子们饿得想哭,鬼子还没有撤走。第二天清晨,吴凤婷刚要回村找点吃的,却又听见鬼子的马蹄声,只好重新返回。路上她遇到邻村的妇女带着三岁的女儿藏在一个很浅的山洞里,吴凤婷就叫上那妇女,说找个安全的地方躲躲吧。她们好不容易找到一个草深隐蔽的洞,五个人刚爬进去,日伪军押着七个老乡过来了。当时已记事的海文这样回忆:

在距我们藏身不远处,日伪军咋咋呼呼地大喊:“看见你们了,出来吧!”这时,有一个男人经不起敌人的恐吓,从另一个洞口爬出来,刚一出洞就被鬼子砍下了头颅。母亲从洞口的缝隙中看到鬼子用脚把被杀人的头像皮球一样踢来踢去,然后将头颅和尸体一起抛下山崖。母亲紧紧地捂住我和妹妹的嘴,生怕发出声来,然后让我和妹妹扭过身去。她不能让自己幼小的孩子看到人类中这最野蛮、最残酷、最血腥的一幕。这时,邻村的那个妇女也捂住了自己孩子的眼。

敌人咋呼了一会儿,见再也没人出来,便开始杀人。鬼子用刺刀挑死四个男人后,扒光了年轻妇女的衣服,百般侮辱后将她杀死。接着在一个孩子身上连刺十几刀,孩子惨叫着倒在血泊中。最后,鬼子用刺刀剖开一个孕妇的肚皮,将肚中的婴儿挑在刺刀上,原地转了几圈,抛到山崖下,接着是一阵令人毛骨悚然的狞笑声……

中午时分,鬼子离开杀人现场,转悠到别处。母亲见七具尸体横竖不齐地倒在地上,太阳直射在死者的脸上,心想,人死了脸不能见天,我不能让乡亲们就这样在太阳下晒着,便大着胆子爬出洞口,从被杀人随身携带的包袱里取出被褥,盖住他们的脸和身体。

母亲钻回山洞后,见三个孩子饿得连说话的力气都没了,便要到山下找吃的。邻村的那个妇女说:“你不要命了,山上到处是鬼子,让他们捉住怎么办?”母亲说:“我死了不要紧,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孩子们饿死,我还要看着孩子们长大后为咱中国人报仇呢。”母亲悄悄地爬出山洞,她隐隐约约听到鬼子越走越远的脚步声,便躲在一块石头下,观察鬼子的动静。这时,她发现鬼子向山背后转去,便乘这个机会赶紧下山。

她连走带滑地找到山下的一块南瓜地,急忙摘下两个南瓜,用衣服包好,磕磕绊绊地返回洞中。由于山上长着一丛丛的荆棘和酸枣树,回到山洞后,母亲的身上已扎满了圪针,邻村的妇女急忙帮我母亲拔身上的刺。她们边拔刺边说,这下孩子们可得救了!话音刚落,就又望见鬼子转了回来。三天两夜滴食未进的大人和孩子吃了这救命的生南瓜,身上才有了力气。

第四天清晨,鬼子终于走了,饿得几乎晕倒的母子仨回到家中,却看到整个院子冒着黑烟,三间房屋化为灰烬。母子仨用高粱秆搭个窝棚,在瑟瑟秋风中度日。

一天,郭苏区的几位同志来到家中,将500元钱(边区票)交给了吴凤婷,对她说,你家是抗日军属,你又掩护了许多伤病员,是有功人家。你们生活困难,盖不起房,县里研究后,决定拨款给你家盖房,你收下这钱吧。

面对政府的关怀,吴凤婷流下了热泪。晚上,她在窝棚里攥着这花花绿绿的票子,对孩子们说,咱一辈子也没有见过这么多钱啊!可是这钱不是咱挣来的,咱不能要。再说,前方打仗正是用钱的时候,战士们负伤缺医少药,多需要这笔钱啊。第二天一大早,她把钱包好,来到区里。区干部见吴凤婷退建房款,个个脸上露出惊讶的表情。

入冬时,区长亲自指挥,组织村民给吴凤婷盖了三间土坯房,母子仨才算过了寒冬。

身为妇救会主任的吴凤婷,积极率领村里的妇女做军鞋。做鞋布不够用时,她把自己家里藏起来的门帘都拿来用了,家里所有能用的都用上了。

吴凤婷还积极参加抢粮运动。当时,边区军民坚壁清野,把粮食、衣物等掩藏起来,让日寇的“扫荡”空手而归。一次,鬼子在夹峪村一座土窑里搜到我军民坚壁的几万斤粮食。敌人白天往军营运,晚上怕我军袭击,不敢运粮,便撤回据点。临近村庄民兵利用这一空隙,开展抢粮活动。乱泉村组织了十几人,吴凤婷是抢粮队唯一的女性。婆婆竭力阻止她参加,说,人家大老爷们去抢粮,你一个女人家黑灯瞎火地凑什么热闹?她不听劝阻,天刚一入黑儿,就跟着抢粮队沿着崎岖的山路出发了。乱泉村距夹峪村约30里,到达后,每人背上一口袋粮食就往回返。吴凤婷裹了足的,个子矮小,所以走得很慢,等她回到村时天已大亮。可等到交公时,一过秤,七十多斤,并不比男人背回的粮食少。婆婆心疼地说,人家“大骡子大马”驮多少,你一个“小毛驴子”也驮多少,看把你累成什么样了!

不管有多险,不管有多累,不管有多苦,吴凤婷都能咬牙顶住,平山团里的丈夫是她的精神支柱,她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盼望丈夫早日打跑鬼子,平平安安回家。不想,她却等到了噩耗传来。

王永堂走后,一直没有音信。1942年冬,从孟家庄来了一名不速之客,此人称其哥哥与王永堂都在平山团。吴凤婷急忙打听丈夫的下落,此人吞吞吐吐并摇头说,不好说。在她再三追问下,那人才说,一次战斗中,他的哥哥和王永堂都阵亡了。这如同晴天霹雳,吴凤婷差点晕倒。这对她的打击太大了!她的精神几乎崩溃。她默默地坐在炕头整整流了一夜泪,婆婆也哭成了泪人。第二天,吴凤婷连饭也没吃就来到织布机前,一刻不停地织起布来,她把对日寇的全部仇恨、对亲人的思念仿佛都凝聚在飞动的布梭上,听着布梭的撞击声,宣泄着心中难以承受的苦痛……

吴凤婷的不幸,引起乡亲们的同情,许多好心的大嫂大婶劝说她,你一人弄着两个这么小的孩子,今后的日子怎么过,什么时候才能熬到头,你还是改嫁吧。她斩钉截铁地说:“你们的好心我领了,但说什么我也不改嫁,就是累死,我也要把两个孩子抚养大!”

几天后,在县大队工作的弟弟吴振良听到王永堂牺牲的消息,立即找到姐姐吴凤婷。经过一番长谈,明白了她的心思,为了避免再有人给吴凤婷提改嫁的事儿,吴振良以王永堂的名义,写了一封报平安的家信寄回村里,自此,恢复了平静。

又过了几个月,在绝望中的吴凤婷,竟然真的收到王永堂从前线寄回的一封家信!

信中说,他在1939年的一次战斗中昏死过去,后来被救护队抬回战地医院,在白求恩医生抢救下,才苏醒过来……这段传奇,直到新中国成立后,王永堂才讲给孩子们详细的经过:为了与日寇争夺一座无名山的制高点,他所在的营在连续急行军八十里路程、尚无休息的情况下,拼力向山上攀登。敌人也从另一侧向山顶爬来。在这场比时间、比速度的较量中,身材高大的王永堂扛着重机枪第一个攀上制高点,当他把机枪架好,敌人已到了半山腰。他刚要瞄准射击,只觉喉咙一热,一股鲜血从口中喷涌而出。原来,他在爬山时由于用力过猛伤了内脏。他咬紧牙关,打出了一排子弹,压制住了敌人,待要再射击时,眼前一阵发黑便晕了过去。当时,战友们都以为他牺牲了。营长接过王永堂的机枪向敌人猛烈开火,接着带领全营向敌人发起冲锋,一举歼灭了敌人。随后又奉命支援兄弟营的战斗……当地的救护人员打扫战场时,发现王永堂还有心跳,便把他抬回。在医院里,他整整昏迷了三天三夜。等他养了两个月的伤,再回到部队时,同志们都很惊讶,还以为他早牺牲了呢。

刚刚转悲为喜的吴凤婷,却收到了弟弟吴振良惨死的消息。

1943年,聂荣臻晋察冀军区司令部驻扎在寨北村,一天晚上,军区司令部召开村民大会,宣布第二天日机来轰炸村庄,要大家疏散躲避。第二天天还没亮,吴振良就开始和八路军一起给军区司令部往山里转移军用物资。东方刚刚露出晨曦,遮天盖日的机群就飞到村庄上空,疯狂投弹。正在抢运军用物资的吴振良和八名战士为了躲避敌机轰炸,藏到了一座小石桥下面。不想,一枚炸弹穿透小石桥,在他们的藏身处爆炸,九人当场全部牺牲,不远处的一棵树上挂满了肉丝和血丝。吴振良的尸体也找不到,最后只在山坡上找到了他的一只手……

善良的弟弟惨死是吴凤婷一辈子的伤痛。直到她的晚年,每当提起这件往事,她都忍不住落泪。

新中国成立后,吴凤婷随丈夫转业到天津,默默无闻地生活和工作。在居委会担任了治保主任,配合派出所维护一方治安,80岁还主动巡逻在街道里巷。在根治海河的劳动中,她组织本居委会的妇女成立了“家庭妇女突击队”,到工地挑沟挖河泥,拣最累的活干,她们多次受到市政府的表扬。九十高龄了,还纳鞋垫送给亲朋好友,勤劳一生。

平山团的这些妻子们,坚守在残缺的家园里,默默地奉献着一切。真可谓“军功章上有我的一半,也有你的一半”。今天,我们寻找平山团的光荣时,也一定要把深深的敬意送给她们!

采访手记:

2012年盛夏的一天,我们听说一位连嫁三位八路军战士的“英雄妻子”回乡,急忙赶到蛟潭庄采访。我们到达村庄后,大雨倾盆,整整下了一两个小时。雨后,沿着街巷中湿漉漉的石板路,找到了一座院落。院内巨槐成荫,瓦舍古雅。

见到92岁的梁振华老人,听她讲述,这院原来是1939年聂荣臻司令的住所,梁振华还是聂司令的房东呢。

梁振华老人看起来不像耄耋老人,很健谈。将如烟的往事一一给我们讲述。

梁家是当时镇上的大户人家,开盐店,几十口子人生活在大院里,后来被划为富农。梁振华的爷爷虽然只希望她在家读《三字经》,但最后还是把她送到小学读了几年书。1938年的一天,街巷里一阵马蹄声传来,已长成大姑娘的梁振华赶紧把辫子盘起来,和姑姑、姐姐们跑到深山沟里的姑爷爷家躲了起来,她们十分害怕,不但害怕日本鬼子,是“军队”都害怕。过了一阵子,家里人找到深山里说,都回去吧,这回来的部队和以前的不一样,可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