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寻找平山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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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血色家园(2)

叱咤风云的将军影像和亲切柔情的将军身影,在这块红色的土地上交相叠印。我心中那遥远崇高的聂帅,随着我的采访也变得丰富、立体、亲切。当我读到他在白求恩追悼大会上的嘤嘤啜泣,读到他为苦难中的边区百姓洒泪哽咽时,我也随着这位元帅流泪……

不久前,我去重庆,夜游长江,站在岸边遥望长江和嘉陵江汇合处的江陵渡口,开阔的水域上倒映着城市的辉煌灯火。同行的一位长者指点说,看到吗?16岁的聂荣臻就是从那里登船离开他的故乡江津,走出国门,开始了求学和革命生涯的。当年那个怀揣着实业救国理想的热血青年,走进太行山时,已是为民族解放而战,为人民谋幸福,有着悲悯情怀的将军了。

在阜平城南庄晋察冀革命纪念馆,我驻足在聂帅高大、坚毅,挺立如柱石般的铜像前,久久凝视。这里是络绎不绝的参观者最喜欢留影的地方,都想在这里靠近那伟大的灵魂。我发现,聂帅紧闭的嘴角并不像周而复描述的那样冷冷的,谨严、寡笑,不容易接近,那嘴角轻轻拉起的一丝笑意,是多么慈祥和善啊。

我拜访了纪念馆的王欣馆长,他为我介绍了晋察冀许多鲜为人知的故事,带我走访了阜平的一些地方,讲述了聂帅和晋察冀人民的深情厚谊……

寨北村,在聂帅走后直到去世的几十年里,乡亲们每年总要收到聂帅的慰问,从未间断。他在20世纪70年代曾送给老党员、老干部们一人一台收音机,让乡亲们了解国家大事。老房东霍延龄的儿子多次赴京看望聂帅。至今,聂帅照片仍然悬挂在他家正房墙壁中央,全村人逢年过节都络绎不绝地前去怀念……

美穗子的平山故事

百团大战期间,聂荣臻元帅在井陉战火中救下日本孤儿美穗子姐妹,这个故事并不陌生,却鲜有人知道,是平山团的战士封奇书精心照料了美穗子40多天,是陈文瑞等平山母亲们用自己的乳汁喂养了溜美子。在今天这不算什么,但在抗日战争最为残酷的年代,不能说不是一件伟大的事情。

封奇书是平山县洪子店附近下寨村人。他当年看到120师的布告,毅然报名参加了平山团。他有文化,记性特别好,那张布告像刻在他的脑子里,几十年后他还能原文背出。封奇书后来随刘桂云、黄胜斌率领的平山团200人重回平山,在晋察冀四分区工作。后给四分区战委会主任袁心纯当勤务员。百团大战期间也曾是聂荣臻司令员的通信员。

1940年8月21日清晨,聂司令员屋内电话响起,是杨成武司令员亲自打来的。他说3团1营的战士冲进一所起火的木屋(后知是日军井陉煤矿车站副站长加藤清利的住所),救出两个日本小女孩儿,孩子的父母都死于战火,那个不满周岁的女孩受伤,经我医务人员抢救,已经脱离了危险。前线部队不能带着两个孩子参加战斗,请示这两个孩子怎么办?聂司令马上答复:“立刻把孩子送到指挥所来。”

接下来,在炮火轰鸣、刀光剑影之中,聂荣臻司令员记下了温情片段:

我先抱起那个受伤的婴儿,看到伤口包扎得很好,孩子安详地睡着,我嘱咐医生和警卫员,好好护理这个孩子,看看附近村里有没有正在哺乳期的妇女,赶快给孩子喂喂奶。那个稍大些的孩子,很讨人喜欢,我牵着她的手,拿来梨子给她吃。小孩子还挺有意思,开始不肯吃,我用水把梨冲洗了以后,她才接了过去。

把两个孩子安顿下来,我让炊事员做了一盆稀饭,把那个稍大些的孩子拉在怀里,用小勺喂她,孩子就显得不那么拘束了。我问她叫什么名字,她“嗯嗯”地回答着。翻译在旁边说,她说叫“兴子”。我听这个名字差不多,像日本女孩子的名字,日本的女子很多都叫什么子什么子的。其实,这个小姑娘叫美穗子。她1980年来我国探望的时候,对我说,在日本话中,“兴子”的发音和“死了”的发音相近,当时她很小,问她叫什么名字,她不知道怎么回答,只知道说“妈妈死了”,翻译就由此认为她叫“兴子”了。

两个小孩子在指挥所停留期间,这个大一点的孩子一直跟着我,常常用小手拽着我的马裤腿,我走到哪里,她跟到哪里……

读过这段文字,那场景一直在眼前晃动,美穗子的小手紧紧拽住聂司令马裤上肥出来的部分,寸步不离,跟着将军在司令部里走动,饱受惊吓的孤女找到了“父亲”,她的小手传递着孩子对父亲天性的信赖和依靠!

她那时并不知道,那一刻,高大的聂将军轻轻按了按上衣口袋,那里装着他女儿聂力1岁时的照片,一个蹒跚学步的孩子正在将军的心里“跑”出来……但是,留在上海的女儿已经十几年没有音信了……将军拉着美穗子,恍然间,宛若拉住自己的女儿。

沙飞赶来,拍摄了珍贵照片,为将军与孤女的历史佳话留下了见证。

百团大战越战越酣。聂荣臻本来打算自己收养两个孩子,但敌人“扫荡”频繁,照顾两个小孩子,将有不少困难。再说,两个孤苦伶仃的孩子留在异国他乡,将来她们很可能会伤感的……最后,他于8月22日写信,安排部队送还日军,计划往南经长坪顺着铁路往东到井陉县城。那封没有封口的信件,被沙飞拍照,信文永远地保留了下来:

日本军官长士兵诸君:

日阀横暴,侵我中华,战争延绵于兹四年矣。中日两国人民死伤残废者不知凡几,辗转流离者,又不知凡几。此种惨痛事件,其责任应完全由日阀负之。

此次我军进击正太线,收复东王舍,带来日本弱女二人。其母不幸死于炮火中,其父于矿井着火时受重伤,经我救治无效,不幸殒命。余此伶仃孤苦之幼女,一女仅五六龄,一女尚在襁褓中,彷徨无依,情殊可悯。经我收容抚育后,兹特着人送还,请转交其亲属抚养,幸勿使彼辈无辜孤女沦落异域,葬身沟壑而后已。

中日两国人民本无仇怨,不图日阀专政,逞其凶毒,内则横征暴敛,外则制造战争。致使日本人民起居不安,生活困难,背井离乡,触冒烽火,寡人之妻,孤人之子,独人父母。对于中国和平居民,则更肆行烧杀淫掠,惨无人道,死伤流亡,痛剧创深。此实中日两大民族空前之浩劫,日阀之万恶罪行也。

但中国人民决不以日本士兵及人民为仇敌,所以坚持抗战,誓死抗日者,迫于日阀侵略而自卫耳。而侵略中国亦非日本士兵及人民之志愿,亦不过为日阀胁从耳。为今之计,中日两国之士兵及人民应携起手来,立即反对与消灭此种罪恶战争,打倒日本军阀财阀,以争取两大民族真正的解放自由与幸福。否则中国人民固将更增艰苦,而君辈前途将亦不堪设想矣。

我八路军本国际主义之精神,至仁至义,有始有终,必当为中华民族之生存与人类之永久和平而奋斗到底,必当与野蛮横暴之日阀血战到底。深望君等翻然觉醒,与中国士兵人民齐心合力,共谋解放,则日本幸甚,中国亦幸甚。

专此即颂

安好

聂荣臻

八月二十二日

聂荣臻司令是要让日军看到,我军仁爱和日军惨无人道屠杀是多么巨大的反差。后来,晋察冀的“反战同盟”支部搞得非常成功,被俘日军士兵愿意留下的越来越多……

即将告别,聂司令员抱一抱襁褓中的溜美子,然后,蹲下来,亲切地抚摸着美穗子头,嘱咐她路上要坐稳,箩筐摇晃时要抓住绳子……如同慈父告别女儿一般。一旁拍照的沙飞按下了快门,摄影家的眼睛都湿润了。

由于铁路沿线战斗仍很激烈,李化堂一行朝着日军驻扎的方向走去,刚走了几公里路到南沟东坡时,忽然从远处传来炮声,前面正在开枪交火,无法前进,他们只好返回……最后,姊妹俩辗转被送往远在120里外的平山县中古月村晋察冀军区后方医院。

此时,17岁的封奇书接到命令,由他负责带美穗子。襁褓里的溜美子则找奶妈保育。

封奇书脑瓜灵活,手脚勤快,讲究卫生,很受首长们的喜欢。封奇书一听袁心纯主任要给他重要任务,兴高采烈,一听是带日本小孩,高兴的表情没有了踪影。日本人烧杀抢掠,用刺刀挑死中国小孩,放在锅里煮中国孩子,今天倒要我们精心照料他们的孩子,真是想不通。袁主任耐心地讲解,鼓励他,要他当成亲人一般对待孩子。后来,袁主任非常关心美穗子,夜里打着手电来查看,嘱咐给孩子驱赶蚊子苍蝇。为她安排一日五餐的饭谱,给饼干、奶粉、白糖、水果,待遇比负伤的团级首长还要高。但是,把慈爱给予日本孩子的袁主任,不久之后在冀中反“扫荡”中被日军的马刀残暴地砍下了头颅。

在敌工科,封奇书看到一个小女孩,面色黄瘦,神情恍惚,呆滞的眼睛里流露出惊恐的目光。面对那目光,封奇书心里变得柔软了许多,他接手了照顾美穗子的任务。敌工干部马俊儒是留洋学生,懂日语。他详细地告诉封奇书:日本小孩早晨要喝奶,吃水果要削皮,用水洗净了才吃,炒菜要软和些,吃大米要加白糖,尽量吃瘦肉,毛巾要一个人用,衣服要一天一洗,大便后要用纸擦,不要用土块和石头……封奇书一一记下。“可是,孩子叫什么名呢?”马干事要走,封奇书赶紧问。马干事帮忙一起询问,美穗子这回似乎听懂了,喃喃地“麦包……”在1980年寻找美穗子的过程中,日本《读卖新闻》曾将封奇书提供的发音“麦包”,作为一条重要线索。

封奇书很快适应了这个任务。虽然吃饭、穿衣、冲奶粉他都有些笨手笨脚,但他不厌其烦,想尽一切办法哄得孩子高兴。为了让美穗子开心,封奇书带着她到古月河边玩耍。他在沙滩上垒砌一个沙壕,灌满水,让孩子捉小鱼。一会儿逮蚂蚱,一会儿扑蝴蝶,一会儿采一大束野花。一次,封奇书用马尾给美穗子套了一只知了,他掐掉一段翅膀,捏着要递给美穗子玩耍,美穗子小心翼翼地观察,欲用小手去接,忽然,鸣声大作,她又惊又乐,拍小手笑了起来……美穗子在极度惊吓又言语不通的人群当中,第一次笑了。

渐渐地,美穗子变得活泼和快乐起来。封奇书也学会了察言观色。美穗子眨眨眼,封奇书就明白她想什么了。一次,在外面玩耍,老乡给了几个绿皮核桃。封奇书给他砸开,把剥出来的核桃仁递给她。老乡一再做手势表示能吃,她就是不张嘴,光是微笑着。封奇书马上明白了,他剥去核桃仁上一层浅褐色的皮,用水冲洗后,美穗子才高兴地吃起来。

美穗子最高兴的是去看妹妹。每当马干事用日语告诉她后,她就高兴地一路蹦蹦跳跳,嘴里咿呀哼着儿歌。她把采到的野花、带来的糖果不停地往妹妹手里塞,小院里响起一阵阵天真烂漫的笑声……

当分给栗华妮带孩子的任务时,她张口就答:“沾,这就是俺家的二闺女啦!”她性格爽快,整天风风火火的。工作后无论是翻山越岭送情报,还是搞动员、背粮食,接受什么任务都不打磕。她笑呵呵地接过孩子,举起孩子就逗弄。吓得马干事一大跳,忙说孩子有伤,要小心!她大大咧咧做保证说,一百个放心,我的孩子,谁还不给口奶吃?

她一路小跑和村里的妇救会主任一起找到陈文瑞。陈文瑞20多岁,刚生个女儿夭折了,奶水充足。但她一听是个日本小孩,顿时生气了,说什么也不给喂。她说:“日本人成天杀人放火,是我们的仇人,凭什么让我给他们奶孩子?”她俩一时说不通。这时候,孩子饿得大哭起来。栗华妮一撩衣服,竟然让孩子吮吸自己的奶头。但她的孩子已经四五岁了,早就断奶,哪里还有奶水?暂时安慰罢了。孩子吃不到奶水,马上又哭起来。栗华妮笑着说:“你看她多可怜,总不能见死不救啊!”陈文瑞勉强接过了孩子,开始喂奶。孩子努力地大口吮吸,额头渐渐渗出细密的汗珠,吃得欢畅。陈文瑞奶水里涌出母性的慈爱,很快就像是对待自己的女儿一般了。之后,她对孩子照顾得非常周到,产生了感情,送走时恋恋不舍,在人群里偷偷掉眼泪了……

在孩子从井陉送来,直到送还的途中,多个井陉、平山的妈妈都敞开了怀抱,用乳汁喂养了这个日本小孩儿。当然,因为那些刻骨的仇恨就在身边,这些人间大爱还不能被人们所理解,喂过奶的妈妈们几十年里都保守这个秘密。陈文瑞还因此在以后的政治浪潮中受到冲击。

转眼间,一个多月过去。一天,袁主任把封奇书叫来,先夸赞他把孩子带得好,然后说要将孩子送往洪河槽,再将孩子交还日军。夜里,封奇书看着熟睡的美穗子竟然失眠了,平时很困,但怕美穗子着凉,夜里要警醒自己。这次却是一点不困。他有点舍不得这个孩子了。

次日上午,封奇书找来两顶小草帽,给孩子遮阳,又找来麦秸铺在挑筐里,中间再铺一层油布,上面再铺上小凉席,好让姊妹俩坐得舒服些。溜美子也被栗华妮送来了。封奇书看到溜美子戴着绣花的小帽子,穿着小虎头鞋子,被中国妈妈们打扮成出远门的平山小娃娃了。

封奇书一路照顾姊妹俩,出平山境,到达洪河槽,首长们看到健康快乐的姐妹俩,一再夸奖他们。短暂停留后,他们由部队派人护送,辗转到达井陉县城,把美穗子姐妹俩和聂司令的信安全交给日军。遗憾的是不满周岁的妹妹溜美子在石家庄的日军医院夭折。美穗子于1940年10月被伯父平安带回日本。同月,封奇书在敌工科见到日军驻石门司令部寄给四分区的来信,说收到两个小孩,向八路军表示感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