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梦醒黄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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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艺文情事(3)

那时的北大荒还不出名,我们当中的许多人,都是第一次知道这个名字。大家就极尽发挥想象力,以字猜意,以意思景,描绘心目中的劳改地。“北”就是比东北还要北,“大”就是无比辽阔空灵,“荒”就是渺无人烟、苍凉。最后一致的结论是:咱们这群“右派”劳改犯,好地方不会让咱们去,瞧着吧,受罪的日子还在后头哪。这么一想,个个都显得黯然神伤忧虑未来。

丁聪、聂绀弩、尹瘦石、沈默君、李景波等,跟我们都分在850农场,丁玲、艾青、吴祖光、陈沂等,都分在852、853农场,因为同属北大荒的农场,外人笼统叫“北大荒右派”。我们这些“右派”自己呢?一笔写不出两个“右”字,一笔也写不出两个“荒”字,因此,多年后这些人回到北京,见面时总是称呼“荒友”“难友”,以此区别于北大荒兵团知青之间互称的“兵团战友”。后来不知是哪位“荒友”,雅封我们为“北大同学”,既显出亲切又有幽默感,只是带着难以言喻的苦涩,有时还会引起小小误会。

有次应邀去美术馆参观画展,刚走进展厅就听有人喊:“柳萌,老同学,快过来,咱们一起照相。”我一看是画家丁聪,就不客气地挤进队列,跟着一帮画家拍照。照完相一位画家不解地问:“丁老,你们俩年岁差好多,怎么是老同学?”丁聪扬起他那圆润的脸,颇为得意地笑了笑说:“这你就不知道了吧,我俩是北大(荒)农垦(农场)系,57(右派)届的老同学呵,一起学习了三年哪,还不是老同学吗?”这时听的人才多少明白点儿,原来丁聪这位漫画大师,是用双关称呼幽默一把,戏说当年的“右派”经历。这就是在那个扭曲年代里,我这个普通年轻编辑,跟著名文化人成了“同学”,从此,让我懂得一个道理:人哪,不管有多大本事,多大的名位,一旦倒霉落魄,都是那么回事儿,想牛也牛不起来啦。不过有一点必须承认,名人就是名人,在任何情况下,名人总会受到照顾。像艾青、陈沂等后来都在农场有了职务,像吴祖光、丁聪、聂绀弩、尹瘦石、沈默君、李景波等后来都调到总场,或编杂志或在文工团演戏。比之我们这些无名“右派”,既先期脱离苦重体力劳动,更躲过缺衣少食的饥荒年。

20世纪80年代,我在《新观察》当编辑,负责主编杂文版。《新观察》杂文版的特点,就是要期期配漫画,跟漫画家打交道自然就多。丁聪、方成、华君武、王乐天、江帆等,这些著名漫画家都有联系,约稿大都是提前多少天,不然人家手头活儿多,不可能马上放下给你画。遇有临时需要急配的漫画,我就不客气地去找丁聪,十有八九不会拒绝,立刻放下别的约稿先给我画,除了他是《观察》的老作者,《新观察》的老关系户,还因为他是我的“老同学”。我约稿总会比别的同行方便。丁聪赠送我的《丁聪漫画选》的题签就是称我“校友”。

《陈文丁画》丛书召开作品研讨会,出席的人大都是学者、作家、画家、评论家,发言自然学术味儿十足。我一看这架势,心想,咱可别跟着瞎混,说些不痛不痒的话,就太不知趣了。可是又不能不说。毕竟,此书作者——作家陈四益、画家丁聪,都是我多年的友人,于是灵机一动,以“老同学”的身份,悉说当年在北大荒的丁聪。丁聪扬着胖乎乎的脸笑,静静地听着,仿佛随着我的讲述,他又回到那个艰苦无望的岁月,黑边眼镜背后的眸子,闪着些许苦涩的目光。这让我想起当年在北大荒,在茅草房前初见丁聪,他手托画板写生,一笔一划地勾勒场景,神情也是这样镇定自若。就是在那时候的那种环境中,让我这个二十出头的年轻“右派”,真正理解了宠辱不惊的样子。

既然都是“老同学”,说话做事就不隔心,直来直去,毫无城府,更会忘记年岁名位。那年“反资产阶级自由化”,老作家姜德明来电话,说吴祖光有事找我商量。听说是“老同学”找我,二话未说,放下手头事情,直奔工体路吴宅。到了吴祖光家,只见他和新凤霞大姐,两个人相对而坐,俩人神情十分凝重。见到我来了,祖光马上说:“是德明转告你的吧?我有件急事,想请你帮忙,如果方便的话,无论如何,你得成全我这件事。”说着,他站起来走到书桌前,从抽屉里拿出个大纸袋,打开是一堆大小不一的稿件,他说:“这是一部谈酒文化的书稿,别人约我主编的,现在出版遇到了困难。德明说,你从作家出版社出来了,正主持一家新出版社,他让我找找你,希望你想想办法。我唯一的要求就是,我写的序言,其中有一段文字,你一个字都不要动,我说的难就难在这里。”

接过书稿,我顺手翻了翻目录,一看作者都是文坛大家,而且文章都不长,觉得出版没有什么问题,就爽快地跟祖光说:“我看可以。”祖光见我没有拒绝,他就拿出书的《序》,指着其中一段文字让我看。这一段文字是这样写的:“1987年8月1日早晨八点钟,我家小小寒舍忽然有一位了不起的人物大驾光临,由于警车开道,扈从随侍,不仅蓬荜生辉,亦且四邻震动。虽然匆匆来去,为时短暂,却把素日胆怯的荆妻吓得一病几殆,也急得我几身冷汗。直到晚间妻子思想通了,心情恢复正常,才放下心来。想想为此着急亦属无谓,于是按照我原来的打算,在灯下草拟了上面一纸为《解忧集》而作的征稿信。这封信是我在头一天定下在次日定要写完的,没有因为突然发生的事情而改变我的计划。”

吴祖光文章中说的事情,因为我不了解底细,从文字表面看不出什么,就说:“这有什么,我可以一字不动。”善良的新凤霞大姐听后,在一旁插话说:“祖光,柳萌是熟人,你又让他出书,还是把情况告诉他,让他心里好有个数儿。”于是,这老两口儿就把事情经过原原本本跟我说了说,这就是我事先听说过的,胡乔木亲临吴祖光家,劝他退出中共组织的事情。这件事对于有过1957年经历的吴祖光夫妇来说,自然又是他们人生中的一件大事情,祖光想借出版这本《解忧集》之便记上一笔,就在写好的书的序言中加了这段文字。

吴祖光是一位大作家,当今中国的文化名人,我这个出版社的头头,当然没有资格与之相比,但是毕竟有过运动中被整经历,对于他此时的心情还算了解,就一边闲聊北大荒往事一边安慰他。

告辞时我再一次跟他表示,这部书我一定安排出版,序言文字照排无误,绝对不会删动半个字。他送我到楼下,临走时,他又对我说:“柳萌,咱们是北大荒难友,我也就不客气了,还得麻烦你尽量早点出书。”

受吴祖光主编的《解忧集》启发,我想再组织几本类似的图书,搞一套名家编名家写的书。这样做有两个好处,一是图书可以有个阵势,二是祖光序言不显眼,岂不是两全其美。我用电话征得祖光同意后,就开始这套书的具体策划。除了酒是文化人比较感兴趣的,其他如吃、茶、书、画的话题,我想同样会逗起文化人写作欲望。按照这样思路给几位作家打电话,幷提出请他们分别担任图书主编,结果正如我所料,汪曾祺、袁鹰、方成、姜德明、端木蕻良都爽快答应,老几位还提出一些好的建议。

这几位主编毕竟是德高望重的大家,在中国文坛有一定的号召力,他们的约稿信发出去以后,很快就陆续收到来自各地的文章,不到两个月全部书稿就交给了我。我安排几位编辑分别处理后,即带着美术编辑和出版人员,直奔吴祖光家里,跟他商量有关封面设计等事。他说他没有更多想法,只有两点建议,一是书名请黄苗子题写,二是封面由方成画漫画,书画家黄苗子是我北大荒难友,方成是我在《新观察》的作者,找这两位无须再劳祖光大驾。

由吴祖光主编的《解忧集》始,最后竟然促成五《集》丛书。书名分别为《解忧集》(谈酒)、《知味集》(谈吃)、《清风集》(谈茶)、《书香集》(谈书)、《说画集》(谈画)。为了满足祖光尽快出版的愿望,只可惜未来得及想出个丛书名字,就这样匆匆地推向了图书市场。这套书的出版让我看到,吴祖光的胸襟竟然如此之大,再大的事情放在他身上,丝毫不影响他正常生活,照样没事似的干自己的事。

可以毫不客气地说,这套再版多次的丛书,是吴祖光、黄苗子和柳萌三位北大荒“老同学”合作的成果,当然,还有设计封面的画家方成。遗憾的是想到小丁(丁聪)时,这套书已经基本定型,我赶忙跟吴祖光商量,在他主编的《解忧集》卷中,插入三幅漫画插图,除方成、林锴各一幅,选用了丁聪的《干杯》,给丛书增添了趣味性。丁聪跟我们又“同学”一次。

如今,我的这三位“老同学”,都走了。读者想起他们的时候,首先会想起,吴祖光的戏剧,丁聪的漫画,黄苗子的书法。的确,他们对祖国文化的贡献是值得纪念的。而我这个北大荒“老同学”,想起他们的时候,首先会想起的是,在困难的人生境遇中,黄苗子的豁达乐观精神,丁聪的宠辱不惊状态,吴祖光的镇定自若神情。

2014年8月12日

云想衣裳花想容

俗话说,人是衣裳马是鞍,说明穿衣的重要。可是就一般人来说,穿衣服不难,反正有衣袖有裤管,伸进四肢就是了。这谁还不会呢?可是真会穿衣裳,并非那么简单,穿出品位穿出风度,穿得符合本人身份,越发不那么容易。唐诗有句云“云想衣裳花想容”,我要说的这几位穿衣人,虽说不是彩云鲜花,想起他们却也让我眼亮。

前些天从北京去天津,参加一部作品研讨会,中巴车拉着十几个人,作家中有老汉有中年人,更有少男少女多位记者。穿着应该说都还算讲究,连我这邋遢汉,都特意穿了件红色花格T恤。车快开动时上来个人,身着中式的白绸对襟褂,抖动着如张棉软宣纸,衣面上印着油黑汉字,俨然一幅书法作品,披在了此人的身上,移目一看,原来是评论家李炳银。炳银是位学者、书法家,穿上这么一件衣裳,浑身都透着文化味儿,我不禁连声为他叫好。

在漫长的行车途中无聊,我就想,在中国作家协会系统,还有哪些人穿衣像样儿呢。由炳银的中式衣裳,我想到另两位作家比较喜欢穿中式衣裳,一位是作家邓友梅老兄,友梅人称“京味儿作家”,他的小说《那五》《寻找画儿韩》《烟壶》等,都是北京味儿十足的作品,他是我眼界中最早也是经常穿中式衣裳的人,这我完全能够理解。而且中式衣裳穿在友梅身上,让人觉得非常得体,好像散发着一股幽雅。另一位喜欢穿中式衣裳的人,我就有点琢磨不透了,这就是翻译家陈喜儒。不过他的体态和相貌,穿上中式衣裳配以眼镜,嘴里不停地吐云纳雾,倒常常让我不由得想起小时候见过的旧文人,这么一对照也就不觉得奇怪了,别看喜儒学的是日本语言,骨子里依然是个中国文人的气质。

除上边说的三位作家,还有谁喜欢穿中式衣裳吗?反正我在中国作家协会未见过。喜欢穿西装的倒有几位,这首推评论家冯牧先生。第一次见冯牧是个初冬季节,他身穿黑呢子长大衣,头戴驼色贝雷式帽子,看上去非常精神和洋气。因为是参加作品研讨会,走进会场他脱去大衣,一身笔挺的藏青色西装,配上紫色带碎花的领带,加之他文质彬彬的谈吐,很有点外国小说中常见的绅士派头。此后十多年直到冯牧逝世,我再未见过他穿别样衣裳,绅士的派头保持到最后。可见他是多么喜欢西装。

其他偏爱西装的作家,印象最深刻的几位,应该是顾骧和鲍昌,唐达成和何镇邦只是偶尔西装着身。令我奇怪的是这几位先生,都是以文学评论为主业,他们平日里都是穿西装,显得异常干练、庄重有学识,这无形之中在读者眼里,就增加了对他们的信任度。这并非是衣帽取人,然而在某些时候,穿衣戴帽却表现教养。有次朋友邀请聚会,席间,连两位将军作家着装都是很随便,别的作家更甭说,唯有顾骧西装笔挺,像西方人赴宴赏歌剧,表现出一种崇敬心理。我就跟顾骧说:“您总是绅士派头。”顾骧憨厚地笑笑不语。

这时我突然想起冯牧、鲍昌等几位喜欢穿西装的作家。中国作协机关办公地点在沙滩北街地震棚那几年,他们每天出于斯进于斯,在穿着随便的众人之中,显得是那么打人眼。灰不溜秋的火柴盒式简易楼,倘若没有他们服装的色彩,请想想看那会是多么晦暗呵,简直不像个文人所在地。所以至今每每想起当年那些简易楼的人,首先进入我眼帘的,就是穿西装的作家。中国作家协会机关迁入正规办公楼舍,工作人员也比过去多了,穿中装的文人,穿西装的绅士,似乎反而不再多见。真的是时过人非呵。

当然,我也想起自己的穿着,由于曾经多年的体力劳动,习惯穿可随地躺坐的衣服,生活正常后穿衣仍不讲究。那会儿中国文联也在简易楼,简易楼里无卫生间,如厕得出楼,中国文联副主席、词作家晓光在我楼上,他冬天如厕有时忘记穿外衣,就来找我借棉袄披上去厕所,可能是我的棉祅太破旧了,穿过回来他总要损我几句:“看你这棉袄,油脂麻花的,还不如收破烂穿的哪!”后来我留意才知道,敢情这位晓光老弟,也是喜欢穿西装的人。前些时的电视节目播放他的专题片子,他依然是身着西装,显得非常够范儿,看来晓光蛮会穿衣。